景兴十五年的冬天,一场大雪过后的扬州迎来久违的暖阳。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溶于街面,人潮喧嚣,一派繁华景象。
摩肩接踵的街道上,身子娇小的丫鬟艰难地扒开人群,追随着灰袍书生,口中不时喊着些“吴公子慢点”,“吴公子你在哪”之类的话,引来路人频频侧目。
吴少瑜踩着轻快的脚步一路疾行,时不时回头等等被人潮挤得不见踪影的静儿,投以一个抱歉的笑容。
病床上躺了一个月,如今能自由行走,他着实有些心急。扬州的这副面貌对静儿来说是多年来习以为常的景象,可对他来说,却是多年未曾看到过的景象。
吴少瑜上一次来到的扬州,还是在弘光元年的时候。那时他身边可没有娇俏可人的小丫鬟,只有一个个被载入史册的名字。
刘肇基、任民育、何刚......以及,一位让他爱恨交加的老人——史可法。
若再往前追溯的话,在清军还未兵临城下时,在整个南方还沉浸在联虏平寇的幻想中时,对整个弘光朝廷心灰意冷的吴少瑜,还曾在末世最后的繁华里醉生梦死过一段时日。那个时候,扬州城可谓“贤达”云集,陪着他诗酒饮宴的都是钱谦益、柳如是夫妇之流。
吴少瑜有时甚至分不出清楚,到底前世的兵连祸结是一场幻梦,还是如今的歌舞升平是一场幻梦。
若如今身在梦中,他倒宁愿这梦永远不要醒来。就算一定要醒,也请再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好好看看这座久违的城市。
“吴,吴公子!”静儿喘着粗气追到吴少瑜身后,一张俊俏的小脸在冬风的吹拂下冻得通红,模样煞是可爱,“你,你别急啊!小姐说了这几日让我好好陪你逛逛,你走这么急干嘛?我们有的是时间呀。”
是啊,急什么呢,现下时间是用不完的,哪有如此真实的梦境呢?
吴少瑜抬手告了个罪,歉意道:“卧床久了,如今能出来走走,着实有些高兴,倒是累着静儿姑娘了。”
“不累不累!”小丫鬟倔强地挥了挥手,匀了口气,“我是想告诉公子,你走错路啦!”
“走错了?”吴少瑜有些错愕,“今日只说出来走走,我可没说过往哪走啊。”
静儿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撅着小嘴得意道:“小姐特意叮嘱过,吴公子是文人雅士,让我带你去老城那边逛逛,采买些书籍。若还有空,可以去影园的诗会看看,今日影园那边才子云集,吴公子肯定感兴趣的。你刚才走得太急,我来不及叫你,方向都走错了!”
影园诗会?这个世界也有?吴少瑜嘴角露出个略带讽刺的笑容。
“静儿姑娘,影园诗会有很多才子?”
“那当然,扬州城里的文曲星可都在那儿呢!”
“文曲星?”吴少瑜揉了揉额头,“我倒是看过一个话本,是说影园诗会文曲星的。”
“哦?”静儿一下来了兴致,平日里她去画舫为小姐打探这些故事花了许多功夫,如今有现成的本子在吴公子脑中,可省了不少事,“吴公子快给我说说,回头我说给小姐听,她一定喜欢。”
“从前扬州城内有个叫郑超宗的士绅,每逢牡丹花开时节便会在影园召集文人墨客诗词唱和。这其中呢,咏牡丹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位叫牧斋的先生。”
“郑超宗?牧斋先生?静儿没听过呢。”
“话本子而已,不必较真。这位牧斋先生文采风流,写过不少好诗,比如什么‘裁成顾兔舒月波,画出成鸾上天路’,还有什么‘才子朱弦歌绛月,佳人锦字问琼枝’之类极美的句子,深受青楼画舫姐儿们的喜爱。”
静儿默念着几句诗,面上甚是陶醉。她自小就是小姐的贴身丫鬟,跟着学了不少东西,诗词一道尚算有些造诣,想体会里面的意境并不困难。
“后来呢?后来呢?公子别吊胃口,这位牧斋先生莫不是与画舫的姐儿相爱了?”
“静儿聪明。”
吴少瑜伸手刮了刮小丫鬟的鼻子,直把少女臊得面红心跳。这位吴公子不仅亲近和善,还生得一张细嫩俊秀的面容,好看极了。他随手这么一刮,竟让静儿觉得凛冽的冬风变成了火炉旁的腾腾热气。
吴少瑜并未察觉到她的异样,依旧沉浸在故事里。
“后来啊,牧斋先生去了应天府做官,秦淮河畔最漂亮的花魁影怜爱上了他。两人成婚后,牧斋先生专程为影怜姑娘修了一栋绛云楼,两人举案齐眉,感情甚笃。”
“这就成婚啦?太顺利了吧?”静儿被故事吸引了过去,忘却了片刻前的躁动。听到此处,不免有些腹诽,哪有才子佳人一遇到就成婚的?都没有什么恶少啊,父母啊之类的阻挠,太过无趣。
“你别急啊,故事还没说完呢。很多年后,敌国入侵,一路打到应天府,连皇帝都吓得逃跑了。那时牧斋先生已经做官做到礼部尚书,南京城里主事的便是他。”
“哪有这么昏庸的皇帝啊!”静儿愤愤不平,“二十年前燕军南下打到南京城,先帝可是带着大家背城一战的!”
吴少瑜喉结滚动,似是有些哽咽:“对啊,哪有这么昏庸的皇帝。若当年在城内的是先帝......”
“吴公子你别停啊,牧斋先生和影怜姑娘怎么样了?是一齐殉国了么?”想着敌军南下的紧张,静儿不免为那对夫妇捏了把汗。
收拾了一下情绪,吴少瑜面上恢复了淡然:“他们......是相约殉国的。兵临城下时,影怜姑娘邀请牧斋先生游湖,两人在湖中诗词唱和、饮酒作乐,仿佛初见时那般美好。”
讲到此处,静儿眼中已噙起了泪花:“恐怕是最后的风花雪月了。”
“酒至微醺,影怜姑娘看着清风霁月,觉着葬在此处甚合心意,便欲起身投湖。谁知这时,牧斋先生突然拉住了她。”
“是要......”静儿羞红了脸,呢喃道,“是要最后一吻吗?”
吴少瑜眉毛一挑,心道这小丫头片子以前到底都看的些什么书啊。
“不是,牧斋先生说了三个字。”
“我爱你?”
“水太凉。”
“水......”静儿细细品味着这三个字的妙处,突然满面震惊地抬起头,“水太凉?水太凉?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怎么可以!”
吴少瑜笑着背过身,继续向前走去,身后崩溃的小丫鬟追着他一路叽叽喳喳地控诉:“怎么可以水太凉啊!连影怜姑娘都有殉国的志向,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怕了啊?吴公子,你骗我的对吧?本子不是这么写的,是你改了对吗?”
生死不渝的爱情突然变成了一个笑话,静儿脑中嗡嗡作响,简直难以接受。
“所以说呢,影园诗会我没什么兴趣。因为我看那诗会里的才子啊,个个都像牧斋先生。”
“不对的,这样是不对的!”静儿声音里带着哭腔,以往心中那些才子们的高大形象瞬间崩塌,十几岁的少女觉得世界都变成了灰色。
吴少瑜见自己一不小心把小丫头弄哭了,有些不忍,停下脚步抚慰道:“当然,牧斋先生也并没有那般不堪。他降了敌国后,一直不忘故国,后来做过很多事,想帮那些誓死抵抗的人们寻个活路。”
“可是,他终究还是降了的!”
“对啊,终究还是降了。”吴少瑜叹了口气,“国破家亡时,有很多人都降了。他们有的为虎作伥,帮着敌国攻城略地。有的以遗民自居,不再出仕,表面清高,实则虚伪至极。说起来,这位牧斋先生还算不得坏人。”
“那他到底算什么人呢?”
“一个,普通人吧。”
静儿毕竟年少,眼中非黑即白,对于人性的复杂尚未有清晰的认识。听完牧斋先生的故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吴少瑜回味着前世经历,对钱谦益的人生诸多感慨,心想当年他要是死在南京未免不是件好事,也免去了用几十年余生后悔的烦恼。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许久不曾言语,直到周遭的声音愈发嘈杂,静儿才醒了过来。
“吴公子,怎么走到这儿了?此处污秽,我们还是速速离开吧。”
“不急,我今日就是想到此处来看看。”
“啊?菜场?”
“嗯,买点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