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
尽管在当今的联合国和世界上大部分国家,甚至土耳其自身的官方文件上,这座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南口的港口城市都被广泛称为伊斯坦布尔,但也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仍然喜欢坚持叫她的另一个名字——君士坦丁堡。当然,这座曾美名华盖欧亚大陆的古老城市还有一个名字,但大多数人都无法把她对号入座,那就是——拜占庭。
这座城市因为坐落于黑海和地中海中间,用一条“黄金海道”将欧洲大陆板块与亚洲大陆板块分开,无论是从军事战略上还是从丝绸之路的经济地位上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从而成为几千年来的兵家必争之地。
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这里见证了古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国的兴衰与血战,见证了宗教发展从单一至多元,这份沉淀使她即使到现代的今天,依然是欧亚最活跃的经济体之一,以及全世界最热门的旅游胜地之一。
五月的地中海气候,已温热且略干燥,本就是最好的旅游季节,这周更是因为世界能源环境资源大会在这里的召开,而一下子涌入上千名学者,一时间热闹非凡。
自从三天前跟着北野老师抵达君士坦丁堡后,我就被这里的一切深深吸引了,宏大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残败的古罗马旧城遗址,幽蓝无际泛着爱欲气息的黑海,神秘莫测的地下宫殿,光怪陆离的小市场,无一不让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真恨不得多长出几双眼睛看个够。
每到祈祷的时间,屹立于山顶的古老清真寺就会发出悲壮的钟鸣,看着街上那些虔诚的伊斯兰教徒,我竟有感动到想要流泪的冲动。再次印证了杜妍给我的评语——不折不扣的感性文艺女青年。
今天上午终于结束了我的发表,下午争得北野老师的同意,提前溜出来逛逛街。说起上午的发表,我心中还有余悸,真是不容易的一战啊。
我那场的会议主席是著名的意大利费尔诺能源中心的文森佐克里多教授,之前久闻大名还读过他不少和建模以及政策干预方面相关的论文。上个礼拜拿到大会最终议程的时候发现自己这场的主席正是克里多教授,真是又紧张又兴奋了好一阵。一方面怕他问出刁钻的问题答不上来,另一方面又很希望得到大人物的指点迷津,矛盾的心理啊。
今天提前到会场,终于有幸第一次见到了坐在主席台上的克里多教授本人,真是立刻惊艳了,当场就赶紧偷偷拍了个照片给杜妍发过去,附上简短说明:“快快来围观,学术界难得一见的意大利美男啊。”还没出一分钟就收到杜妍的回复:“靠!这次没去开会亏大发了!”
我心里算算正是东京时间下午五点,难得杜妍做实验的时候回信回得这么麻利,一边笑一边赶快关掉了手机。发表临头,大意不得。
尽管就如何展开研究背景介绍,以及如何深入浅出的讲明建模方法和理论依据这些问题我做了充分的准备,甚至写下了自己要说的每一句话,提前练习了四、五遍,轮到我上台的时候,还是紧张到腿打软。
一共十五分钟的陈述时间,在用三分多钟讲完背景介绍部分之后,我整个人就已经平静下来了,后面的部分按照原先的演练一点点展开,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一边说着“感谢大家的关注,欢迎提问。”正好提醒铃打响,一秒不差!我悄悄的松了口气,看到北野老师在下面朝我微笑点头。
果然不出所料,对这块研究最清楚的克里多教授,立刻精准的提出了一个让我立刻觉得有些招架不住的核心问题。我稳稳神,捋清思路,在自己的所知范围内,从研究目的限定的范围和手法角度进行了清晰的回答。然后克里多教授又继续深入指出了我的模型的一大优势和一个缺陷……如果说十五分钟的陈述让我觉得一下子就过去了的话,这接下来的五分钟答辩环节让我有如五十分钟漫长难熬的感觉。
下来后,我又听完了全场,不得不佩服这位美男教授的犀利,对每一个发表都能一针见血的问到关键点上,真是长见识了。而且我四下观察了一下,虽然每个时段有四场发表会同时进行,我们这场的听众却明显远远多于平均水平,特别是女研究者的广泛聚集给我们这场添色不少,不禁啧啧慨叹克里多教授的个人魅力之大。
想起那五分钟的答辩还有点心虚腿软,不过,只要发表结束就真是轻松了,下午已经去了最大最古老的一座清真寺,然后又品尝了《走遍地球》推荐的很正宗的土耳其餐厅。第一次听说世界三大料理是中国菜、法国菜和土耳其菜的时候,我还很吃惊。今天试了一下,觉得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对我来讲口味稍重。
这会儿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正在犹豫是回酒店还是再转转,突然看到三百米的前方广场上人声鼎沸,于是赶快去凑凑热闹。原来正是君士坦丁堡一年一度的假面舞会节,真是太幸运了!
越往前走人越多。广场一圈全是卖各种漂亮假面的,有新的也有古董品,镶嵌着闪亮的真假宝石和各色羽毛。我挑了一张猫脸假面,只盖到鼻尖处一点点,脸颊处带着长长的胡须,眼部上挑的镂空造型正好露出我的杏核眼。
广场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圆形舞台,被挂在外围一圈罗马柱上的灯光打得艳丽无比,带着假面的人们在上面肆意狂欢。舞台下面不限量提供啤酒,一派热烈。这样的景象怎能不感染人,我灌下一杯啤酒戴上假面也冲上舞台。
土耳其是一个无论男女老少皆擅舞的国家,在这个舞台上,我更是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分量。虽然人人戴着假面,还是可以从他们的衣着服饰姿态上猜到年龄。他们腰身灵活,毫不吝啬臀部的大幅摆动和腿上变换多样的动作展现。
我也跟着他们学了起来,土耳其民族舞、肚皮舞、拉丁舞……时常会有附近的人转过来对舞,我们比着胯部的侧摆频率,然后哈哈大笑的灌下啤酒,在这里,无所谓陌生和熟悉,人们抛开一切,尽情享受这一刻的热烈和奔放。
可惜,俗话讲“得意忘形,乐极生悲”,正在我HIGH到不行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渐渐退到了圆形舞台的边缘,直到一步后退踩空,我才知道自己一直站在“悬崖”边缘。
身体完全没法控制,重心向后倒去,就在我已放弃挣扎的时候,手臂上突然传来猛的一股力道,右手被一个带着银色面具高高的男人抓住,然后他又用左臂一环,我整个人掉到他的怀里,碰歪了自己的面具。
心中一片惊悸,砰砰乱跳。我一边说“谢谢”一边还止不住的喘着粗气。
这时候,探戈Por una cabeza的前奏音乐响起,男人带着浅笑的声音从头上落下:“要不要跳个舞来压压惊?”明明是问句,却有一股让人无法拒绝的诱惑力。
我整好面具,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深蓝色星芒般的眸子,点点头。
那一支舞,我不知怎的竟拿出了全身的看家本事,去迎合这个救了我的男人。原本嘈杂鼎沸的舞台似乎突然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忧伤的曲调拂在沉淀着古老记忆的大理石地面上,拖出无限的伤感。
他的臂膀很有力的环抱着我,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白色衬衫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因为离得太近,我被他周身浓烈的气息包围,那是混合了酒精、烟草、香水和淡淡身体的味道。
我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似乎已经停滞,世界里只剩下光影和气息,直到音乐声渐渐淡去。我们保持着最后的俯仰姿势,这是纵贯整支舞里,我们第一次互相对视彼此,他夺人心魄的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
再然后,那双蓝眼睛便越来越低,越来越近,近到看不清楚,近到他的唇贴上了我的。
他的吻很细腻,也很掠夺。从唇与唇的接触,到舌尖轻抚,再撬开我的齿间长驱直入扫过每一寸空间,最后归于轻轻的吸吮。他的唇移开的一瞬间,我竟然会有一丝说不清的失落感。
他放开我,深蓝色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一个颀长的模糊的背影。
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我竟然就呆呆的允许这个陌生男人亲吻了我,而我甚至还不知不觉的迎合了他……
在那之后,我便疯狂的喜欢上了这首忧伤的Por una cabeza,收藏了它所有的版本。我觉得,这首曲子里藏了一段亦梦亦真的小秘密。有段时间我甚至觉得,那可能就是我做的一个梦。
可是今夜,这光影、这气息、这双深蓝的眸子、这舞曲的律动,让我认出了他,还有谁能舞出这种默契和感觉呢。
“君士坦丁堡,那一晚,是你,对不对?”
“你终于想起来了?”
“你亲了我……”
“嗯,所以呢?”
所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