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每一个子女都希望自己的想法获得父母的认同,从幼年起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取悦父母,希望获得父母的赞扬和奖励,何炎也是如此。因此,当她清楚地了解到,这一次父亲不光听进去了那些想法,他还进行了深度地思考,何炎觉得这么多年的坚持终于有了一些回报,就像黎明前的曙光,让她倍感满足和欣喜,更坚定了她坚持下去的信心。
曾经多少次“无疾而终”的谈话,何炎自己都数不清楚了。每一次谈话结束,都像是一次惨烈的战斗,从未错过两败俱伤的结局。每一次结束后,何炎都暗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说自己的真实想法了,她甚至还总结出来一条铁律,那就是跟父母在同一屋檐下的相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三天,三天是极限,一旦超过三天便一定会爆发大的争执,最终都会不欢而散。
何炎听过很多人的劝导:大不了就附和两句么,干嘛那么认真,对付父母只能左耳进、右耳出,没必要争得面红耳赤,多伤感情啊,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
每次听到这样的论调,何炎都要立刻反驳:家是讲情的地方,这个情才必须是真实和诚恳的,你说两句应付父母,他们永远不知道你的真实想法,而你明明无法接受父母的想法却不告诉他们,让他们一厢情愿地为你着想而你却根本不领情,这样的交流有意义吗?这样的交流可以传达彼此的情感吗?没有思想的交流,又怎么谈情感呢?你应付我,我应付你,这里面还有多少真实的情感可言?
往往这个时候,对方就会立刻缴械投降,因为对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对于何炎的这些观点,似乎也确实无法反驳。在情感的交流中,需要的是方式方法,需要的是耐心诚恳,而不是应付,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不过为了避免矛盾和冲突,人们往往会用最简单的方式去处理,尽量绕开那些他们认为有可能或容易引起争执的话题,为的是彼此都省事儿,却不在乎这样的“省事儿”会丢失些什么,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一想到连情感的交流都充斥着急功近利的心态,尤其是至亲之间,亲密的爱人之间,何炎就觉得可悲。或许很多子女会采用这样那样的策略去应付父母,但何炎不愿意这样做,所以她尝试了一次又一次,但每一次还是照旧,她说她的,他们说他们的,彼此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永远被拒之门外,好像父母的耳朵自动开启了屏蔽模式,只看得到何炎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却听不进去她真正想要表达的内容,或者干脆粗暴地打断何炎的话,用“你们年轻人就是不靠谱”这类论断彻底将何炎的热情浇灭……正因为这些不堪回首的一幕幕景象,让何炎对跟父母建立良好的沟通快要失去信心了,而在这个关键时候,何炎跟父亲的这一番谈话算是前所未有的重大突破,不仅平心静气,还交换了彼此的看法,达成了某种共识,并且还意外地获得了父亲的“保证”,真是意外之外啊。
何炎的父亲,跟大多数父母一样,有着根深蒂固的观念,不同的是,他也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这点何炎遗传了他。一开始,他并不认同女儿的大多数想法,他觉得这些想法大多透漏着女儿的浅薄和无知,尤其当他试图去反驳或否定女儿的想法时,往往会遭到女儿更为激烈地反抗,就像头暴怒的小狮子,让他更是觉得这些想法距离靠谱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但慢慢地他发现,他越是试图证明女儿的想法荒诞不羁,越是远离了女儿的信任,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不再信任他,不再跟他说任何事儿,甚至开始有些回避正常的聊天时,何炎的父亲才意识到,对错本身并不重要了,能够保持跟女儿的沟通才是最重要的事儿,不然可能会永远地失去女儿的信任。于是何炎的父亲开始尝试着改变,他逼自己去看一些80后、90后的报道和文章,看看他们都对什么感兴趣,他们对身边的事物是什么样的想法、态度、立场……
何炎的父亲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沟通方式可能是存在问题的,但究竟是什么,老爷子有些恍然。某一天,当白岩松的一句话“重要的是交换认知,而不是做出评判”像是一声惊雷在何炎父亲的脑袋里爆开,老爷子终于找到症结了。于是他开始尝试着从何炎的角度去理解她的想法,慢慢地他发现,何炎的想法虽然还存在很多“瑕疵”,不过是因为资历尚浅而有些偏激,并不能说明这些想法毫无价值。而一旦自己的观念开始松动了,随之而来的改变便像是顺水推船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何炎的父亲开始发现一些有趣的令他觉得欢欣鼓舞的念头,源源不断地从何炎的口中倾泻而出,他的人生也像是开启了另一扇窗户,从何炎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和对这个世界不一样的理解。这样的感受越来越强烈,何炎的父亲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是个独立的灵魂了,她不再是自己的一部分,而是完完全全独立的个体了,终有一天,这个个体会跟自己一样,独立去生活,独立去承担责任。
何炎的父亲在自己60岁寿辰时说了一番话:……时至今日,我觉得自己仍然在成长进步中……我得感谢我的女儿,她没有放弃我!亲友们热烈鼓掌,而何炎则热泪盈眶。那一年何炎30岁,至此父女之间开始了真正的沟通。
付宇:你还是很幸福的,叔叔很开明。
何炎:嗯,那一回……确实跟以往有所不同,老爷子真地听进去了,没有不耐烦,没有反驳,没有不屑一顾。
付宇:叔叔是真的理解了你。
何炎:或许吧,其实理解不理解已经不重要了。
付宇:为什么?
何炎:嗯……说实话,在30岁之前,我似乎一直在找寻某种路径,跟父母建立一种正常的沟通状态,并且常常因为搞砸了家庭聚会或者聊天不快而懊恼,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再为这些苦恼了。
付宇:怎么说?
何炎:30岁之前,我似乎只有在获得了别人的认同之后,才能真正地肯定自己,就好像没有了这些认同,我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似的,这一度让我苦恼和焦虑,因为我不可能做到让所有人都满意,总会出现失望的状态,不理解,不接受……这样的情况一直困扰我,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撑不住了,我放弃了,用最糟糕的方式表现了一次真实的自己……似乎一下子就领悟了,人生就是这样的狗血,如果我们非要把它幻想成完美的,那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满意,生活是真实的,我们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好的坏的,都是真实的,我们无需为此自责,我们只需要继续努力去经营就可以了,接受生活最真实的状态,争吵、分歧也是这种真实的一部分,接受它,不需要浪费时间在想如何将它完美化。
付宇:真的是这样啊,我也有这种感受,以为看到别人家都是幸福美满的,总想着自己家怎么每天都有吵闹声,矛盾不断,总是去羡慕别人家的温暖,只能看到自己家里发生的鸡毛蒜皮,夸大自己家的糟糕状态,在比较中越来越不满意。
何炎:哈哈,就是这个意思。当我放弃对完美不切实际的幻想时,我感觉无比的轻松和自然,原以为我会失去什么,结果却恰恰相反,我找到了我自己!好辛苦的30年啊,终于在而立之年找到了自己,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遇见了李东,然后我的人生开始走出低谷,在李东耐心地陪伴下,我终于摆脱了第一段婚姻中暴力留给我的心理阴影,我像一个久病缠身的人开始走上康复之路了。
付宇:现在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能够原谅李东了。
何炎:他不需要我的原谅,婚姻走到那一步,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我也要负一半的责任。他怒诉我不爱他或许是有道理的,他表达的应该是他真实的感受,我不能否认这一点。
付宇:那叔叔阿姨呢?
何炎:总的原则就是求同存异,不过我不再为跟他们绊嘴而懊恼了,就当是一种乐趣吧,谁也不在意,反正第二天醒来,父母还是父母,我还是我,他们得过好自己的老年生活,而我也得过好自己的日子,正常的交流呗,不高兴了就少说些,有兴趣了就多聊些,自然地相处,至于我妈……我不会逼着自己立刻原谅她,不过我已经接受了“她曾经做过很糟糕的事儿”这个事实。很多时候,我们内心对父母也有不切实际的完美幻想,一旦完美被破坏了,我们会气急败坏,会抵触接受事实,明白了这些之后,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付宇:何炎,我没有你这样的经历,有时我真的难以想象,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是说你坎坷啊,我是说,这么短短几年,你经历了这么多,而我到现在还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不知道我的婚姻会是什么样子?
何炎:不管它是什么样子,记住一点就完了,永远不要停止尝试去做,哪怕会受伤,会委屈和痛苦,也要尝试着去做,不要害怕开始和结束,也不要后悔,尽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