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之墓的地下通道何其繁杂,纵横交错如蛛网密布,形成一个大型迷宫。
整座宫殿气势恢弘,顺着南柯走过的红毯笔直往前,速度一快再快,两侧书架浮光掠影,来到某个地下通道。桌上放着的琉璃灯盏和一只老旧灯笼,外加三本书籍。
南柯借着灯光,翻开了那本垫在桌脚的《金樽碑》,撰写人名作夏盘,是一本字帖,字迹倒是铁画银钩。只是其中的文章内容南柯却是从来未曾见过,文字也些拗口艰深。放下手中的《金樽碑》,想看看桌上另外两本,却是发现怎么也翻不开。他又从书架上取出其他书籍尝试,结果也是一样,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来这里可以拿一本书,大概便是这个意思吧。
重新拿起桌上的《金樽碑》,南柯倒是也不懊恼,只是觉得有些好笑,父亲怎么老是说话说一半。提起桌上的灯笼便向外走去。
在这地下迷宫里南柯绕了好久,每次差点迷路走进岔道时灯笼就会自动熄灭,回到正确轨道时其又会自动亮起,端的是好不神奇,为此他还故意出错尝试了好几次,每每都有奇效。
回到上方笔直的红毯长廊上时,右边是未曾走过的廊道,漆黑一片;左边是来时的路径,明晃亮堂。虽然很想再向前走走看,但是想到让父亲等了许久,便把这念头压下,往来时路走去……
在南柯取走《金樽碑》后不久,漆黑的室内复亮了起来。通道内响起了一阵咳嗽声,一个高高瘦瘦,满头白发的的老人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明华经》正欲研读,却是发现桌子倾斜,桌下那本用来垫桌脚的书也不见了,喃喃道:“奇哉怪也,怎么片刻的功夫书就不见了。”
这时,书架上的灯盏像是有了生命似的,火光跳跃,幻化成了一张张人脸的模样,像是一群顽皮的孩童叽叽喳喳道:
“刚刚这里来了一个孩子哦!”
“是啊是啊。”
“好久没人来过了呢。真想让他陪我们玩玩………但是他看不见我们,是个凡人吧。”
“但是总感觉他有点眼熟,他还会不会再来呀。”
“谁知道啊。”
…………
老者对他们的对话不以为意,只是含笑点头,然后将桌上另外一本已经看过的《天启录》垫在了桌脚,摇晃了一下桌子,满意道:“这便不会摇晃了哈哈。”
…………
大雄宝殿边上的禅房里,南明与老僧青绿二人正在榻上手谈,屋内青灯常伴,檀香袅袅,隐隐还能听见外头雨打荷叶的声音。
灯火照着二人明灭不定,青绿对南明道:“近来你的心境似乎平和不少。”
“知足常乐嘛。柯儿这样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我也安心许多。明秀从前也是这么说的。”南明想起妻子脸上多了一丝笑容。
“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看他的样子和我当初把他带回来时真是不同。”青绿将目光从棋局上移到了南明右手的伤疤上,顿了顿“只是你手上的疤好像快要形成闭环了。”
“手上的伤不打紧,只是柯儿……”南明有些哽咽:“一晃眼已经过去两年了,柯儿也长得越来越像阿秀,距离他体内的‘葱茏仙’发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不知能不能活过三十岁。”
“世间之事多磨难,不必强求。”
“今日柯儿在睡梦中惊醒,说是梦见娘亲对他说了许多话,让他哭个没完。抱着柯儿的时候,不知怎的,我似乎想通了很多事。
“他的路,他的命,还是应该由他自己选择,不管好坏。做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孩子。”
“阿难多舛。”青绿双掌合十,接着道:“世人皆言修道得长生,哪知有命长生无福享。”
“师傅,若是柯儿灵力灌体,还能活几年。”
“‘葱茏仙’不解,最多活不过二十。随缘吧。”
南明静默良久,话锋一转道:“师傅您呢,近来如何?”。
“青灯伴古佛,时时勤拂拭。但觉离佛祖更远罢了。”青绿打了一个机锋。
南柯走出‘天佑之墓’并未看见父亲,便朝着大雄宝殿外走去,看见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
莲花池里的几尾鲤鱼穿梭其中,挺立的荷花受风雨洗礼显得更加洁净,碧绿的荷叶和粉嫩的花骨朵相得益彰。屋檐上的黑瓦和地上的石砖也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余香袅袅,整座庙宇充溢着祥和的气息。
隔壁禅房里传来隐约的交谈声,南柯移步,轻轻推开了禅房虚掩的木门,带进一阵风,烛光摇曳。迈步进来后,南柯唤了声:“爹,方丈。”然后走到父亲身旁静静站立,似乎想等二人下完这局棋。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静谧,屋外雨势渐缓,两人的棋局也结束了。南明带着南柯起身向师傅告辞。
行至庙门,南柯望着满地的落叶,心境与来时又有所不同。从怀中拿出《金樽碑》递给父亲。
南明只是摇摇头并不接手。
南柯望着父亲道:“爹,我还能再来这里吗?”
南明透过油纸伞望了眼夜色渐浓的天色,对着南柯道:“自然可以。只是这里的一切不能说与外人听。”
南柯面露欢喜道:“一言为定。”
庙门前的两盏灯照着地面,一对石马雕像略显昏暗,父子二人撑伞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大手牵小手。
三天后,私塾里,南柯将手抄的《立德》交于费老先生。先生看了眼厚厚一叠的纸张道:“可知错了?”
“弟子知错。”
“我看你这全篇字迹皆无一个可登大雅之堂,望你日后好生练习才是。见字如见人。”
“弟子谨遵先生教诲。往后定勤加练习。”
费老先生点点头道:“出去吧。”
南柯走出房间,轻轻掩上房门,拍了拍胸脯道:“幸好没露馅。”
母亲的忌日已经过去了几天,那天傍晚在‘天佑之墓’的经历南柯仍然历历在目。也钻研了好几天那本字帖,却是并无出奇之处。只是这件事情南柯也只是压在心底,并未曾和他人提及。
今天听费老先生说起自己的字迹丑陋,不由得起《金樽碑》上的铁画银钩。南柯决定好好研磨一下《金樽碑》上的字帖,定要让费老先生刮目相看。
南柯读书的天赋有限,难能可贵在‘坚持’二字。这也许是从小和父亲学习木雕,吃足了苦头的关系,只要下定决心,便绝不轻言放弃。
夏季的环翠镇里显得格外炎热。
院子里有一小方清亮池塘,池塘边上栽种着一棵桑树,午后的阳光透过桑叶投下一块斑驳的阴影。
南柯蹲在阴影下,脸上和手上还沾染着些许墨迹,此时正在认真洗砚。这也是南柯平常雕刻的地方,而今天是他研习《金樽碑》的第一天,稍显狼狈。但他却挺开心的。
许是练习木雕多了,手劲足,持笔也稳,临摹的字虽说好不到哪里,却也尚可入眼。当然,若是和《金樽碑》上的字迹相比较那真是相形见绌了。
院子另外一头的矮凳上坐着南明,嘴里叼着烟枪,时不时的砸吧两下,吐出一口烟。手里拿着一个小木雕,雕刻的是一尊菩萨,低眉顺目,成悲天悯人相。
南明偶尔眼角瞥一眼儿子道:“真想学写字,可以去白马寺请教一下师傅。”说完也不管南柯听到没有,转过身又继续埋头雕刻。
洗砚的南柯听了父亲的话,看向正专心雕刻的父亲,大声应了声是。
往后的日子,南柯隔三差五便到白马寺向青绿方丈请教,从来不曾推脱。
南柯书法日渐长进,就连费老先生都对其大为改观。
时光荏苒,转眼过去八年,环翠镇并无太大的变化。
只是入冬了。
天上的皑皑白雪落在一座院子里,院子里有一口酱缸,里头的腌菜有一个必不可少的作料,是院子里桑树结的桑葚。
南明在儿子六岁那年落户环翠镇,当时相中此户人家便是因为院子里的这颗桑树。
酱缸上贴着一张福字,雪花落在缸帽上。
南柯幼时贪玩,总是将缸帽放在头上,充作草帽遮阳躲雨,有时还会躲在空空的酱缸中嬉戏。
冬季,四下里绿意无踪。
桑树还是那棵桑树,只是上面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池塘还是那方池塘,只是曾经清亮的池水已经被墨水染得漆黑,南柯管他叫洗砚池。
桑树下依然有一个洗砚少年,只是从一个八岁稚童成长到而今的束发十六,翩翩少年。
南柯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袄,通红的手里拿着一方砚台和一只毛笔。一阵寒风吹过,搁在脚下的一叠字帖被风吹散。
字帖的内容全不来自‘天佑之墓’里的那本字帖,南柯也不知道将其研磨过多少遍,他的字迹和当初可谓有天壤之别,与《金樽碑》里的铁画银钩也有八九分形似,只是缺了点神韵。
将散落在院子里的字帖一页页捡起,整理好,再将已经洗净的笔砚一同放回屋内。
正堂还是挂着那副《仙师捉妖图》,略有泛黄,边上还多了一幅笔墨较新的对联,是去年春节南柯持笔写的。
八仙桌上摆放的木雕数量却多了不少。除了当初的妖兽木雕,还多了一些菩萨的雕像,这些木雕里有一小部分是南柯雕刻的。
父亲会将南柯刻地最好木雕一同摆在桌上。南柯每次得到父亲的认可,都会兴奋很久。
父亲从后厨端出刚刚做好的饭菜,招呼南柯坐下。
“近来练字可有进步?”
“只比从前好了一点,爹。”
“那雕刻呢?”
“也是只比从前好了一点。”
“嗯,今年要去赶考了吧。”
“三个月后启程。”
“路上多加小心。”
“会的,爹。”
“那吃饭吧。”
“嗯。”
…………
饭后不久,院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震落下院墙上的积雪。南柯开门,来人是好友叶辉,和父亲交代了一声,便出门了。
南柯和叶辉来到后山上,一路白雪相随。银装裹绿,只有几颗劲松挺直。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积雪的山路上,寒风料峭,风雪白头,南柯裹了裹自己身上的棉衣。
两人均已成熟不少,面上少了几分年少的活泼。
一路沉默的叶辉哈了一口白气,开口道:“三个月后就要启程了,要金榜题名啊。连带上我的那一份。”
南柯想起昨天在私塾里的画面,费老先生在众人面前宣布,将今年私塾里赶考的唯一一个名额给了自己。现在想来,还是有些心境不平。
其实早前好友一直是私塾里学业顶好的,只是八年来南柯跟随青绿学习,又精研《金樽碑》久了,不仅字迹精进,连头脑也开窍灵光,学业稳步上升,名列前茅。费老这才将今年唯一一个赶考的名额许了自己。
“会的,金榜题名后我两再举杯相庆。明年你也会前去赶考,只是不能做同届考生了。”
“状元只有一个,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也是呢,还是你比我豁达,哈哈……”南柯笑着笑着突然被一个雪球砸到,笑声戛然而止,一脸诧异的看着远处笑的前仰后合的好友。
“哪能让你这么轻易的去赶考,要知道好事多磨。”
醒悟过来的南柯瞬间回击,只是叶辉溜得快,二人你来我往的雪仗,倒是给这安静后山添了一抹生机。
回家时已然掌灯,南柯站在院子里,透过窗子看见父亲在烛光下的身影,正靠着躺椅上吞云吐雾,偶尔传来两声咳嗽。
南柯取下酱缸上的缸帽,举在头顶,就这样久久立在院子中央,凝视着父亲日渐衰老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