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近年来电视荧屏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古装连续剧，已经有了一些议论，我们何妨谈谈？
乙 看得太少，知道的不多，怎么谈？我偶尔听到广播小说，觉得也有古装化的倾向。台湾有位作家高阳，写了不少大部头历史小说，或者不如说是历史加小说。真实和虚构两者在我们的传统中本来是难分的。
甲 我的意思是，社会思想感情趋向，外国常在戏剧和小说中显现。中国也是常在演戏和说书中显现。这是包括不识字人在内的思想文化，不是少数人可以任意制定的。作者、演者往往是跟着读者、观者走，当然同时也是带着他们走。所以要谈社会思想和感情趋向，不注重所谓通俗或大众一方面不行。所谓大众传播媒介比书本影响更直接。不过，重视这方面的人往往看到教育大众的多，看到大众是教育者的少。
乙 电影有电影院限制，像是另一种戏曲。电视就不同了，家家有个舞台。
甲 “古装剧”这个名称好，因为编者、演者、观者、谈论者都是现代人，不是历史上的古代人。能不能说历史小说也是古装现代小说？人是今人，不过是装扮古而已。
乙 你说的是“古为今用”？
甲 非也。那句话指的是今以古为手段，涂抹改造古人古事以适应今日需要。那和讲“大众化”一样，还是着眼于作者教育读者。我说的是历史教育现代，读者教育作者。现在印古书很时髦，我看同样是古人引导今人。康熙、乾隆的“钦定”仍然有效，方向不变。但古人也受今人支配。
乙 我们不懂戏，更不懂电视，还是谈书吧。中国书也不好谈，谈外国书吧。
甲 让我先把话说完。古人，古代的人，也就是历史，天天在教育我们，可是我们受不受教育，那就不一定。电视剧尽管播，可是我不看，看不下去，就受不到教育。不看和要看，这是观者对作者的教育手段之一。慈禧老佛爷不停地出面教育我们记住她怎么招致八国联军的，效果怎么样？问因不如寻果。书的销数多而看的人少，比起销数少而看的人多，谁的效果占上风？
乙 你发空论，我谈书。我想谈的一部书是两千年前的普路塔克的《希腊罗马名人传》。他把一个希腊人和一个罗马人配对，仿佛古今对比，写出“平行”传记。原文是希腊文，各国大都有译本，在“文艺复兴”中很有影响，现代也有不少读者。中文译本迟迟不见出来，也许是出来了而我不知道。这部名著有故事，有议论，有文笔，也是很好的散文，在外国受欢迎，为什么在中国受冷落？我翻阅过英译本中那篇费边大将传，写他怎么以退为进，在别人讥笑中用拖延战术拖垮了纵横罗马境内的非洲迦太基的大将汉尼拔，大有中国式战略的味道。这两位将军的处境和坎坷经历也在中国有“平行”。
甲 讲到罗马，我记得从前有人说过，中国人不像希腊人而像罗马人。这话没有人应声。有两部《罗马史》我翻看过，一部是英国吉本的，叙述罗马帝国的衰亡。另一部是德国蒙森的，从建国写到恺撒掌权当“独裁者”推行改革，但没写他被刺，因为那以后就不是共和国而是他的养子奥古斯都的罗马帝国了。蒙森没写下去。
乙 你说的这两部书确实是文笔优美又重视历史依据，有史才，史学，更有史识。两人时代不同，见解不同，书也仿佛都已过时，或者说是已成为古典。蒙森在一九〇二年得过第二届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这部书迟到今天才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汉译第一册。我估计，蒙森和吉本一样免不了去陪普路塔克坐冷板凳。古人热心教育我们而我们不受教育，更不用说外国古人。这是照你的说法。
甲 中国古书也一样。史书中，大家称赞《史》、《汉》、《三国》，我推荐唐太宗李世民主编并参加撰写的《晋书》。书中名士、隐士的故事不少。这对后来的读书人影响极大，所谓“魏晋风流”。开篇就是唐太宗御笔批评晋朝开国的司马懿、司马炎，很不客气。这也是史书中绝无仅有的。
乙 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八王之乱，东晋偏安，五胡十六国，一百多年间（二六六～四二〇）乱极了，有什么好看？
甲 不比唐代传奇难看吧？南朝初年记晋人言行的《世说新语》也不好懂，为什么大家看？
乙 史书比不得小说。
甲 《晋书》也算得“小说集成”。假如选编一下，那就是《世说》的扩大版。是真人未必是真事，这就是史书。是真事未必是真人，这就是小说。这是不是中国的传统？由此才有“纪实小说”之名，亦实亦虚，有真有假，对不对？我看唐人编写的晋朝名士和隐士的言语行为，真真假假，大可玩味。
乙 一定要追究是真是假，这也是中国的传统习惯。其实是越追越靠不住，不如明知是假，信以为真。这叫做“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这句诗说的是《聊斋》。我们提得出问题，做不出答案，无非是闲聊而已。都是些老古董，何足道哉？不值一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