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悬挂在天边,在这个春天的傍晚,我拖着行李站在费尔诺机场外,看着这个宁静美丽的意大利小城市,群山掩不住错落的古老建筑,夕阳让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就这么安详静谧的接纳了风尘仆仆的我。刚刚从慕尼黑跑出来,疲惫又脆弱,只想暂时逃开一切,求一个容身之处。
上个礼拜接到著名的费尔诺环境能源中心的工作offer时,我简直不敢相信,那封通知函我仔细检查了三遍,生怕是被人捉弄和陷害,因为实在无法想象在慕尼黑已陷入流言的漩涡几近身败名裂的我,还能得到这么好的工作机会。
我环顾这座一半靠在山上,笼罩在夕阳暮色的小城,从泱泱大国首府的北京,到龙头灯红酒绿的东京,再到全欧洲的经济中心慕尼黑,一路漂泊,谁会想到我今日竟会跑到这么个安静的小城来呢。
两年前从东京博士毕业后,不顾一切的扑向了欧洲,喜欢这里的历史人文气息,也喜欢这里多元化的氛围,当然还为着无法与人倾诉的更为重要的原因,我只身一人来到了德国。
过去,我时常羡慕那些家庭幸福双飞双宿,更甚有子女的女性研究者,在寂寞的钻研之余,或者在研究的瓶颈期,总还有支持她们的力量,让生活更多姿多彩一些。然而只有在决定未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单身一人有多么轻松,想去哪里,拔腿就走,老话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是这个意思。
那时候,同一个研究室毕业后继续留在日本做博后的超人师姐兼闺蜜杜妍跟我说:“薇薇啊,你走了以后谁陪我八卦啊。我真应该跟你一起走,苏黎士的艾莫教授和跟我谈了好几次给我offer,可我这拖家带口的可怎么去啊,唉。要是我老公也能在欧洲找到合适的工作就好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大快朵颐的吃着杜妍烤的戚风蛋糕。
跟我们这些一个人凑凑活活过日子搞苦逼研究的留学生们相比,杜妍不仅人漂亮,科研成绩突出,更有个幸福殷实的家,有个又能挣钱又能宠她的老公。所以说,有得必有失,她在日本的生活已经顺风顺水,却也因为这样的好日子绊住了飞翔的翅膀。不过,人们就会总是盯着自己得不到的叹息。
“算了吧,能在日本稳扎稳打已经不容易了。欧洲经济衰退得这么厉害,欧元区一个金融危机接着一个金融危机的,真的举家迁过去了,到时候你老公一旦工作不顺利,可就过不上现在这样锦衣美食的好日子了。”
其实做研究又何尝不是这样,现实就是每一个博士后研究员通常都是一年的任期,最长也不过三年,而要在欧洲找一个稳定永久的职位,就要万般艰辛了。
“是啊。可你说我也不能一个人出去两三年,是吧?这年头小姑娘都是生扑型选手的说,我出去搞两年科研,我这头可能就要离婚了。”B型血的杜妍有一种天生爱幻想的性格特质。
杜妍的老公在东京的一家日本大型商社工作,在日本经济极度不景气,各行各业大肆下滑的如今,也只有商社还能依然保持着高收入。杜妍的老公也是中国人,作为熟悉中日情况的高端人才,这份工作做得顺心如意,在公司也颇受重用,确实没法放弃。
“唉,”杜妍的第N声叹息后,她终于转换到我们最喜欢的八卦话题上了,不过这次却是针对我,“我看啊,你到欧洲还是抓紧先把个人问题解决了吧。你再漂亮,也抵不过时间飞逝,青春流失,再过两年你就哭吧。”
“算了吧,欧美人平时看看花痴一下还行,高鼻子大眼睛的,交往我可不能,我理解不了他们的思维方式。”
“那你就从了星野不就好了。”
我就知道我们每次或早或晚总会转回这个话题。星野是我们一个研究室的,做污水降解处理,跟杜妍是一个组,是她特别喜欢的直属后辈。杜妍护小心切,我也能理解。而且,星野君确实外表突出,性格好,又上进,这样的男孩子自然是做男朋友的上好人选。可是,可是我今年博士毕业,星野今年才硕士毕业,再算上我进博士班之前的一年研究生预备期,我比他整整大四岁啊。
杜妍一直搞不懂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接受比自己小的男生,并非常“恶毒”的给我扣上了“大叔控”的帽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对同年龄或比我小的男生没感觉,似乎总是缺了一些成熟的安心感。
不过,我必须承认星野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子。他有一张很柔和五官很清晰很漂亮的面孔,这一点绝对是超额达标的水平。性格也好,开朗爱笑,为人热情正直,还具有很强的自嘲和幽默细胞,在群体中总是可以扮演粘合剂和润滑剂的角色,有他在的地方总有笑声从不会冷场。工作能力也很出色,人就怕认真二字,只要认真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人家还很早便拿下了大公司的工作内定,前程不忧。
如果非要找点他的缺点出来,好像就是英语不太灵光,不过日本人英语都不怎么好,他这一点小瑕疵也就可以被忽略了。说起来他会喜欢上我,倒是和一次英文发表会有很深的渊源。
这事还要从他进研究室后第一次参加国际交流讲起。我估计那也是他第一次用英文发表——不堪回首的失败。尽管准备了很久但由于太紧张,发言还是嗑磕巴巴,再加上日本人特有的浓重日式发音,听起来断断续续,让人捏把汗。然而这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发表后的问答阶段听众的问题听不懂无法交流,以至于现场非常尴尬。
我的发表就排在他之后。后来我经常想,说起来我虽然长相有特点,研究也还做得不错,但到底在现实和年龄甚至国籍文化的巨大差异下,为什么星野这样可爱的男孩子会执着于我,我想到了他那天的心情。
一个优秀上进的男孩子,第一次经历人生这样的失败和低潮,他走下来,坐在下面,呆呆的看着台上那个接下来走上讲台的光芒四射的女孩子,用他不具有的能力照亮全场,也在那一瞬间照亮了他的世界。
那天晚上的慰劳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酒,啤酒、鸡尾酒、梅酒、日本烧酒,大家一杯接一杯的点,都已high到不行的时候,坐在旁边的星野突然对我说:“罗桑,我是你的大粉丝。”
早已半醉的我,压根没把这句话当回事。我哈哈大笑,十足十“大姐大”的风范,拍拍他说:“好,以后姐罩着你!”然后就继续跟大家疯闹去了。但是在那天之后,当他注视我的目光一天比一天火热的时候,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回想起他那天酒后的话,才明白那可能也算是一种最早最质朴的表白。
杜妍说,总是有那么一种喜爱,最早源于崇拜。当时我不太理解,可是如今想想后来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如果那边有合适的男孩子,特别是亚洲的,和我们文化相近的,你就尽快定下来吧。可怜我们星野君。”杜妍还在慨叹。
“遵命,我一去了就到处放电,赶紧勾搭上一个给你汇报。”我又开始不正经。
“你可别乱放电啊,太危险!”杜妍半认真半玩笑的警告我。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句话到底隐含了什么样的寓意,如果我知道那之后会带来的是怎样的痛苦的纷扰和混乱,我愿意献出我的所有,祈求收回那句话。
在这片夕阳美景中,正当我的思绪,又要不受控制的滑落到在慕尼黑的那两年追忆中时,一辆大众SUV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好!罗薇薇,很高兴又见到你,希望你的旅途还顺利。”意大利人中难得的漂亮英语。
我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自己的感动了。在这冷漠的欧洲大陆,愿意仅凭几封Email就急匆匆收留我给我一个两年offer的文森佐克里多教授竟然亲自开车来接我。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没有被这个世界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