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娇憨,纯情烂漫,在尚且如花般懵懂的年纪戛然而止,正是情未开而欲已往的微妙时刻,再以亡魂禁锢于玉魄中,托形于无识的夜啼,呵。
夜啼夜啼,夜夜啼哭,妄图唤起有情人的顾盼,便奋而扑食,孜孜不倦的汲取那缱绻如蜜的情感,只把人嘬得情识麻木殆尽才算餍足。
而那无情无感之人,实在最可堪驱策。
鹿乔前些日子佯装成一名高阶的圣象供奉,在寅琊龚学士府上混吃喝打牙祭,酒食半酣的时候去后院如厕,回来路上听两个下人凑头议论。
洒扫的老妪语调惊恐:“怎么就全死了?李大夫从前也是来过咱们府上赴宴的,我前厅奉茶见过几次,面相上也是个忠厚的人,哎呀呀,这才是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与那夫人也算青梅竹马患难与共十余载,如今落得这样下场,估计死了也要含恨的。”
一旁扛担挑菜的老翁道:“说是李家夫人带着三个儿女一起挂在了祠堂里,留了书是说不贞之身愧对先祖,可你想,你细想,愧对先祖却跑去李家老祖宗们的祠堂里自缢,这不是摆明了内有隐情,赤裸裸要打李大夫的脸嘛。”
老妪错愕:“那得是多大的隐情哟,都说虎毒不食子,这位夫人就是想不开,可毕竟幼子无辜啊。”
老翁故作高深:“你可知李夫人娘家姓氏?”
老妪道:“约摸着,姓......顾?哟!”
到底是学士府上的,见识高于一般贩夫走卒,嗅觉也敏锐,话到此处就打住了,各自散了不再闲聊。
只是这位李大夫,鹿乔还是有所耳闻的,原本他已经定下了明日启程的计划,不好推延,想着今天吃吃喝喝饱足了明天好上路,谁想到居然遇上了这样的事,心里忍不住想要探究一二。
回了席面,逮了个喝大的兄台,不加节制的恭维了一番,又附耳套话。
那位驴脸的大兄弟一拍大腿,“我知道啊,顾将军满门忠烈,这李家夫人又是顾家嫡长女,你说说,你说说,她能忍受人家质疑她不守妇贞,与家里年迈的马夫勾搭?还说她所出的长子胳膊上有一处胎记,那马夫胳膊上也有一处胎记,你看看,你看看,多引人遐思?不过我是不太信的。”
隔壁桌听热闹的绿豆眼笑的高深莫测,“肤浅!”
驴脸不服,“兄台高见?”
绿豆眼凑近些小声说:“顾将军家功高震主,俩儿子都死在戍边疆场上,索性再绝了姓李的这两个外孙,岂不干净?”
这两人越说越激烈,互相不能说服,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鹿乔及时退出来,左右想想,还是溜出门,请人指了路,往李府去。
李府正在办丧事,里外皆白,却很低调。
门前的下人看是个供奉,还以为是家里请了来做法事的,好好引了进去。
李大夫不在家,余下四个主人此刻都静静躺在棺材里。
因为是新丧,还没合棺。
鹿乔便走到李夫人的尸体前,掏出一枚眼石放在了她额头上,吸出李夫人生前最后一句残念:我遂公主愿,惟愿饶了李郎!
啊哈,原来如此。
鹿乔一时感慨,市井流言纷纷,却居然是这样一段高贵小三倒逼正室让位的恶俗故事。
李夫人死得不值。
他之所以到此地,正是来给公主加冠的。
寅琊群国共三只血脉,各自勾连盘踞,为了不重蹈那些史书上合久必分兄弟倾轧的悲剧,彼此约定每一代至少各出一位血统纯正的子女互为姻亲,其余庶子的生母倒不计较。
这位公主就是那本代唯一一位血统纯正之人。
就是面貌过于丑陋,下颌肿大上翘,牙齿黑缺不全,身材粗短,髌骨外翻,头发稀疏。
性子倒是安静温驯。
至少当着鹿乔的面,始终低眉顺眼,不发一言。
算了,鹿乔满足了自己的那点好奇心,收回眼石,正正经经在四具棺前念了一段经文,祝祷李夫人及子女地下安顺。
人世间不过就是这些嗔痴纠缠,他纵使心怀悲悯,不过也早已看淡,内心并没有被激起半分波澜。
逝者如斯夫,倒是多少可怜那位家逢巨变的鳏夫李大夫,只怕接下来的岁月不会太好过了。
当夜找了个酒肆消磨,窗外夜雨绵绵,好巧不巧就看到了这位李大夫,正被一位红衣少女倚靠着,交颈而立,似乎在喃喃细语。
这就连鹿乔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即便夫妻恩情薄,好歹还有三名子女,如今尸骨未寒,李大夫装装样子也不至于有此雅兴吧。
此时恰逢天降一个闪雷,把那少女的脸映得凄厉惨白。
李大夫似乎被雷声惊醒,抬手按了一把脖子。
鹿乔一愣,随即拍案而起,不对,这是夜啼!
可等他追出去,四下里却全然没有了那只夜啼的踪迹,李大夫怔怔的站在雨里,被鹿乔摇了几下,精神清醒了,表情却不大好,拂袖怒斥道:“怎么哪个随便的人都敢来拉扯,今日不和你计较,来日我也算皇亲国戚,再来拉扯,灭你九族!”
这这这,怎会有如此寡廉鲜耻之人!
鹿乔面色不改,抬手一个大嘴巴子扇下去,让李大夫陀螺似的原地转了三圈。
他腰间什么一松,鹿乔拿手中骨笛去挑,也只是捞起来一段红绦,底下的玉牌早已跌在石板上七裂八瓣,不过几瞬,一声凄厉的女声嘶嚎传来,石板缝隙里就染了血色。
李大夫漠然看了看地上,并没什么计较,大概也还有些处在被打懵了的困局里,踉跄一步,摇摇晃晃的径直走了。
鹿乔也不去理他,扯下块衣袖将地上的碎玉渣子一块块捡起来,玉倒是普通的玉,也没什么特别的纹路,倒是丝绦里掺了丝丝缕缕的黑金线,并不是寅琊的审美。
他皱眉拿骨笛又戳戳点点了一会儿,没瞧出花儿来。
第二日启程,走到城门外五里,瞧见浩浩汤汤一大队人马,押着个泡在水缸里的人回来。
水缸放在架子车上,一路颠簸,那人却披头散发,大骂不止。
“这是押回来的囚犯?”鹿乔问旁边一起驻足卖呆的行人。
那人回他,“不是囚犯,是咱们派去土滋的卧底,被抓获刑讯,愣是一句不招,你瞧不见的,那是自脖子往下都给剐成了骨架,如今泡在烈酒里麻痹着犹不自知,等进了城,受了勋,拜了圣象祠,怕是就要嗝屁朝凉了。”
到了这境界,可比豢养死士还厉害些啊。
鹿乔转头看那一队人已经走得远了,唯独那卧底披散的发尾上,还坠了块残破碎玉一角。
兜兜转转,趁着行程的罅隙四处寻访,鹿乔着实花了些时间和功夫,才等到来黄城,找那位善于雕玉的伎庭佳公子。
不过对方使其绊子来,果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不遗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