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什么?在遇到她之前我对这个词的概念一直很模糊,也许在曾经儿时记忆中我有过对幸福依稀的体验,但那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以至于我竟要将那种感觉遗忘了。
依然常说她喜欢家的感觉,父亲母亲都在她身边,陪她一起成长,她会很开心,像每天都沐浴着阳光的向日葵。当时我想她一定有着一个非常幸福美满的家庭,因为她说的那样真切,她自己本身又是如此的开朗明媚。
可当我第一次去她家里,并没有见到她父母,其中一个房间摆放着一个灵位,上面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照片上的笑容太温暖了,好像每个看到她的人,即使千疮百孔,也会被这温暖瞬间治愈。
依然站在我身边递给我一个剥好的橘子,看了看照片上的老人笑着说那是她奶奶。
她用手轻抚着照片上的蒙尘,平静地告诉我她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她一直跟着奶奶长大,儿时家的记忆对于她来说就只有她和奶奶两个人,直到懂事后才发现别人的家和她不一样,但奶奶每次提及家这个词,总会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她也有爸爸妈妈,只是他们都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依然都是看着别人家庭的幸福,然后去幻想自己那个看不到摸不着的家……她说这些时非常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个古老久远,不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终于知道她为什么会对家的渴望如此强烈,我们的生活看似天差地别,却又这样的相似。
那天她哭着向我跑来问我“我们会有自己的家吗?一起买菜做饭”
她情绪十分激动,抱着我,将头靠在我的胸膛,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突然这样激动。只是一一回应着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得到了我肯定的答复,她开心的像个小孩,在我的胸膛蹭着脸颊上未干的眼泪。
后来我知道了,是穆晓晨的离开让她一时间接受不了,那天她去机场送了穆晓晨……依然太缺乏安全感了,她没有家,她将很大一部分精神寄托都放在了周围的朋友身上,所以她才会对周围所有待她好的人那样真诚,毫无保留。
我曾经暗暗发誓要给依然一个家,家里有她有我,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会一起买菜做饭,别人家该有的样子我们都要有。但……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将这个诺言兑现,我负了她,负的彻彻底底,每次想到这,我都恨不得抽自己。
那天依然问我有没有结婚,我知道,她应该是知道了些什么,我无法直视她的眼睛,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她的眼神有多么让人怜惜、心疼,眼眶红的吓人,眼泪在眼眶中不停打转,我知道她在等,等我说没有,那一刻,我真的没有办法骗她,我用沉默回答了她的疑问。
依然打了我,打的十分用力,其实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我能想到的,我早早就应该告诉她,但我真的怕,我怕告诉了她,依然就再也回不到我身边了。
我给依然买了房子,我知道那不是家,那冰冷的钢筋水泥怎么能是家呢,但我现在能给她的只有这些,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因为噩梦辗转反侧,梦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父母双双服用安眠药睡在家中的浴缸里……那药片洒落在地上……
我只得坐起身点支烟压抑自己所有的烦躁、恐惧,转身看到躺在我身边的女人,光线太过昏暗,一时间我竟忘了自己在依然这,以为身边睡着的是池知涵,直到额前的虚汗被擦掉,视线逐渐清晰,我才看到身边睡着的是依然,她翻了个身,睡的很香,丝毫没有察觉此刻我已坐起身。
依然睡觉真的很沉,打雷都难叫醒的那种,想到这里,我警惕的神经也逐渐松弛,面色也恢复了笑容,这么长时间,我都以为自己忘记怎么笑了……
思绪追回到三年前的种种。
那时,我刚到美国留学,本想着到了美国,等于回到了父母身边,是不是可以像别的家庭一样,可我待了快一年,除了他们在机场接我那一次,就再也没见过他们的身影,他们在美国的家位于加州,他们却不是住酒店,就是住在纽约的临时公寓。我不明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样一个空房子里做什么,所以第二天我就带着行李搬出了那里,回到了学校准备的学生宿舍。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父母不离婚,这样名存实亡的关系维持的不辛苦吗?直到有一天我和几个哥们喝酒,其中一个哥们戏说他父亲在外包养的小三,身子多么妖娆,年龄小到都可以给他当妹妹了。他言语轻浮,满眼都是对那名小三的不屑和嘲讽,像是在说一个用完就可以丢掉的垃圾。
我不解道“那这样……为什么不离婚?”
那哥们喝了口酒“离婚做什么,他们两个一起白手起家创业至今不容易,离了婚财产还不得分一半”
那时我才惊觉,我的父母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我对父母的依赖在他们的放羊式教育下渐渐淡薄,习惯了没有他们在身边的日子,同时也习惯了独自一人的生活。
我们虽然看似是一家人,却像是互不干扰的两个体系,甚至家里公司出了事情我也不知道,直到那天看到新闻,‘世纪盈成’出现财务危机,将面临巨额债务。我才知道出事情了,可笑的是,我就是想在第一时间联系上我的父母,也变得相当困难,我连夜跑回家,对着空荡的房间大喊,除了回音还是回音,我真的感觉出事了,走到我父母的房间,里面依旧空空如也,连床上的被子都铺的井然有序,一点皱巴都没有。
最后,我在纽约一个他们不常住的小公寓里面找到了他们,找到他们时,他们双双躺在浴缸里,地上倒了两瓶安眠药,我扑上去疯狂的摇着他们,我曾经对他们的问候置若罔闻,此刻我希望他们应我一声,哪怕手指稍微动下。
我用手在父亲的咽喉处按压,想通过这个方法刺激呕吐,让他们把药都吐出来,可是根本没有办法
“爸!妈!你们快醒醒!醒醒!把药吐出来!”我一边喊一边按压他们的咽喉,事实证明这只能是针对刚服用药物的轻症患者,看着脚边两瓶空的安眠药瓶,我知道这个方法根本就是黔驴技穷。
我没有打电话叫救护车,我怕救护车赶来的路上会耽误时间,冒着夜晚的倾盆大雨,我将他们一一扶到车上,好在他们的车还在楼下停着,是那日他们来机场接我用的那辆,上楼前我就看到了那辆车,于是我来不及等电梯,没命的爬上了公寓,进门的密码是我的生日……
我正在学车,并没有获取驾照,但此时我已经忘了自己不会开车这个事实,在市区以每小时140马的速度向前冲,闯过了无数个红绿灯,听到了身后无数的叫骂声。
好在那夜雨下的大,路上车并不多,我争取到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当医生说他们已无生命危险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立时,全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一般,顺着医院的墙壁就这样滑落了下去,很不像一个男人,缩成一团嚎啕痛哭,那时,我才知道,他们在我生命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我不能失去他们……
父亲先醒了过来,看到身边坐着的我,闭着眼睛侧过头去,这一开场是我没想到的,我们都在下意识选择用沉默来面对彼此,我端起床头上放着的保温桶,将里面的白粥倒进小碗,用勺子一下又一下的舀起来,等它们凉凉好入口,医生嘱咐我,说他们现在脾胃虚弱,只能吃些流食。
这是他们小时候经常对我做的事情,饭太烫了,难以入口,就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个动作,妈妈在旁边用拨浪鼓哄着我,记忆的热浪涌进脑海温暖着我的心,我惊觉,原来回忆里那熟悉的感觉并不陌生,像是昨天一样,我第一次觉得时间过的这样快,接受不了他们鬓间徒增的花白。
父亲艰难的吃着每一口,有几粒米黏在他未经修整的胡渣上,他的容貌在我眼中愈发沧桑,我记得,父亲是很注重仪容仪表,他给我更多的印象是面容干净刚毅、棱角分明,鬓间的络腮胡修剪的十分整齐,穿着一身西装,打着平整的领带,走起路来器宇轩昂,我曾无数次在心里感叹他的干练和能力。
想到这里,我拿着勺子的手不自觉的微颤了下,拿起旁边放着的纸巾小心的擦拭着父亲的嘴角,他眼睛湿润,突然间被我这样对待也有些许的不适应。
“对……对不起”父亲接过纸巾擦拭着自己嘴角的米粒,拉耸着脑袋不再看我
父亲红着眼睛告诉我家里公司出事了,他和母亲融资失败,将背上巨额债务,他说这些时尽管声线不稳,目光绝望,却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那葛叔呢,我们不是关系很好,合作了很久?”
父亲听到我提及葛叔,眼神突然变的犀利,充满杀气“他在出事前把自己的资金全部撤出,一分不留”
金蝉脱壳,独自存活,这种玩法在商场并不少见,也许葛叔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是墙倒众人推,也许是太多我们并没有看到的小人在背后玩了花招。
父亲道“我们完了,没有退路了,我和你妈这几天把能想的办法,能找的人都找了,没有……没有希望了”
“我去想办法,我去找冯叔叔,他和我们家是世交,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不会不管我们!”
我激动的站起来夺门而出,完全未理会身后父亲的阻止。
我跑到冯叔叔公司去找他,但当我说自己是顾长泽的儿子时,前台通了一个电话后赶紧把我打发走了,我想顾长泽这个名字也许在一夜之前成了行内人心中的瘟神。
我没有放弃,也没有再跟前台交涉,干脆躲在公司门外的石阶下面等冯叔叔下来,我狼狈极了,饿了就在旁边的便利店买个法棍啃两口,直到第二天晚上,我才看到一行人从公司楼上浩浩荡荡的走出来,为首的就是冯叔叔。
我冲上去,但还没近身,就被两个黑人保镖拦住了。
“冯叔叔,我是小早!”我奋力挣脱那两名保镖的束缚,尽管挣扎了半天我还只是在原地寸步未移,。
冯叔叔伸头眯着眼睛,看着我不确定道“小早?顾早藻?”
被承认的激动让我不住的点头。
“冯叔叔,我爸爸……”
“小早,你爸爸的事我听说了,你跟我秘书去拿点钱先应急用,我这还有点事”冯叔叔还没等我说完就把我打断了,逃也似的一行人坐上了旁边加长版的林肯轿车上。
我被两个黑人驾住动弹不得,他们态度极其粗鲁,见我情绪激动干脆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抬手就将我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看着前面那辆加长版的林肯轿车已绝尘远去,他们放心的坐上后面一辆黑色轿车。
他们上车后不久车上下来一名身穿包臀收腰制服的西方人,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千元美金蹲下身递给我,那眼神像是在打发乞丐一般,我盯着钱无动于衷,咬紧牙关凶狠的看着她,像是受伤狼狗,她见状,像来了兴趣,嬉笑着压低腰肢向前屈身,不顾我的反抗,强行伸手抹掉我脸上的灰尘,再将手中的钱往我怀里推了推,我还是没有接,她也不耐烦了,站起来拍了拍因蹲地上而弄皱巴的衣服,不屑的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我,直接将钱扔到我面前。
我捡起来那笔钱,直直朝她扔去,不偏不倚,那笔钱正好打在她头上,她滑稽的转头,那动作与她的着装完全不符,一时间把我逗笑了。
她看着我形似癫狂的嘲弄,正欲发怒却被满地的美金吸引了目光,顾不上刚被打到头的怨气,急忙蹲下身捡起了我刚掷过去的那笔钱,她将钱揣进包里向我啐了一句
“Stupid!!”
旋即,转身坐上那辆黑色的轿车,扬长而去。
我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大厦,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冯叔叔他亲切的在我脖子上戴了一个金锁,虽然父亲在一旁阻道“已经不小了,戴什么金锁”
“小早的抓周礼没赶上,这个小礼物就是弥补当年的遗憾,你老哥就别拒绝我了”冯叔叔白活着我脖子上的金锁,温柔的看着我,像是在看自己的儿子……
那时他看着我的样子我至今都记忆犹新,充满了慈爱和珍惜。那时候的眼神是真的,如今这副嘴脸也是真的。都是真的!哈哈哈哈……
“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