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永历十八年，清康熙三年，八月初四，茅麓山。
熊熊烈焰燃烧在茂密的山林间，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卷起满地尘埃。
夔东十三家最后一座山寨在十万清军的围剿下，摇摇欲坠。
满面悲怆的临国公李来亨带着残兵败将，黯然退回山寨门口，最后一次赌上性命的突围，终究是失败了。
寨门的城楼上，与大明落幕的悲壮画面格格不入的是，一位方巾灰袍的老年书生正在炉架上炙烤着马肉，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这末世与他毫无关联一般。身旁戍守的几名军士不断吞咽着唾沫，却无一人敢有半点逾矩的动作——哪怕他们也已经饿了很久很久。
李来亨迈着沉重的步伐登上城楼，看见灰袍书生时眼眶已是通红：“吴先生，这大明，这天下，当真就这样完了？”
灰袍书生沉默了半晌，而后从炉架上夹起一片马肉，放在瓷碟里，递到李来亨的面前：“围城围了大半年，国公爷还没吃过一顿饱饭吧？”
李来亨一把将瓷碟扔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情绪突然变得激昂。
“吴少瑜！吴子玉！你可以救天下的！为什么不做！”
“大明要亡了，是啊，这大明就该亡！它若不该亡，当初闯王也不会带着我等一路杀到京师！”
“可这天下何辜？苍生何辜？我等汉人何辜？”
“而你呢？吴先生？晋王死后你变成什么东西了？哈，吴先生好美食，好美酒，天下皆知。但整个天下又何尝不知你吴先生乃世间第一等的军师！晋王没了，大明第一军师成了只会吃喝的废物，若是如此，你何不直接投了鞑子？京师那位太皇太后，可是放了话要你活着！”
“她今年五十一了，不好看了。”吴少瑜笑了笑，脸上的褶子皱成一团，“我遇见她时，她才二十岁。三十年前......我也曾以为大明是有救的。那时，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李来亨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双手撑在桌上，眼中重新燃起了些许火焰：“你假意投降，寻个机会出海，去投延平府。就算不能恢复汉家天下，也能保住南方的一点基业。吴先生，给汉人留下些希望吧！”
吴少瑜揉了揉自己的额间，摇了摇头，从炉架上取下一片马肉送入口中，顺手又拎起脚边的酒坛子，咕噜咕噜地灌入腹中，脸上泛起了红晕。
“我杀了皇帝，世间除了你这曾经的反贼，谁能容得下我？你说我能救天下？幼稚！从崇祯朝到弘光朝，再到隆武朝、永历朝，我做过的事还少么？国公爷，这大明，就是一张网，你越想挣脱他，越被他绑得难以呼吸。孔有德的事，是我第一次出手，结果你看见了。后来又到吴三桂，我帮你们，给你们示警，然而一片石......呵呵。再后来，便是越做越错，越错，把这局势愈发推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晋王死的时候，我终于想通了。三十年的坚持，扶大厦之将倾的妄想，不过一场幻梦罢了，现在，该到梦醒时分了。”
听得此话，李来亨颓唐地坐到地上，泪水从眼中滚落，坠在青石上瞬间被盛夏的阳光烘干。
山寨外，无数清军呐喊着涌了过来......
“把寨门打开吧。”吴少瑜看了眼蜂拥而至的人群，淡然道。
李来亨挥了挥手，几名亲兵齐齐摇起了绞索，寨门洞开。
杀声震天，成千上万的清军冲入寨中，石墙上对坐的两人反倒愈加平静。
“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你每每料敌于先，却终是未能改变过一次自己推演的结局，事情到底错在了哪里？”
“错就错在......”吴少瑜苦笑了一声，“每每料敌于先啊。”
“为什么？”
“若有来世，我再为国公爷一一解惑吧。”
“甚好，愿有来世。”
嘈杂的厮杀声中，一块火炭被吴少瑜扬起，赤红的火星带着诡异的弧线，稳稳地落在了一片漆黑的粉末上。
“轰”的一声巨响，整座山寨化为一团明亮的焰火，将大明最后的希望，以及争着建功立业的数千清军，齐齐化为了齑粉。
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雷鸣，金黄的闪电击落在爆炸前吴少瑜的落脚地，而后一道黑光亮起，直冲九霄。
“玄石！”
半里外的山头，两名清军将领同时惊呼。
四川总督李国英看了眼自己的上司，浑身颤抖着问道：“将军，吴少瑜死了，太皇太后那边......”
正黄旗满洲都统图海神色复杂地望着前方：“宫里有密旨，若吴少瑜不肯降，那么......这世上便从未出现过此等妖人。太皇太后，终究是我大清的太皇太后。”
“可是，此人做过如此多的大事，要想湮没他存在过的痕迹，何其艰难。其余且不说，他勒死永历伪帝的事震惊天下，如何藏得过去？”
图海冷笑一声，直视着李国英：“十年若不够，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够不够？若用几十年的时间，让世间不许有一个字提到他吴少瑜，这，够不够？”
李国英吞了口唾沫，想到了一千八百年前秦朝那场浩劫......
“那永历的事？”
“太皇太后曾言，吴三桂有反骨。此事我说与你一人，李总督，好自为之吧。”
吴三桂有反骨，那这屎盆子扣在他头上再合适不过了。将来就算他起异心，那必然也是要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一个杀了明朝末帝的人再想用大明的旗帜造反，不过一场笑话罢了。图海此言是提醒自己，同为汉臣，莫要与平西王府走得太近，至于其中的目的，李国英当然心知肚明。
“奴......奴才谢将军大恩！日后愿为将军牵马坠蹬，誓死效忠！”
图海挥了挥手，混不在意：“走吧，叫上所有人，务必找到玄石。”
“奴才遵命！势必为将军找到玄石，献捷太庙！”
“不！”图海摇了摇头，“睿亲王当年对此物执念颇深，薨逝前亦念念不忘，他予本将有恩。”
“奴才明白。”李国英后背冷汗直冒。
............
茅麓山之战，神州大陆上最后一片反抗清朝统治的土地宣告沦陷。孤悬海外的延平郡王府，亦于十九年后覆亡，清廷如愿以偿地完成一统天下的夙愿。
淹没于浩瀚史册中的真相早已不为人知，后世提及当年那场大战，也只剩连正史都不入的《茅麓山记》里面尚存只言片语。
“三年八月，贼食尽，从党争降。来亨技穷，自焚死。”
这个时空的人们也许从不会想到，那些被焚毁的史籍，竟然在许多年后，在另一个时空，以另一种面貌，重临人世！
《虞史·世祖本纪》载：帝于微末时，常以域外诸国事讽喻时事，或云唐宋，或云元明，皆不见史册，概以此讳当朝也。言及明末时，尝曰，“反贼死社稷，海寇守国门，诸生当以此为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