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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骨骼

他又错过了就诊时间。哈里斯先生在楼梯井处白着脸转身上楼,他看见指向箭头上方伯利医生烫金的名字。伯利医生见他进门会不会叹气呢?这是他今年第十次来这里。但伯利医生不该抱怨,他帮他做检查可是收费的!

护士看见哈里斯先生,略带好笑地踮着脚尖走到镶玻璃的门前,把门推开,头探进去。哈里斯仿佛听见她说:“医生,您猜谁来了?”而医生也不低声回答:“哦,上帝,又来了?”

哈里斯不安地咽了咽口水。

哈里斯走进去,伯利医生大声说:“又是骨痛!啊!!”他皱皱眉,扶了下眼镜,“亲爱的哈里斯,你所接受过的治疗用的是最先进的科技。你是太紧张了。让我看看你的手指。抽烟太多。让我闻闻你的口气。摄入蛋白质过量。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睡眠不足。你说怎么办?补充睡眠,少吃高蛋白食品,把烟戒掉。请付十块钱。”

哈里斯怏怏地站着。

医生放下文件,抬起头。“你还在这里?你这是疑心病!现在请付十一块钱。”

“可为什么我的骨头会痛?”哈里斯问。

伯利医生像对小孩一样说:“你是不是有过肌肉疼痛,然后不停地刺激它,神经过度紧张,又不停地揉它?你越担心,情况就越糟糕。你别去管它,疼痛反而会消失。你要知道,这大部分的疼痛都是你自己造成的。就这样吧,孩子,这就是你的情况。别去想它。服一剂泻盐。出去走走,去凤凰城吧,你都想了好几个月了。旅行对你有好处!”

五分钟后,在街角的药店,哈里斯先生快速翻阅着分类电话簿。像伯利这样不开眼的蠢货真够有同情心的!他的手指向下移动,滑过一个个骨科专家的名字,最后停在M.穆尼甘上。穆尼甘的名字后面没有印“医学博士”或其他任何学术头衔,但他的诊所倒是很近便。往前走三条街,穿过一个街区……

M.穆尼甘和他的诊所一样,看上去又小又黑。他的身上也和他的诊所一样,有碘仿、碘伏和其他的怪味。不过,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而且听的时候滴溜转动的眼睛热切得发亮。他对哈里斯说话的口音很特别,仿佛每个词都是轻轻吹出来的;显然那是因为他的假牙不够严丝合缝。

哈里斯把来意和盘托出。

M.穆尼甘点点头。他以前遇到过类似的病例。身体的骨头。人们并不了解自己的骨头。啊,没错,就是骨头。骨骼。最难的就是它。这与失去平衡有关,人的灵魂、肉体和骨骼要和谐共处,不得有任何差池。极为复杂,M.穆尼甘轻吹着哨音说。

哈里斯直听得入了迷。终于有医生理解他的病情了!

是心理问题,M.穆尼甘说。他飘然地来到一面昏暗的墙壁前,哗啦啦地取下半打X光片,房间里浮现出古老的鬼魅般的影子。有了,有了!令人吃惊的骨骼!光影中一根根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骨头。哈里斯先生必须了解自己的处境,他的难题!M.穆尼甘拍打着X光片,轻声细语,手指划过淡若星云的肌肉组织,里面悬着若隐若现的头盖骨、脊髓、骨盆、灰质、钙质、骨髓,这里、那里、这些、那些,还有其他!看!

哈里斯胆战心惊。从X光片和图片中吹来泛着绿色磷光的风,仿佛来自达利和福塞利画中怪物所定居的土地。

M.穆尼甘以轻柔的哨音问,哈里斯先生愿意——治疗——他的骨骼吗?

“看情况。”哈里斯说。

哦,M.穆尼甘爱莫能助,除非哈里斯愿意配合。从心理学的角度看,一个人首先得承认需要帮助,否则医生也无能为力。但(耸了耸肩)M.穆尼甘还是决定“试一试”。

哈里斯张着嘴巴躺在台上。灯光熄灭,窗帘拉上。M.穆尼甘走近他的病人。

有个东西碰了一下哈里斯的舌头。

他感到自己的下颌骨被迫张开,发出微弱的喀喀声。昏暗的墙上,那些骨骼图片中的一幅似乎抖了一下,要跳起来。哈里斯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合拢嘴巴。

M.穆尼甘大叫一声。他的鼻子差点被咬掉!没用,没用!时机未到!他咕哝着拉开窗帘,心里十分失望。等哈里斯先生感到能从心理上配合、等他真需要帮助且相信M.穆尼甘能帮他,那时也许才有办法。M.穆尼甘伸出他的小手,诊断费仅需两块钱。哈里斯先生必须想一想。眼前这张骨骼图,需要哈里斯带回家仔细研究。它能让他熟悉自己的身体。他必须彻底了解自己,他必须提高警惕。骨骼是奇怪又难控制的东西。M.穆尼甘的眼睛闪闪发光。哈里斯先生再会。哦,他喜欢吃面包棒吗?M.穆尼甘递给哈里斯一罐又长又硬的咸味面包棒,他自己也拿了一根,说是咀嚼面包棒可以让他的牙口保持——呃——锻炼。再会,再会,哈里斯先生!

哈里斯先生回家。

第二天,星期天。哈里斯先生发现全身新增了数不清的疼痛。整个上午,他以全新的兴趣盯着那张骨骼图,那是M.穆尼甘给他的,虽然尺寸不大,但从解剖学上看,堪称完美。

吃晚饭时,妻子克拉丽丝一个一个地掰动细小的指关节,发出噼啪的响声,他吓了一跳,捂住耳朵大喊:“住手!”

饭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克拉丽丝和她的三个女伴在客厅里玩桥牌,有说有笑。哈里斯则躲在远处,越发好奇地摸索自己的四肢。过了一个小时,他突然站起来叫道:“克拉丽丝!”

克拉丽丝总能像跳舞一样进入任何一个房间,身体做出各种轻盈曼妙的动作,脚底几乎不触碰地毯的绒毛。她暂时抛开伙伴,高兴地跑来看他。她发现他又坐在远处的角落里,只顾看那张解剖图。“亲爱的,你还在担心吗?”她问,“别担心了。”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她的美貌也难使他分神。他掂了掂她轻盈的身体,疑惑地摸摸她的膝盖骨。她的膝盖骨似乎在光润白皙的皮肤下移动。“它本来就是这样的吗?”他深吸一口气问道。

“什么本来就是这样?”她笑了,“你是说我的膝盖骨?”

“它本来就会在你的膝盖上跑来跑去吗?”

她试了试。“确实如此。”她惊叹道。

“你的也会动,真是太好了,”他叹了口气,“我还在担心呢。”

“担心什么?”

他拍拍自己的肋骨。“我的肋骨不会动,它们就停在这里,有几根悬在半空中,真让人搞不懂!”

克拉丽丝双手握着自己小小的胸部曲线下方。

“当然啦,傻瓜,每个人的肋骨都固定在某个点上,那几根滑稽的短肋骨叫游离肋。”

“希望它们不要游得太远。”他惴惴不安地打趣道。现在,他只想一个人待着,好用颤抖的双手去做更多、更新奇的考古发现。他可不想被人嘲笑。

“谢谢你过来,亲爱的。”他说。

“随叫随到。”她小巧玲珑的鼻子轻轻蹭了蹭他的。

“等等!你看,这里……”他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鼻子,又摸摸她的,“你发现没?鼻骨向下只长到这儿,再往下全是软骨组织!”

她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当然,亲爱的!”然后舞出房间。

现在,他独自一人坐着,感觉汗水从脸上的坑坑洞洞里汩汩渗出,汇成一股细流沿脸颊往下淌。他舔了舔嘴,闭上眼。啊……啊……下一步,是什么……?是脊椎,没错。这里。他慢慢地检查,像按动办公室里呼叫秘书和快递员的按钮。但此刻按在脊柱上,回应他的却是害怕和恐惧,它们从他心中的千万道门户冲出来对抗他、动摇他!他的脊椎摸上去很可怕——很陌生。仿佛刚刚吃剩的鱼骨,散落在冰冷的瓷盘里。他捏着那些小小的圆形椎骨。“主啊!主啊!”

他的牙齿开始打颤。万能的主啊!他心里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想到?这些年来,我居然和一副——骨骼——形影不离,它就藏在身体里!为什么我们总以为自己理所当然?为什么我们从不怀疑自己的身体和存在?

一副骨骼。那些相互连接、雪白、坚硬的东西;那些脏兮兮、干巴巴、易碎、眼窝深陷、骷髅脸、手指抖索、格格作响,在结满蛛网的废弃橱柜中挂在颈链上摇来晃去的东西;那些在沙漠里随处可见,像骰子般四处散落的东西!

他站起来,他再也坐不住了。此刻就在我体内,他抓住他的肚子、他的脑袋,我的脑袋里是一颗——头骨。那种圆弧状的甲壳,像带电的水母般装着我的大脑,壳体上有缝隙,前面有两个窟窿,仿佛双管猎枪的枪口!这些由骨头形成的洞窟和护壁为我的血肉、我的嗅觉、我的视觉、我的听觉、我的思想提供保护和居所!一颗头骨,包围着我的大脑,使它透过两扇骨窗看见外面的世界!

他很想冲进去,搅乱她们的牌局,正如狐狸闯进鸡窝,闹得纸牌像鸡毛一样满天飞!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没那么做。啊,啊,伙计,你要控制自己。这是一个启示,你要把握它的价值,理解它,品味它。但是一副骨骼!他的潜意识叫道。我受不了它。它太粗俗,太恐怖,太吓人。骨骼使人恐惧;它们在古老的城堡里丁零当啷、咯咯作响,挂在橡木椽子上,像随风飘荡的长长的钟摆,悠然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亲爱的,你要来见见女士们吗?”他妻子清脆甜美的声音在远处呼唤他。

哈里斯先生站起来。他的骨骼架着他站起来!这个体内的东西、入侵者、恐怖的怪物,正支撑着他的手臂、他的双腿、他的脑袋!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不该出现的人站在你的身后。他每走一步都会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外来物”有多么依赖。

“亲爱的,我一会儿就来。”他有气无力地回答。他在心中对自己说,加油,振作起来!你明天还得工作。星期五你还要去凤凰城,还得驱车赶远路,数百里的路程。为了那趟旅程,你必须养精蓄锐,否则很难说服克莱尔登先生投资你的陶瓷生意。现在必须打起精神!

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女士们中间,经过介绍,他认识了威瑟斯夫人、阿贝马特太太和科茜小姐。她们体内也都住着一副骨骼,但她们看上去神态自若,因为自然之手在她们的锁骨、股骨和胫骨外面精心地裹上了乳房、大腿和小腿,头骨上有发型和眉毛,还有被蜜蜂蜇了似的嘴唇和——主啊!哈里斯先生在心中惊叫道,要是她们说话或者吃东西,骨骼就会露出一部分——她们的牙齿!我从没想过这一点。“失陪一下。”他倒抽一口气,急忙跑出房间,及时把吃下的午餐吐到花园栏杆外的矮牵牛花丛里。

晚上妻子更衣时,他正坐在床上仔细修剪手脚上的指甲。这些指甲也是骨头的一部分,在骨骼的推挤下才愤怒地向外生长。他一定在喃喃自语中说出了这番理论,因为很快他发现妻子已穿着睡衣来到床上,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打着哈欠说:“哦,亲爱的,指甲可不是骨头,它们不过是硬化的表皮!”

他放下剪刀。“你确定吗?我倒希望如此,这样我会好受些。”他注视着她的身体曲线,暗自赞叹,“我希望所有人类都以同样方式被打造。”

“你的疑心病真是要命!”她伸长了手臂抱着他说,“来,怎么啦?告诉妈妈。”

“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他说,“那个东西——被我吃了。”

第二天上午和整个下午,在位于市中心的办公室里,哈里斯先生忧心忡忡地研究着自己体内各种骨头的大小、形状和构造。上午十点钟,他主动要求摸一下史密斯先生的手肘。史密斯先生勉强同意,但怀疑地皱了皱眉。吃过午饭后,哈里斯先生又要摸劳雷尔小姐的肩胛,她立马转身往他身上一贴,闭着眼发出猫似的呼噜声。

“劳雷尔小姐!”他呵斥道,“你别这样!”

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想过自己是否有精神问题。战争刚刚结束,工作上的压力,未来的不确定性,也许都与自己的精神状态有莫大的关系。他想辞职,自己创业。他在陶艺和雕刻方面颇有天分,要尽快去一趟亚利桑那,从克莱尔登先生那儿借点钱,建一座窑场,开一家陶瓷店。这让他很操心,压力很大。幸好他找到了M.穆尼甘,他似乎很想了解他、帮他。他准备独自对抗到底,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去找穆尼甘或伯利医生。那种怪异的感觉终将过去,他坐下来想道,眼睛瞪着虚空。

然而怪异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见长了。

到星期二和星期三,那种感觉给他造成极大的困扰,他的表皮、头发和其他附着物彻底乱了套,而被裹在里面的骨骼却还是那么干净、光滑、有效率。有时他就着灯光苦着脸、瘪着嘴时,还能看见他的头骨在皮肉后面对他龇牙咧嘴地笑。

放开我!他喊道。放开我!我的肺!住手!

他痉挛似的喘着气,像被肋骨卡住了呼吸。

我的大脑——别挤它!

一阵剧烈的头痛把他的大脑烧成灰烬。

我的内脏,放开它们,看在上帝的分上!放过我的心脏!

他的心脏在肋骨的夹击下缩成一团,而肋骨就像张牙舞爪的苍白的蜘蛛,居高临下地拨弄自己的猎物。

有一天晚上,他汗淋淋地躺在床上,克拉丽丝外出参加红十字会议还没回来。他想要集中精神,却只能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肮脏的皮囊与漂亮清爽的钙质骨骼间的冲突。

他的脸:难道不是油腻且爬满了忧虑的皱纹?

且看他完美无瑕、雪白锃亮的头骨。

他的鼻子:难道不是大得离谱?

且看他头骨上小巧玲珑的鼻骨,和它前面形成这歪斜大鼻子的巨大软骨。

他的身体:难道不肥胖臃肿?

且看他的骨骼:修长、苗条、恰到好处的线条,精雕细琢的东方象牙!完美、纤细,犹如一只白螳螂!

他的眼睛:难道不暴突、普通、呆板?

可是,请你看他头骨上的眼窝,多么深邃、圆整、忧郁、平静、睿智、不朽。任你深入注视也难以探尽它们黑暗的思想。那两窝黑暗装满了世间所有的讽刺,所有的生命,所有的一切。

比较,比较,比较。

他生了好几个小时的闷气。然而那副骨骼,那个永远脆弱而庄严的哲学家,平静地悬挂在体内,一言不发,仿佛蛰伏在蛹内的昆虫,等待再等待。

哈里斯慢慢地坐起来。

“等一等。慢着!”他突然叫起来,“你也无可奈何。我抓住你了。我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你阻止不了!我说动一动你的腕骨、掌骨和指骨——挥挥手——叫它们走,就像我挥赶别人那样!”他笑着说,“我命令腓骨和股骨开步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们上街走走。来吧!”

哈里斯咧嘴笑了。

“棋逢对手,难分高下。我俩必须决一胜负!毕竟,我是会思考的一方!是的,谢天谢地!是的。即使没有你,我照样能思考!”

话刚说完,老虎的嘴巴咔嚓猛咬下来,将他的大脑咬成两半。哈里斯大叫一声。他的头骨抓住他,害他做噩梦。然后慢慢地,他尖叫着靠近眼前的噩梦,一个一个把它们咽下肚子,直到最后一个噩梦消失,灯光熄灭……

临近周末,他因为健康的原因推迟了凤凰城之行。他站在体重秤上,看见红色的指针慢慢滑向一百六十五磅。

他发出呻吟。为什么?多年来我的体重一直维持在一百七十五磅。我不可能掉了十磅!他对着沾满苍蝇屎的镜子察看自己的脸。冰冷、原始的恐惧随着奇怪的战栗布满他的全身。你,你!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

他对着自己瘦削的脸挥了挥拳头,尤其对他的上颌、他的下颌、他的头盖骨和颈椎说了一番狠话。

“你这该死的东西,你!你以为能把我饿死,使我减轻体重,啊?削掉我的血肉,让我只剩下皮包骨。想要把我甩开,你好称王称霸,啊?不,绝不!”

他逃命似的跑进自助餐厅。

火鸡、调味品、奶油土豆、四道蔬菜、三道甜点,他一样也吃不下,只觉得反胃。他强迫自己。他开始牙痛。牙齿坏了,是吗?他恼怒地想。哪怕所有的牙齿都丁零当啷、噼里啪啦地掉进我的肉汤,我也要把它们全吃掉。

他的脑袋烧得厉害,他的胸腔收缩,呼吸急促,牙齿剧烈疼痛,但他知道自己取得一个小小的胜利。他正准备喝牛奶,突然又停下来,把牛奶倒进一盆旱金莲里。不给你补钙,小子,就不给你补钙。我以后再也不吃含钙的食品或其他强化骨骼的矿物质。我只为我们当中的一个而不是两个吃饭,我的伙计。

“一百五十磅,”一个星期后他对妻子说,“你觉得我有变化吗?”

“这样更好,”克拉丽丝说,“亲爱的,以你的身高,你一直都偏胖。”她摸摸他的下巴,“我喜欢你的脸。比以前漂亮多了,线条分明,更有力了。”

“它们不是我的线条,是他的,该死!你是说你更喜欢他,不喜欢我?”

“他?‘他’是谁?”

在客厅的镜子里,在克拉丽丝背后,他的头骨透过憎恨、绝望、扭曲的皮肉,报之以嘲讽的微笑。

他气得往嘴里塞了一把麦芽糖。如果吃不下其他的,这倒是个增加体重的办法。克拉丽丝发现了糖纸。

“可是,亲爱的,说真的,你没必要为我增加体重。”她说。

噢,闭嘴!他想说。

她让他把头枕在她腿上。“亲爱的,”她说,“我最近一直在观察你。你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你嘴上不说,但你看上去——很恐慌。晚上你在床上翻来覆去,也许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但我想我知道他会对你说什么。通过你无意中透露的种种迹象,我猜出了大概。我可以告诉你,你和你的骨骼就是同一个人,没有任何不同,‘一个国家,不可分割,人人享有自由和正义’。合则生,分则死。如果你们两个以后不能像老夫老妻一样和睦相处,建议你再去找伯利医生看看。但首先,要放松。你已经陷入恶性循环,你越担心,你的骨头就越捣乱,让你更担心。归根结底,是谁先挑起事端——是你,还是潜伏在你消化道后面、你所声称的那个无名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是我,我想应该是我。继续,克拉丽丝,继续说。”

“你先休息吧,”她温柔地说,“好好休息,忘记这回事。”

哈里斯先生振作了半天,就又开始消沉下去。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在作祟,但上帝啊,这副难缠的骨骼已经开始反击。

当天晚些时候,哈里斯动身去诊所找M.穆尼甘。他走了半个钟头才找到那个地方,他无意中看见楼房外墙玻璃板上有“M.穆尼甘”的首字母缩写,几个旧得掉色的烫金字。这时,他的骨头似乎从它们的栖息地突然引爆,痛苦地爆发出来。他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踉跄,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绕过街角。M.穆尼甘的诊所不见了。

疼痛消退。

M.穆尼甘一定能帮他。光看名字就有这么大的反应,毫无疑问M.穆尼甘正是他要找的人。

但不是今天。每次他想要返回诊所,就会剧痛难忍。他满身大汗,不得不放弃,摇晃着走进一间鸡尾酒吧。

穿过昏暗的酒吧时,他忽然想到莫非不能把这项重大任务交给M.穆尼甘。毕竟,当初是穆尼甘吸引他的骨骼的注意力,给他带来强烈的心理冲击!他会不会出于某种邪恶的目的而利用他呢?然而目的是什么?傻瓜才会怀疑他。他不过是个想要帮忙的小医生。穆尼甘和那罐面包棒。荒谬。M.穆尼甘没问题,没问题……

鸡尾酒吧里的一幕给了他希望。一个胖得像黄油球的大块头站在吧台边接连往嘴里灌啤酒。啊,这里有个成功的男人。哈里斯很想走上前,拍拍那个胖男人的肩膀,问他如何收服自己的骨头,但他强忍住没这么做。是的,胖男人的骨骼被完全禁锢了。只见这里鼓出几团脂肪,那里又突出几团脂肪,下巴还有好几圈肥肉。可怜的骨骼不见了;它永远也不可能突破脂肪的包围。它或许试过——但现在显然不行,它已被彻底淹没,一根支撑胖男人的骨头都看不见。

哈里斯不无嫉妒地走近胖男人,就像抄近路穿过远洋巨轮的船头。哈里斯点了杯啤酒,喝一口,这才壮着胆对胖男人说:“是因为腺体吗?”

“你在跟我说话?”胖男人问。

“还是饮食有方?”哈里斯很好奇,“对不起,是这样的,我体重下降,似乎胖不起来。我想要你那样的肚子。你是因为害怕什么才把它养大的吗?”

“你,”胖男人大咧咧地说,“喝醉了。但是——我喜欢醉鬼。”他叫来更多啤酒,“听仔细了,我来告诉你。一圈又一圈,”胖男人说,“从小到大,我花了二十年才累积成这个样子。”他抱着地球仪般硕大的肚子,对他的听众传授美食地理学,“这可不是速成的杂耍,在里面的奇物没有安顿好之前这帐篷是不会架起来的。我像喂养纯种猫狗和其他宠物那样喂养我的内脏。我的肚子是一只粉胖的波斯猫,偶尔动一动呼噜几下,喵几声,吵着要巧克力吃。我尽给它吃好的,它总是乖乖地坐在我前面。还有,我亲爱的朋友,我的肠道是你见过的最滑溜、安分、滋润、健康、稀有的纯种印第安蟒蛇。我确实善待我所有的宠物,让它们保持最佳的状态。因为害怕什么东西?也许吧。”

讲到这里,他又给每人叫了一杯啤酒。

“增加体重?”胖男人咂巴着舌头玩味这句话,“你该这么做:给自己找个喋喋不休的老婆和一打给你搬来成堆麻烦、喜欢窝里斗的面包师亲戚。再来几个生意伙伴,他们最大的动机是榨干你最后一毛钱。这样,你很快就会变胖。为什么?因为你会下意识地在你和他们之间筑起脂肪,一层表皮的缓冲区,一堵细胞的围墙。你很快就会发现,吃是世上唯一的乐趣。但人也需要外来的烦恼。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活得太安逸,所以他们开始自寻烦恼,他们的体重因此而下降。去看看那些卑贱的可怜人吧,很快你就能重拾那些美好的旧脂肪!”

胖男人扔下这番话,便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呼哧呼哧地消失在夜幕中。

“这正是伯利医生告诉我的,半点不差。”哈里斯若有所思地说,“现在,或许该去凤凰城了——”

从洛杉矶到凤凰城是一段酷热的旅程,得在白天穿越黄沙漫漫的莫哈维沙漠。这里人烟稀少,车辆时有时无,有时前后几英里都不见一辆车。哈里斯只用几根指头搭住方向盘,不管凤凰城的克莱尔登先生是否借钱给他创业,哪怕出来兜兜风也是件好事。

汽车在沙漠的热风中急速穿行。哈里斯先生体内坐着另一个哈里斯先生,也许两个哈里斯先生一样汗流浃背,也许两个都很辛苦。

在一个弯道上,体内的哈里斯先生突然制住外面的肉体,使他猛地向前一凑,压在火热的方向盘上。

汽车冲出公路,撞向滚烫的沙丘后侧翻。

夜幕降临,起风了,公路寂静无声。零零星星的几辆车疾驰而过,司机们根本看不见他。哈里斯先生躺在那里不省人事,直到深夜听见沙漠中刮起一阵风,感觉沙子像针尖一样扎在脸上,他才睁开眼睛。

第二天早上,只见他眉眼都是沙子,漫无目的、神志不清地在兜圈子,离公路越来越远。中午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灌木丛下,借少得可怜的阴影躲避阳光。太阳如利剑般砍下,穿透皮肉,深达——骨头。一只秃鹰在头顶上盘旋。

哈里斯翕动干裂的嘴唇。“就这样?”他喃喃道,眼睛通红,胡子拉碴,“千方百计害我走路,饿死我,渴死我,置我于死地。”他咽了咽粗粝的沙尘,“太阳煮熟我的皮肉,你就可以出头露面。秃鹰把我当午餐,你就可以躺下来狞笑。胜利的狞笑。像一架被抛弃而褪色的木琴,任秃鹰弹奏出离谱的曲调。你喜欢那样。自由。”

他继续行走,沿路风景在骄阳下摇曳、沸腾。他脚步踉跄,仰天跌躺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热火。空气像是蓝色的酒精火焰,空中盘旋的秃鹰仿佛也被烤熟了,冒着热气,闪着光。凤凰城。公路。汽车。水。脱险。

“喂!”

远处蓝色的酒精火焰中,有人叫了一声。

哈里斯先生强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

“喂!”

又有人叫了一声,然后是快速移动、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哈里斯难以置信地大喊一声,站起来,立马又瘫倒在一个穿制服、戴徽章的人怀里。

经过一番单调乏味的努力,汽车被拖走、修好,凤凰城到了,哈里斯却发现自己的心态很糟糕,他甚至觉得这次业务洽谈不过是一场麻木的哑剧。即使他获得贷款,手里拿着钱,也已毫无意义。他身体里的东西就像一把白晃晃、未出鞘的利剑,坏了他的生意、他的饮食、他对克拉丽丝的爱,使他怀疑汽车的安全性;总而言之,得让这个“东西”回归正轨,服服帖帖才行。这次沙漠事件太过惊险。太接近骨头了,有人也许会撇嘴讽刺说。哈里斯恍惚听见自己对克莱尔登先生的资助表示感谢,然后他回到车上,开启漫漫归程。这次他取道圣地亚哥,避开埃尔森特罗和博蒙特之间的茫茫沙漠,沿海岸线一路向北行驶。他不相信那片沙漠,然而——还得警惕!富含盐分的海浪拍打在拉古纳海滩上,发出低沉的嘶吼。沙子、鱼类和甲壳动物,它们清洁骨头的速度丝毫不亚于秃鹰。所以他在邻近海浪的弯道上放慢车速。

该死,他病了!

该找谁呢?克拉丽丝?伯利?穆尼甘?骨科专家。穆尼甘。行吗?

“亲爱的!”克拉丽丝吻他。察觉到两人牙齿与下巴触碰时有硬硬的感觉,他瑟缩了一下。

“亲爱的。”他说,颤抖着用手腕缓缓擦了擦嘴唇。

“你看上去瘦了;哦,亲爱的,那笔生意——?”

“谈成了,我想。是的,谈成了。”

她又亲了他一下。他们悠闲地共进晚餐,气氛欢乐得有些不自然,克拉丽丝笑着不停地鼓励他。他考虑要不要打电话;好几次犹豫不决地拿起听筒,然后又放下。

他的妻子走进来,穿上外套,戴上帽子。“喔,对不起,我得出去一趟。”她捏捏他的脸颊,“别这样,打起精神!我去红十字会,三个小时后就回来。你躺下打个盹儿。我不去不行。”

等克拉丽丝离开后,哈里斯开始拨电话,心里有点紧张。

“M.穆尼甘?”

才放下电话,他的体内就爆发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他的骨头剧痛无比,冷热交加,比他所能想象和经历的最可怕的噩梦还恐怖。他吞下所有能找到的阿司匹林,试图以此止痛;但当一个小时后门铃终于响起时,他已经动弹不得;他虚弱地躺在那儿,精疲力竭地喘息着,眼泪与汗水齐流。

“进来!进来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M.穆尼甘走进来。谢天谢地,门没锁。

哦,可是哈里斯先生看上去糟透了。M.穆尼甘站在客厅中央,显得又小又黑。哈里斯朝他点点头。病痛在他体内肆虐,好像有巨大的铁锤和铁钩在击打他的身体。看见哈里斯身上突出的骨头,M.穆尼甘的眼睛一亮。啊,他知道,哈里斯先生终于做好了接受治疗的心理准备。难道不是吗?哈里斯又点了点头,无力地啜泣。M.穆尼甘说话依旧带着哨音;他的舌头和哨音有点古怪。不管了。穆尼甘虽然两眼发亮,哈里斯却觉得他在缩小,越缩越小。这当然是幻想。哈里斯抽抽搭搭地叙述了自己去凤凰城的经过,M.穆尼甘深表同情。这副骨骼是个——叛徒!他们要把它一次性地解决,永除后患!

“穆尼甘先生,”哈里斯微微叹了口气,“我——我以前从没注意到。你的舌头圆圆的,像一根管子,是中空的吗?我的眼睛有点花了。我在干吗?”

M.穆尼甘轻轻发出欣慰的哨音,向他靠近。哈里斯先生能放松地在椅子上张开嘴巴吗?灯光熄灭。M.穆尼甘凑近哈里斯张开的下巴往里看。再张开一点,行吗?回想第一次给哈里斯看病,真是不容易,那时他的身体和骨头全都造了反,现在至少他的肉体肯配合了,尽管骨骼还在抗议。黑暗中,M.穆尼甘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哨音却更高亢尖锐了。现在,放松,哈里斯先生。放松!

哈里斯只觉得下巴被拉向四面八方,舌头似乎被小勺压住,喉咙也被堵塞。他大口喘气。他听见了哨音。他无法呼吸!有个东西在蠕动,钻开他的脸颊,撑开他的下巴。有个东西像灌热水一样直往他的耳鼻口里灌,他的耳朵铿锵作响!“啊——!”哈里斯掐着喉咙尖叫。在他脑袋上,一块块壳体裂开,粉碎,松散地挂着。剧痛像火一样灼烧他的肺部。

哈里斯暂时又能呼吸了,泪汪汪的眼睛圆睁。他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肋骨就像被拾起来捆在一起的棍子,已经脱离他的身体。钻心的疼痛!他倒在地板上,呼呼地喘着热气。

灯光在失去知觉的眼珠里闪现,他感到四肢迅速散开,不听使唤。从涌出的泪水中他看见了客厅。

客厅是空的。

“M.穆尼甘?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在哪里,M.穆尼甘?快来救我!”

M.穆尼甘不见了。

“救救我!”

然后他听见了。

从他体内深处的缝隙里,有个细微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细微的敲打、旋动,细微干燥的刨削、碾磨和刮擦——仿佛一只饥饿的小老鼠在他的血管深处,热切、娴熟地啃食泡在水中的木材……!

克拉丽丝昂首走在人行道上,笔直地向位于圣詹姆斯广场的家走来。拐弯时她在想红十字会的事,差点儿撞上一个又黑又小、浑身散发碘酒气味的男人。

要不是擦身而过时见对方从外套里抽出一根眼熟的白色长棒,像啃胡椒薄荷棒般啃起来,克拉丽丝本不会太注意他。长棒的一头已被咬掉,那人正伸出奇怪的舌头,吸食棒子里面的东西,发出心满意足的声音。直到克拉丽丝沿人行道走到自家门前、转动门把手进屋时,他还在嘎吱嘎吱地啃个不停。

“亲爱的?”她笑着大声说,“亲爱的,你在哪里?”她关上门,走过门廊,进入客厅,“亲爱的……”

她盯着地板看了二十秒,想弄清怎么回事。

她尖叫起来。

在房子外面悬铃木的阴影下,小个子男人在长长的白色棍子上凿出排孔;然后他噘着嘴,在即兴制作的乐器上,叹息般轻轻吹起悲伤的调子,为客厅里嘶声尖叫的克拉丽丝伴奏。

孩提时代的克拉丽丝常常在海滩上奔跑,也曾因为踩到水母而尖叫。在客厅遭遇一只完整的胶状水母也算不上多糟糕的事,后退一步就是了。

可要是这只水母开口叫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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