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仰偃楼定下了约“石痴”赏石的事儿,舅舅和外甥女两个就在等着“饕餮胡”的音讯。期间,佳麒也私下问过舅舅,是否太过勉强,外一“石痴”撒起泼来,会不会不好收场。袁豫曾倒是拍着胸脯说,他的朋友都还是文明人,放心吧,赏石地点又在医馆,那是他的地盘,他做主。袁大爷的侠义劲一上来,佳麒除了深深的担忧,也无法撼动半分。
终于,在一个半点无风的下午,赭石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交代佳麒,说是“饕餮胡”传消息来,“石痴”朋友礼拜三下午到医馆,老爷说让表小姐做好准备。明天可不就是礼拜三,佳麒还想晚上好好问问舅舅,该怎么应对这位“石痴”,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那位先生姓甚名啥,做好真正意义上的准备,不用像上次见“饕餮胡”那么措手不及。可是,等啊等,等到自鸣钟指到了十一点,也不见舅舅回家,佳麒只好先回房睡了。
第二天吃完早午饭,佳麒就匆匆往拱月桥另一头的医馆走去。中午的医馆异常安静,柜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不知都去用饭了,还是出恭去了。室外土壤肥得出油,地气暖得发酵,佳麒往里间走去,在会客的厅堂坐了一会,实在有些闷的发慌,她站起来四处打量,绕到了正厅后的走廊上,走廊尽头的房间因为天热挂着一幅清漆竹帘。正是夏季的时光,在草木孕育繁殖的嘶嘶声之下,汁液都喷涌得几乎听得出声音来,在这种情形下,就是最飘忽轻渺的恋爱,也都不能不变成缠绵热烈的深情,所以本来就一个有心,一个有意的人,现在更叫周围的气氛濡染浸润得如痴如醉了。佳麒走近时,听见一声欢喜的惊呼声,随着走过之人带出的步风,竹帘掀起了缝隙,露出一袭裹着粉色蕾丝边的黑色旗袍,正是实下最流行的款式。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竹珺,你又悄悄去了上海,我昨天去找你了,没见着你。”这样撒娇的语气佳麒从没有听那人嘴里说过,但是毫无疑问是属于袁豫曾的。她因为撞见这样的私情,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如何挪开步子,她下意识的蒙住自己的嘴巴,即便她那微不可见的气息根本无法影响到室内沉浸在欢愉中的情人。
“等了一夜?桌上膈得慌!”室内传出女子的娇嗔,还带着鼻音,像是在哄着一个幼儿。紧接着是字画被扫落地的声音...佳麒再没有等来房内男人的说话声,房门不知何时被一只脚捎带关上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这里站了一个昼夜,她挪了挪步子转过身去。却赫然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位陌生男子,上衣的小兜内掖一块折叠有致的手帕,胸前垂着金壳怀表的金链子,手上戴着一枚素戒,很显然刚才他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把房里的一切都听了去。
佳麒迅速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她悄声走到了会客厅,看到男子跟随她走了出来,略略放了心。虽然一个未出阁的二八少女是很难在陌生男子面前启齿这样的绮情,但她见识过舅妈黄氏的狠戾,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找不到的陆家小姐就在这里,后果真是不敢想,尤其是见识过黄家据说只是冰山一角的实力后,她不想疼爱她的舅舅陷入困境。于是,她迅速拿出了自己新时代女青年的做派,和在大上海淘谋生计、和瓷器店老板讨价还价的姿态。她问:“您是袁老板的朋友?”
男子点了点头,轻描淡写的回答:“算是吧!”
“那你是饕餮胡,胡老板介绍的‘石痴’?”佳麒盯着眼前的陌生男子,心里闪现一丝希翼,如果是“石痴”先生就与黄氏没有什么交集,自然也传不到黄氏的耳朵里。
男子默然地摇摇头。
佳麒心里紧张起来,但语气上还是试探地道:“那您认识袁老板的夫人吗?”
“算是吧!”很简短,和早先一样的回答,眼前的男子像是铜墙铁壁,看不出他神色转换时流露出的半点情绪,明明外表是儒雅的,心防却刚毅的很。佳麒还在思索如何应对,他抽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反问佳麒:“你是谁?”
“我是袁家的小姐,刚才您看到的事儿,我希望您别声张,各家有各家的难,我不希望家无宁日。”佳麒把刚才走到厅堂路上打好的腹稿恳切地说了出来,话语里却带出一股不忍叫人回绝的坚定。
男子却似乎一点也未犹豫地就回答:“好!”转身就往外走,那双亮面皮鞋晃过佳麒的眼,一时之间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佳麒正欲追上去细问,赭石冲了进来,“哎呦喂,大小姐哎,您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不招呼一声就进来了,您……?”赭石眼带闪烁,语气里有一丝不安。
“不是你说‘石痴’先生今天来嘛,再说我进来的时候,柜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和这位先生一直在厅堂里等着呢,你不信可以问他!”佳麒想抓住陌生男子,一方面互相印证让赭石宽心,一方面想让陌生人再次当面表态自己刚才什么也没有听到。可是男子却仿若未闻,早已穿堂出室而去,佳麒追出去的时候,连人影都没有瞧见。她只好回到柜上继续听赭石唠叨,明明是下个礼拜三的事,也不知是赭石说得太快自己听漏了,还是赭石没有交代清楚,总之今朝摆了个大乌龙,撞见了自己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应付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陌生男子,实在是精力交瘁,喝了一杯茶定定神,她就自行回了“憩馆”。
那边陌生男子刚走到拐角,就有一名身着军装的汉子迎了上来,对他小声耳语:“少帅,姓奉的还没有动静,倒是姓桂的方才摸到了我们在苏州的宅子,正等着您呢。”
“广生,陪我去茶楼喝茶去。”男子仿佛没将前情听入耳,被他唤作“广生”的军人倒也不意外,只是笑着打趣:“少帅今天心情不错,袁家小姐见着了?”
“是个不会碍事的。你帮我传话回府,小山快满周岁了,只能给袁家两年时间,小山不能有娘养,没娘教。”男子的语气很平淡,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只是为孩子找一个老师这么简单。广生跟在他身后,苦笑着摇摇头。
彼时,顾府的回信传递到芦荻“庆远堂”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情了,信是顾家的长辈写的,相比前一封顾隽如的亲笔信更为正式,语气委婉地表达了希望袁家大小姐可以早半年过门的意愿,并表示顾隽如已拜访过拱月桥,很满意袁家小姐。对于袁家小姐的端庄贤淑,信里写的行云流水、逸兴遄飞,绝对是顾家兴奋过度的老夫人终于吐出一口浊气的神来之笔,按少帅的脾气是断不会提半句的。可就是这样一封信也看得黄氏唏嘘不已,她本想等顾隽如到芦荻后再引去苏州,稍加安排,李代桃僵。没想到他自己去了,且没有打一声招呼的速战速决,只不知为何没有听丈夫信里提起这件事情,而袁家大爷又怎么会暗许这眼皮子底下的交易,黄氏一概的不想深究了,事情只要是朝着她理想中的方向前进,也就可以了。
这天晚上,黄氏又吃多了,她眼观明月,练习呼吸吐纳,然后抱着幺儿在房里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略觉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