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7月11日，傍晚时分，周文罕见地发了一则信息给儿子，顿觉困意绵绵，便将额头枕着手臂，往书桌上一趴，睡了过去。
仲夏的天气多以闷热为主，此间屋内既不设空调也无风扇，门与窗虽然开着，依旧难得舒适——不知周文如何承受得了那闷热的煎熬。
也许他很早就形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细荆微棘的小事，只要不影响工作，他极少抱怨。
少顷，窗外终于有风吹了进来，丝溜溜的，把满屋子随处放置的书和手稿吹得沙沙乱跳，哗哗乱响。
那风一波未平一窜又窜到周文身上，拨动着他头上的白发。
那一头白发尽是苍老的痕迹！
他很老了么？可是他才半百出头，不算很老吧？
也许因为他神奇的人生耗费了太多的生命力，光阴不仅染白了他的发，更在他的前额、眼角与嘴边等等地方割下了一道道深远的皱纹。
然而周文毕竟是世界级顶尖大学教授，身为书生，无论多么显老，骨子里依旧流淌着书生的意气。
即便他睡着了，仍可看见他高挺的鼻子带着坚毅的神韵，标准睿智的东方嘴唇紧紧抿着，压得两边嘴角陷下去，形成两朵浅涡——像他的两任妻子；像他的一儿一女。
他梦见了他们。
他梦见从前的人生变成一颗大得不可思议的死亡中的恒星，正在一边膨胀一边冲他排山倒海地滚压过来，演化至超新星之后，终于爆炸了，坍塌成黑洞反过来疯狂地吞噬着他的灵魂，以及宇宙中无数的飘零的思想……
“轰隆……轰隆……”
他猛然惊醒，定神一听，才发现那滚动的声音来自书房外边的走廊。
那是轮子碾过几处松动的木地板的碰撞声。
“轱辘”，“轱辘”又响两下，彻底唤他清醒过来。
他扭头望向窗外，窗外傍晚时分最后的天光已经走了。
时已入夜。
仲夏的夜一旦降临，白日里聒噪的蝉鸣便都销声匿了迹，夜行的小虫子们陆续行动，藏在人类难以发现的阴暗缝隙与洞孔中，生长、配偶、繁殖着，无尽无止喧嚣着。
至让周文头疼的是蛙叫声，不仅吵，而且通宵达旦，一声声呱叫个不停。
“只要不影响若星睡觉，随便吵吧，反正很快都要离开这里了。”
他嘟囔着，听到走廊外的滚轮声越发接近，直至静止于他身后的门外。
书房的门多数时间都开着。
周文旋过椅子，正好看见老辰从门外进来，便轻声问：“她睡了？”
老辰扫视一翻书房的乱况，主动开始收拾零散的手稿与书，答道：“睡了。你通知他了吗？”
“明天他就会过来。”周文点了点头，一阵沉默之后，又喟然长叹。
“我这次一走，可能没有机会再回来，将来他们就全靠你照护了。研究室的改造还剩下一些工序，你尽快调试完，以后的计划必须要用到那里。”
“这些我都知道。”
老辰继续一边收拾，一边道：“你出国后，我在这边会尽力给你提供帮助。”
周文摇头道：“最好不要联系吧，外面有几双眼睛一直想找到我，除非到了危急关头，否则别轻易通信。”
“你是说骑士会和统策院吗？你应该知道我可以屏蔽地球上所有的监控系统，他们再强大也不例外。”
“嗯，我知道，可我最担心的不是他们，还有另一双眼睛啊……若星最近的梦已经给我们提了醒，不得不更加警惕。”
“对于若星的梦以及她的身体状况，我们都远远不到了解的程度，希望她成长到某个阶段，由她自己发现，主动告诉我们更多。”
老辰说着话，已经将手稿和书全收整齐了，放到书架上，过来周文身前一米左右静静地站立着。
周文先是抿嘴微笑，以示感谢，然后流露忧色，沉吟道：“希望吧。‘指南’只写到那个阶段，连你也不知道以后若星会变成什么样，还有谁知道呢？只能希望她永远像现在这么善良，至少——不要变坏。”
老辰道：“你们的好坏标准是最难学的知识之一，我现在还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杀生，被判有罪但同时被更多人认为是好人，有的人杀生后被判无罪，却被认为是坏人。”
“那得看被杀的人是好还是坏——呵，你不是只按指令做事么？何必非要理解这些呢？”
“既然我被派到这里，学习你们最基本的知识还是必要的，当然更重要的是指令。”
老辰的眼睛微微一缩，又道：“只有若星的安全才是最优先级的指令。老周，你有没有担心过，如果你儿子和他未来妻子最后无法接受若星，他们都会陷入危险境地？”
周文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笑道：“不会，我不担心。我儿子天生是一个非常善良正义的人。
“从小到大，他别的都不挑，唯有交朋友一定要找价值观相似的，所以他将来找到的妻子绝对也是善良的人，我很放心，到那个阶段，他和他未来的妻子一定愿意接受若星。”
说到这里，他稍稍侧目，绕过老辰望出门外的走廊，走廊过去拐个角，尽头便是若星的房间。
现在他这个角度，远远能够望见那间房三分之一的门口。
门正关着，里面的人正在休眠。
他又道：“其它方面不说，单就信任而言，我儿子绝对是繁星计划最合适的人选。
“若星接触过很多人，唯独对他很信任，比我、乔安娜和你，比任何人都要信任，也许若星在他身上读到了最纯粹的善意吧。
“其实繁星计划的目标很单纯，和你的命令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若星安全成长，繁衍出更健全的后代。所以……”
老辰知道他正在望着若星的房间，见他停下不语，接话道：“所以你才敢选择自己儿子作为计划的重要执行者。”
周文不置可否，笑道：“若星从出生到现在，在我们的引导下，不是成功走向善良这条路了么？她现在还不知道自身状况，其实她和普通小女孩一样，大人们教她什么，她就会变成什么样的性格。
“我有信心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若星也不会伤害她哥哥的，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她从记事开始就认定他做哥哥，已经在潜意识里形成一种兄妹感情了，感情是一种很玄妙的意念牵绊，是一切形式的高等智慧生命的通性。
“你应该不能明白这种牵绊吧？只要有若星在，她就不会让她哥哥出事，而你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老辰道：“我还在学习你说的牵绊，确实很难学会。”
接着显出难过的表情，“老周，你是一个多才多学而且富有哲理的人，与你交谈总能让我思考很多。这几年和你合作很愉快，可惜你儿子没有你这么有趣，将来我会很怀念你的。”
周文把椅子又一旋，朝向窗，起身走过去，倚着窗边仰望夜空。
“他小时候其实很活泼，可惜后来我和他母亲把事情搞砸了，影响到他的性格，他才变得沉闷内向。我和乔安娜回来这几年，他的话慢慢多了，加上若星的出生，他不是变得更开朗了么？
“老辰，只要你和他熟悉了，会发现他其实很有趣的——至少他在打架方面的本领相当超众，我还没见过比他更有天赋的呢。当年统策院那几个老头子特招他进归一学府，不就是看中他的拳脚功夫么？以后你想学这方面的技巧，不妨多问问他。”
老辰却道：“花拳绣腿，不实用。”
周文并不反驳，扭头继续仰望夜空去了。
他的嘴角微扬着，他的眼里思念着。
明天与过去久久长长地纠缠在一起，像神话传说里飞天的龙——那究竟是虚是幻，是真是假，他至今觉得以前一切经历就像一场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