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阮灏君下了观摩的“懿旨”，每次排练，陈轩必拉着佳麒场场到，就跟上课点名一样虔诚。幸而多数时候是两位老师搭档，婉珍病好了，就更轮不上C角上台了。只是在几个关键的拆戏环节，佳麒必须亲自上阵，但就是这样她也会预先侦查好情况，必早早拜托姜梦麟学长一定要到场配合。
终于熬到5月公演，公演周期两个月，整个苏州地区的学生教员都耸动了，这部敢闯风气先河的男女同台剧，在两位革新派老师的带领下，在开明校长的支持下，最后在苏派文学导师海夕见诸报端的时评推导中，将全城的舆论炒到了“炮烙”的地步。
庄佳麒每日里最怕就是接到“谁身体弱了？谁可能要替补？”的各类消息。甚至在演出前，她特特拉着锦瑟跑了躺枫桥镇，到香火最旺的寒山寺烧了次高香。
“佳麒，我看你尊孔的时候就瞧出来了，你这个人还真守旧，出个戏就值得大老远坐船过来求神拜佛，你还‘教会’学校呢，你的《圣经》呢？”
“此言差矣，《圣经》和‘我佛慈悲’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的，都是哲学义理，再说辛亥斗士、国学大师章太炎还研究佛学呢，嘘……，要虔诚。”说罢，佳麒在大雄宝殿的蒲团上念念有词，跪倒再拜，如此再三。锦瑟只得在一旁跟着跪拜，寻点念想求告一番。
“你求了什么？”锦瑟一边浏览殿内镶嵌的36首寒山诗碑，一边转头问佳麒：“一定是演出成功喽。”
“是啊，还希望阮先生、安先生、陈轩和表姐都双双对对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喽。”
“就这些，没了？”
佳麒点点头。
“搞半天，你什么也没为自己求啊？”锦瑟在最后一块碑文处站住，懊恼地盯住这个脸色清淡、一派自然的少女，旋即她又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过，没关系，我帮你求了，我希望你一鸣惊人、一炮而红。”
“你说什么？快、快，去跟菩萨说你搞错了，吞回去……”佳麒去抓缩到碑后的锦瑟，没想却抓到了一袭纺绸长衫，更要命的是：她用力过猛，仿佛听到左右两侧开衩的地方发出新的撕裂声。她惊慌的抬头，正看到阮灏君蕴藏锐利机锋的深眸，削薄轻抿的唇。锦瑟则躲在了他和安颖的背后。
“对不起，阮先生，我在找锦瑟呢，没想到会……”
“你们阮先生不会生气的，好歹你是来为我们求平安的呢，是吧？！”安颖揶揄着佳麒。此时，跟在后面的程昌平和未婚妻也赶了上来。
“你们？”
“我们来踏青，正准备进大殿。”阮灏君回答道。
“我，我还是很不好意思，阮先生，您的衣服我一定帮您补好，请您一定给我弥补的机会。”庄佳麒囧到了极点，不安到了极点，她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啊，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得罪这位先生的地方还不够多嘛。
“好，后日来教员室取！”阮灏君淡淡的应道，庄佳麒终于得以舒了口气。
“两位同学，一起吧，在寺里用过斋饭再回去！”随即安颖又唤：“阮先生，你说呢？她们可是你的学生。”
“也是我的学生好吧，安颖。”程昌平接口道。
是啊，程昌平教《历史》，阮灏君教授《国语》和《英语》，上次的历史课还是阮灏君代的，俩先生就跟俩兄弟一样。
只见，阮灏君朝庄佳麒和锦瑟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们跟上。这看似自然而然的举动，最不好让人说出推拒的话，因为违背常理而拒绝，是非常正常。因为看似“合情合理”、“符合常理”的绅士行为而拒绝就是生生抽人耳光，要有多不识趣才能为之。佳麒屈服于先生的“淫威”，准备了一箩筐推拒的理由此刻也只能烂在嘴里。且，俩人确实也跟家里说要用过午饭回去。
一顿斋饭吃的眼观鼻、鼻观心，虽然那边厢教员四人组谈得逸兴遄飞，庄佳麒全不在状态，既没作出专心倾听的样子，更不会随意插嘴。锦瑟看佳麒吃的恹恹，以为她还在介意，悄悄附到她耳边说：“放心，庄小姐，我才不会浪费船费给你求告呢，好了吧！没破坏你的大计吧！”
佳麒被耳旁风弄得痒痒，捅了锦瑟一肘子，微微笑道：“我有那么小气么。”没想到，被捅的锦瑟手一松，碗筷叮当响，人都歪了一边去，引得谈性正浓的四人小组停下对话，朝她们看过来，锦瑟忙抱歉得呵呵干笑：“她就是手劲大，莫怪，莫怪。”佳麒狠狠瞪了她一眼。
气氛有些干涩，还是安颖先打破沉寂，“刚才说到哪呢？哦，阮先生，您的师母实在厉害，据说在听闻胡适之有曹姑娘后，都祭出了剪刀和菜刀，扬言要血染全家啊。”
“三年前的事了吧，胡先生确实消沉过一阵，所幸现在他夫妇二人、祖望也都好，学生不方便议论先生。”
“那小姑娘，你说说，现在大学里教授们都忙着摆脱旧式婚姻的束缚，你师祖怎么就甘愿守着这位‘小脚太太’呢？”安颖盯住庄佳麒。
这关自己什么事儿，这算什么事儿，学生不方便议论，徒子徒孙就方便了吗？可是，连阮灏君都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敛着眉眼，似乎在等着听她的回答，一时之间，桌上悄无声息。
“师祖母的确是以梁山孙二娘的身手才保住婚姻的。男权世界，大灰狼满地走，女人只有变成母老虎，才能避免不幸，小白兔虽然可爱得紧，但面对强敌的悍然来攻，也只能瑟瑟发抖。”佳麒顿了顿，继续说道：“胡师祖说不准也觉得他的好名声很大一部分是源自他与师祖母的婚姻，毕竟当初，他履行旧式婚约，娶了一位‘小脚’太太，也博得过赞誉。而现在，他若抛妻弃子，他的清白名声会受到多恶劣的影响，可想而知。可惜，曹姑娘把一名女子最美的年华都给了他。既不能娶，何苦纠缠。”
拗口的师祖、师祖母一席言论结束，一桌的人都变了脸色，碗筷落桌。阮灏君深深看了佳麒一眼。昌平和他的未婚妻张大了嘴巴，显然是受惊过度。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佳麒敛住眼眉，小心探问。
少顷，爆出安颖爽朗的笑，“你是说，他不是不想离，而是没有离的决心！很好，很好，你和你的阮先生，真是我平生遇到最畅快的人。”
“佳麒，真看不出，原来你是只母老虎。”锦瑟还在回味刚才惊世骇俗的论调，话音刚落，大家就又都笑起来，把佳麒的脸臊的通红。
这顿斋饭总算是在欢声笑语中画上了句点。等走到枫桥镇水陆栅，已经是挤满了人群，大约都是在午后打算返程的游客。四位老师住在学校附近的月城，陆路可达。而两位学生却要往北黎和芦荻的方向走，这两个镇在一条线上，个把钟头的水路。于是，阮先生被分配送两位女学生乘船返家，程先生则负责护送两位青梅女士回家。
北黎和芦荻位于吴江东南部，属于苏州市范畴，境内河流湖泊星罗棋布，和陈庄、直陆等镇水路互通，是真正的鱼米之乡。而北黎镇的米业、豆饼业尤为兴盛，是全镇的商业经济支柱。锦瑟家的“德盛行”就是开在水运枢纽边上的四开面米行，门前设有可停靠多艘船只的河埠（船码头）。远远望去，航船、汽轮摩肩接踵，舟辑辅辏，货物腾涌，客船反倒没了落脚的地方。锦瑟只得在船只的外围寻人，很快，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指着对曾、庄两人说：“我二哥在船上。”
“二哥！我在这里。”
“快靠过来。”
“船家，靠那艘船！”说着，她又转身道别：“谢谢阮先生！”“再见，庄小虎！”佳麒料不到临别还要被取笑，羞怒之下作势就要去揪她，却被她一躲、一跳，转身上了对面的船，咯咯得笑：“阮先生今天可没有第二件长衫喽。”
“小妹，你又胡闹！”麦色肌肤的手轻轻敲了锦瑟头上一记毛栗子，手的主人正是锦瑟的二哥，他向二人微微施礼，挥手目送他们的船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