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主题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又有两句联语可说是作品的主题：
假作真时真亦假，
无为有处有还无。
再加上“真事隐去”（甄士隐），“假语村言”（贾雨村），算是联语的注，也是“荒唐”的注。“荒唐”之中有“辛酸”，“言”中含“泪”，表面是“痴，内里有“味”。“假”、“无”之下，“真”、“有”也仍是“假”、“无”。林黛玉以“泪”还“水”，“石头”记下了“痴”。作者说得再明白不过了。问题只在于其核心：什么是“泪”中之“味”？
于是解者纷起。索隐派，自传说等等都是往里钻，越钻越深，深不可测。结果是又钻了出来，从书里到书外，从书钻到了作者，由作者本人到家庭到社会再到时代，以至于越出时空，去和洋古人比试高低。
于是又回到书本，不钻了。不外也不内，只见其“言”，不问其“味”。结构框架、情节安排、上下人物、深浅心理、语言系统、文章作法、描写技巧等等。还有，谁大谁小？谁先谁后？谁高谁低？谁好谁坏？谁亲谁疏？谁正谁反？谁生于何日？谁卒于何时？如是等等，从“荒唐”之中寻找条理，以“假”为“真”，将“无”作“有”，分析谜面，揭露谜底。分明是一座园林，何必当成迷宫？“辛酸”不“辛酸”，其“味”与我何干？其“泪” “干卿底事”？何必追究？不妨欣赏。这样，又作一番探索。
“上穷碧落下黄泉。”文学研究之道深矣哉！
对于从旧红学到新红学到当代以至未来的中外红学，各有千秋，无分轩轾，在下只有钦佩，毫不菲薄。不过有一感觉，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便是觉得所有这一切都会使作者复生大吃一惊，恐怕他万没有想到这么多。假如他想到这么多，只怕不会写小说，要去编百科全书了。
作者和读者，书内和书外，表层和里层，总不会完全一致。从量上说，总会是前一项少而后一项多。作者有限，读者无穷；内少外多，表薄里厚；这大概是自然之理，不会错的吧？
古人读书标榜说要读出圣贤本意。读来读去，越读意义越多，只怕已经大大超过“本意”了。不信，试翻翻历代的“经解”，比“经”多出了多少倍？单是《皇清经解》就有一大堆。
说来说去无非是内外之分，或观其内，或察其外。内有作者用意和作者也未必明白觉察的深意。外有书的“文本”和作者生平，一直扩展到古今中外，过去未来，作用和影响，来源和去路。
何独《红楼梦》？文学作品一出了名只怕都难逃此网。这仿佛是天罗地网，名作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不但莎士比亚、福尔摩斯，近来听说外国人又垂青眼于寒山、拾得“和合二仙”了。“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大致非内即外，或则内外兼修，或则貌似不内不外，别出心裁。有没有法子跳出去？其实又何必跳出去？戏法人人会变，只看变得巧妙不巧妙。
以上有点用语欠妥，态度不大庄重，但在下对内外各种研究都是十分尊重佩服的。如有指指点点之嫌，只好说无心得罪，请多多关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