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砚永远不可能知道,尹秋雪的死,对晋朗是种怎样噬心噬骨的痛。
当他跌入百越谷之后就被角麟撕去了右臂,昏迷了半个多月,伤势时好时坏,命悬一线。然而在外面的步青云,晋朗他们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百越族民虽然人少,但是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对蛊毒的擅用有一半的兵士都被蛊虫蚀骨而死,剩下的众人在尹秋雪的带领下,重重突破蛊毒阵,用茅草燃烧的烟灰熏走部分毒虫,把早就备好的雄黄酒涂抹到身上,来驱赶毒蛇,他们根本就不是在跟百越族人征战,而是在跟一群毒虫毒蚁,巫蛊征战,胜算几乎为零。不管你再怎么骁勇善战,在天地孕育的奇妙生灵面前人类简直就不堪一击。
虽然最后他们还是重挫了百越,但是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
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战争,只有幸存的几百名兵士回到镐京,辞了职位回家务农,偶尔会想起那些毒虫的撕咬而夜不能寐,每每梦中便被同伴们的森森白骨和脸上痛苦的表情吓醒,他们叫嚣着,挣扎着,因痛苦扭曲的脸散发着疯狂,见人便咬,被咬到的人身体渐渐腐烂,继而也是露出森森白骨,狰狞的脸,再转身咬向其他的兵士。有的人不堪自己被咬之后变成那种样子,提剑自杀了。有的人被咬之后趁着自己还尚存有一丝清明,也是抹了脖子。
他们的军队大多数不是被毒虫毒死的,而是受不了被毒虫撕咬以后的的样子自刎而死。
那一场毒兽与人类的厮杀,将千余名将士的忠肝义胆埋在了蛮夷之地,将晋朗的妻子尹秋雪的性命夺了去。他们带着中了剧毒的尹秋雪突围,用尽最后一点兵力将隐在毒虫后面的百越人斩杀干净,愤怒的晋朗几乎是将整个百越寨子烧为灰烬,可是任熊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百越谷中的薛砚他们却无一点知觉。
苗疆之地,空气湿润,气候温暖,所以植物的生长周期就很是迅速,一茬死去,新生的一茬就在三五天冒出新芽,短短月余,就有长成了原先植物的模样。
是以后来经历了三个多月,薛砚和苗凤出了百越谷一路上就很是安静,虽然大火将百越族的寨子烧了个干净,但是三个月已足够所有的植物重新长起,一样婆娑。
尹秋雪被带回镐京,晋朗守在床前。
一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妻子在自己的面前慢慢毁去容貌,又是怎样的感觉?
一个男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跟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儿撒手离去,却无能为力,又是怎么样心痛不已?
而他,晋朗,此时此刻,内心的煎熬给予将他的身心燃烧焚尽,一股难以言说的痛苦好似把他逼到疯狂。
然而,他只能坐在床前。
尹秋雪的面容已经溃烂到了耳根,她固执让晋朗给她拿来镜子,看着镜中还算完好的左脸,声音平淡:“夫君,我是不是很丑了?”
晋朗抚摸着尹秋雪已经露出白骨的右脸,声音里充满了沙哑:“娘子怎么会丑呢?还记得当年镐京城的公子哥踏破你家的门槛去求亲,娘子是全镐京最美的女子。”
“是啊,他们都去求我爹爹,可是就你没有。”
晋朗抽回抚着尹秋雪的手遮住了正欲滴落的泪水,:“那是因为,我自觉配不上娘子,不敢去提亲。”
尹秋雪看着眼前的晋朗,声音有些颤抖,但是半晌还是归于平静,淡然。
她说,夫君,我不想等到脸全部溃烂了再毒发死去。
她说,夫君,给我留着最后一点美丽吧。
她说,夫君,求你动手,求你,杀了我。
晋朗再也控制不住,他拿掉挡住脸颊的袖袍,满脸泪痕。
他说,娘子,我做不到。
但是尹秋雪眼里满满的乞求,让他不得不把身上的断情剑刺入她的胸膛。
鲜血顺着断情剑流到晋朗的手上,浸湿了袖口的衣襟。
你悲痛的时候,会哭吗?
你难过的时候,有泪吗?
当用生命都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悲伤一起袭来的时候,晋朗却没有了泪,没有了哭。
他如痴人一般,提着滴着鲜血的断情剑,抱着怀中腐烂了半边的尹秋雪,没有泣诉,没有泪水。
痛是会让人麻木的,当晋朗悲痛欲绝之时,谁能为他****这被伤痛撕咬的麻木的伤疤?
或许死亡对活不下去得人是一种解脱,然死亡的你,也将成为活着的人一生的枷锁。
圪陵府大丧了七天,尹家请来西域的墓葬人将尹秋雪以香料熏蒸之法入葬。
尸身保存的非常完好,甚至连腐烂右半边身体和脸都用香料和风干的花瓣填充了起来,下葬那天,尹秋雪竟是比生前还要漂亮上三分。
自此后,晋朗虽然也一直跟步青云有所来往,性子却像是变了一个人,沉闷了许多。
国人暴动,厉王被围攻之时,逃出了镐京,但是这些似是对晋朗一点影响都没有,每日里都是摆上祭品,和家丁一起去尹秋雪的墓旁说话,上祭。
许是晋朗的诚意连上天看着都感动,那日还是尹秋雪下葬三天后,他带着家丁去给尹秋雪上祭,却在墓旁看到一个白衣女子坐在梨花树下弹琴,曲调委婉凄凉,那神形样貌,似极了尹秋雪。
不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就连跟着他的家丁也是以为白日见鬼,吓得张大嘴巴呆在原地。
晋朗可不管眼前的人儿是人是鬼,就算她是鬼,那也是他晋朗的娘子。
正急跑两步欲上前喊叫之时,不远处有一个女子身着素纱出现在这白衣女子的面前,琴声嘎然而止,却在晋朗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素纱女子在白衣女子耳边说了些什么,白衣女子就抱起琴和素纱女子匆匆离去。
那日圪陵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少爷自从在夫人的陵墓回府后就心情舒畅,很是开心。据跟着少爷一起去祭奠夫人的王全说,那是他们见到了夫人的魂魄化成的女子,跟夫人生前长的一模一样。
自那日后,晋朗就吩咐全府的下人都出去寻找那名女子,据说,连厨房里的火头师傅都被派出去寻找,饭都不用做了。
但是却苦寻无果,那白衣女子就如在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找寻不着。
如果那日间只有晋朗一人看到了那弹琴的白衣女子,他也就当成是幻觉,不了了之了,但是连那跟着的家丁也看到了,就证明那不是幻觉。而且不只有白衣女子一个人,还有一个身着素纱的女子,就更说明他晋朗没有看花眼。
晋朗深信那白衣女子一定是尹秋雪在天有灵,舍不得割舍他晋朗,才化出真身相见的。然而晋朗哪里知道,这白衣女子正是千里迢迢,为寻玄墨而来的珺翾。
珺翾也不会知道,就那一眼的相见,让她跟晋朗促成了这么一段好姻缘。
玄墨儿从‘寒香苑’回到‘纤羽茗香’后就换了女装,她本来也不叫什么玄墨,是以虽然她停在洛邑一个月,珺翾还是没有打听到他的下落,后来杜子藤蹿唆着玄墨儿前去镐京找薛砚,玄墨儿本着江湖规矩,觉得还是扮作男子行走江湖方便,所以才又扮起了玄墨,这样一来,珺翾也就打听出来些许眉目,循着一路上打听来的线索找到了镐京城,问过街边行走的好些路人,才知道玄墨被卫府的大小姐卫香茞请去了卫巫府。
卫巫是朝廷里的重臣,又深得厉王的厚爱,是以卫巫府并不是可以擅闯的地方,就算有钱财打点,也断然是进不去,于是珺翾和时容就先找到一家客栈暂时住下来,等着玄墨从卫巫府出来再相见。却不想第二天她们去城外的梨花林赏景之时,时容说是渴了,她们又没带水,想起梨花林东边不远就是环城河,时容就跑去找水喝,珺翾无趣就坐在一棵梨花树下弹起了琴,这才让去给尹秋雪祭祀的晋朗和家丁看见。
至于后来匆匆忙忙的离去,是因为寻水喝的时容在环城河边发现了被水淹的还剩下半口气的玄墨儿。
后来她们将玄墨儿救起,安置在城外的破庙里,也不敢回城里的客栈,看着天色渐晚,珺翾才让时容趁着夜色回去客栈结了帐,将东西带来破庙。
珺翾一只隐在破庙照顾着玄墨儿,是以晋朗翻遍了镐京城,也没能找到她。
珺翾却一直以为玄墨儿是个公子,在玄墨儿昏迷期间悉心照顾,虽然她也有私心,但是她的私心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玄墨儿。
虽然只是被水淹的昏了过去,但是玄墨儿好像并没有想象中受伤那么轻,吐出淤积在胸口的河水,竟是连续昏迷了四五天,偶尔还会做恶梦,说些奇怪的话,珺翾竟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有一天珺翾坐在玄墨儿身边为她擦洗,玄墨儿就又梦呓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词汇,什么小心,什么你的胳膊,后来又说,血砚,又说墨灵,珺翾试着问血砚是什么?
玄墨儿吭吭叽叽,道:“砚台,砚台”
珺翾接着又问砚灵,但是玄墨儿就昏睡过去,再没应她。
后来玄墨儿终于醒来了,但是珺翾问她什么她都不知道,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索性,珺翾就告诉她,她的名字叫做玄墨,而她珺翾就是他玄墨的妻子,他们一起游览天下美景,一路除暴安良,是江湖侠客,这次是因为碰到一个他们打不过的悍匪,才致使玄墨头部受伤,丧失了记忆。
起初玄墨儿对此深信不疑,还觉得自己有一个很不错的娘子,差点心情好的跳到天上去,但是后来喝下过多的茶水,方便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女子。
虽然玄墨儿的记忆已经没有了,但是她的警惕心却逐渐高起来,不但装作自己不知道珺翾在撒谎,她自己也就将计就计,既然有人对女儿身的她下毒手,那她就扮扮男子也无妨。
但是有一点,玄墨儿不知道,她的容貌已经和她落水之前大不一样了。这是在她昏迷的时候发生的事情,珺翾亲眼目睹玄墨儿从一张脸变换成另一张脸的全部过程,虽然玄墨儿醒来之后,她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玄墨儿,但是深思熟虑之后,她还是决定将此事瞒着玄墨儿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