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有四十三个县,相当于省的概念,大阪和京都两个府,还有一个东京都和一个北海道,这四个城市相当于直辖市的感觉,而我们今天要去的富士山研究所,就坐落在富士山山脚下不远的小镇里,隶属于静冈县。我给文森佐细细解释,他很认真的听着,这几天我一直在充当他的翻译兼导游。
静冈的天比东京更蓝更高更纯净,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们更像是出来郊游踏青的,而不是参观访问的。自从周末北野领会了我们不想要“电灯泡”的意思后,便彻底不再尽“地主之谊”了,尽一切可能让我们两个单独享受日本时光。
三年前我曾经到富士山研究所来过几次,也算熟门熟路,正巧今天北野有校内的重要会议,于是就没有和我们一起来。本来藤井说他陪同我们,也被北野拦下了,说富研所那边罗桑熟得很,不需要你陪。末了,又跟我说正是风景最好的时节,不要一直闷在研究所里,拿到资料就赶紧出来多带文森佐转转,享受一下秋日的闲适生活。搞得我都不知道该说我看情况,还是该直接谢谢他。
我们乘坐新干线到新富士站,然后再换乘一种很小的列车前往富研所所在的小镇。老式电车哐啷哐啷的在铁轨上奔跑,车窗两侧都是大片整齐的农田,偶尔有典型的日式住宅一户建错落其间。
文森佐注视着窗外,英挺的鼻子上架着一副金属框墨镜,让他看起来更添几分洒脱和不羁。
“在想什么?”我忍不住摸摸他的鼻子问道。
他扭过头来,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趴到我耳边说,“想泡温泉”。
“没正经!”想到昨天早上的露天风吕,我脸红起来。
他看逗我的效果已经达到,开始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我在想,日本美则美矣,但对我来讲太小也太单调重复了。”
这他说的是实话,这几天坐电车啊,逛街啊,吃饭的馆子啊,有几次下楼的时候他差点碰到头,甚至我们住的酒店的洗手间,对高大的他来讲都太狭小了,这是所有欧美人到日本来会遇到的问题,他也不例外。
“我觉得走到哪里感觉都差不多,一样精心修饰和维护的美,美中缺乏一些浑然天成的气息。”他继续感叹道。
我点点头,鉴于他是很会画画的半个艺术家,在审美上应该比我有发言权多了。
他手搭过来环住我,“这次不能去中国其实我还真有点遗憾呢,我想看看你成长的地方。”他很认真的说。
我对着他微笑,心里如照进车窗的阳光一般暖融融的,我侧过身,不顾对面做着的欧巴桑的小侧目,也双手环上他的腰。
“我真的真的好高兴你能这么说,硕士毕业出国的时候,我曾经很遗憾国内还有很多壮丽山河我都没去过。后来果然如我所料,每次回国都是急匆匆的回家见家人会朋友,日本四年多,欧洲三年多,转眼就出来八年,我还真是一直再没有机会在国内旅行过。往后,估计在欧洲的可能性也会很大……”
我停下来看看他,他对于我有长久居住欧洲的觉悟表示非常满意,还鼓励性的点了点头。
“所以,每次想到还有那么多美丽的地方我都没去过,就觉得好遗憾。”我又说道,“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他挑起眉毛让我继续。
“我想,那些好地方都还没去过,正好留着和你一起去,一起看。”我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你知道吗,在我们广阔的土地上,有很冷、很热,还有四季如春的地方,有高山也有大海,有森林也有沙漠,有盆地也有高原,有风格各异的建筑,各种各样的风俗文化……”
“嗯,我们一个一个的去,哪怕花一辈子时间。”他又提到一辈子,而这次我正对着他,可以看到他认真的表情。我抽出双手,摘下他的墨镜,那双深蓝色的眸子真诚温柔得如沉静的湖泊,让我安心的就想沉溺一辈子。
车子正好到站,对面的欧巴桑下车了,一节车厢里只剩我们俩。
“一辈子?”我微笑着问他。
“嗯,一辈子。”他微笑着答我。
然后他俯下来,碰到我迎上去的唇。
这个吻还没结束,我们也很快到站了,他意犹未尽的又轻啄了两下,然后被我拉下车。
这一站不在富士山旅行的主干线上,连检票的站员都没有设置,露天的置身于伟岸的富士山和环绕的树木中。
夏季结束到九月后,整个富士山都进入封闭期,这里也就愈发冷清了。但冷清从来就不是恋人们会抗拒的格调。在热恋的人们的世界里,只要有彼此就足够丰富多彩了,热闹与繁华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而此刻的文森佐和我就是如此。
风很大,蔚蓝的天空上一朵云也没有。我们手牵着手,慢慢走在异国他乡的小路上,这里没人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任何人,没有束缚我们的条条框框,只有自由的呼吸,享受生活。
富研所的环境部主任长泽亲自接待了我们,他本来还要到车站迎接我们,在之前电话联系的时候被我婉拒了。长泽将近五十岁,我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做事很踏实很老实的大叔,从小爱着富士山,毕业后带着老婆孩子来到这个偏僻却美丽的小镇,闷头做着自己喜欢的研究,糊里糊涂就当上了主任,不知不觉一下子就过了二十多年。
长泽是很典型的日本学者,阅读过大量的英文文献,也会写英文文章,可就是口语不太灵光,现在又是面对文森佐这样国际知名的学者,他显得有点畏畏缩缩的,看起来十分紧张。
文森佐见惯了英语不灵光的,他保持微笑,吐字清晰,语速放得很慢,大概是和我们平时说话的一半都不到的速度,显得很耐心。偶尔他还会顺势开个玩笑,本来紧张沉闷的富研所一侧也渐渐放松下来。
长泽早就安排人给我们准备好了需要的数据资料,他们详细介绍后,这些东西我还需要和文森佐一一确认。单是气象数据中的日射强度一项,我们就需要弄清到底只是直射还是包括了天空散射,而风速这些,更要弄清是多点平均风速还是单点测量结果。如果有不符合我们要求的数据,趁着在这里,可以及时跟他们反映。
吃完午饭,都两点多了,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说是会议室,其实只是一楼最里面一个稍大的办公室,一侧是两个办公桌,另一侧放了一个大的会议桌,我们正后方是一面玻璃墙,百叶窗帘卷起来,外面是走廊。
吃饱了有点困,我趴在会议桌上准备小眯一会,文森佐也捏捏眉心,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到日本来这一个多礼拜,他是日本时间和欧洲时间连在一起过,日本的白天他在开会,意大利的白天他又在处理中心的事务,其实是很辛苦的。我尽可能替他分担一些,但还是有大量非他不可的事情。
半梦半醒之间,脚下忽的“咚咚”狠狠的跳了两下,那感觉就像有人拿着巨锤砸在地板上,我顿时困意消了大半,看到文森佐也惊讶的望着我。只有一秒钟,那种久违了的记忆便朝我袭来。
“地震!”我朝文森佐喊道。
是的,我百分之百肯定这是一场地震。在东京生活的四年多时间里,我经历过有震感的地震就不下百次,从三级左右的楼宇晃动,到五级左右戴着安全帽钻到桌子底下,看着锅碗瓢盆哗啦啦往下掉,听着楼板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
如果说在日本的这几年,除了博士学位我还收获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对于地震的无畏。
我还记得第一次经历强烈地震的时候,我扶着宿舍的墙壁,感觉地一直在晃,楼板在响,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是该躲到脆弱的书桌下面去,还是躲到狭小而坚固的浴室里,亦或是从七楼往下面跑。我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地震是会立刻停止,还是整个楼会突然轰然倒塌下去。
那次地震只持续了十秒,我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我走出去,发现外面的世界风平浪静,所有的日本人都很镇定,那感觉就像是地震只发生在了我的世界里一样。然后我走回自己的房间,终于大哭了一场。
后来经历得多了,我也就变得习以为常起来,像日本人一样淡定。有时候会在半夜被地震晃醒,然后翻个身继续睡觉,也会一边嘲笑一边安慰才来的新人,告诉他们地震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今天,我却突然很害怕起来,很害怕。
因为这两下大强度的纵波跳跃,和我经历的任何一次地震都不一样,太过强烈。按照我的经验和对地震的了解,这一次我们很可能距离震源很近,纵波之后立刻就会有横波袭来,而纵波的强度直接决定了这次地震的位置和等级。
我大叫一声地震之后还没有两秒钟,脚下就地动山摇起来,快得让我们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站都站不稳了。文森佐和我只有一米的距离,两个人却晃得寸步难移,好像怎么都没法走到一起。
头上的吊灯大幅度的摆动着,时不时有灯泡碎裂的声音传来,书架被固定在地面上,上面的资料架却一个一个的掉下来。
文森佐俯下身来靠近我,我们知道这种站都站不住的情况下,很难从最里面的房间跑到外面去,只能先躲到桌板下,祈祷地震赶快过去。我们都使劲深呼吸,他跪在地上双臂护着我,面色镇定的看着我,我心里就突然不那么慌了。
可是这地震实在太强了,我只觉得晃得一下比一下厉害。终于,啪的一声巨响,天花板落下来了,在桌子下我看不到具体的情形,可是听声音还有屋里飞扬的石灰味,我知道这楼要塌了。
紧随其后是一个接一个重物掉落的声音,柱子倒塌的声音,本来阳光灿烂的屋子,越来越暗,我想窗子什么的一定都被塌下来的结构挡住了。
这个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碎裂的声音,我们身后的大玻璃墙终于不堪扭拉,碎成了千万片,在巨大的张力下朝我们飞来,我不禁闭上眼睛埋下头,只觉得旁边的人一眨眼便移过来,紧紧的抱住了我,身子挡在我前面。
碎裂的玻璃掉到地上,飞溅到已是一片狼藉的室内,发出清脆的接触声。而那面少了玻璃支撑的墙,也终于坍塌下来,隔断了我们和走廊的通路。
地震终于结束了,持续了近一分钟。而一分钟前的世界和一分钟后的世界,已是两重天。
“薇薇,有没有受伤?”在一片昏暗中,文森佐的怀抱和他的声音让我这么窝心。
“我没事。”赶快让他放心,听到他轻轻地一声叹息,我习惯性的伸出双臂抱住他,却在手心触到他的背时,摸到一片湿滑。
我心中一紧,立刻把手缩回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扑过来。
是血,文森,他背上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