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夏夜没有一丝凉风,圆月站在天空中放哨,知了不停的叫着,让人异常的烦躁。穿着厚重盔甲的御林军仿佛对难耐的夏夜没有一丝感觉,站在林子里一动不动,将眼前的山庄静悄悄的围了一个时辰。
轻烟穿着上好的蚕丝衣裙依然觉得满身黏腻,那种黏腻像是整个身体裹着一层泥浆般让人不舒服。
轻烟累急了,站着打了好几个盹儿。打盹儿的空隙里,轻烟还有心情瞧了瞧周围的人,看着周围的人被蚊子咬的满脸是红包,轻烟暗自庆幸自己一向喜欢用药草浸泡衣裙,今夜才得以躲过喂蚊子这一劫。
子时刚过,太子妃沈薇音走下马车,轻轻动了动手指,似乎已经僵化了的御林军突然万箭齐发,密密麻麻的火箭飞进了眼前的山庄,无间歇的箭雨覆盖了山庄,摆明了要把眼前的山庄烧得一干二净。
须臾,山庄里像是炸了的热锅一般,火光冲天,呼喊声冲破天际,轻烟能想象到山庄里的人是怎样的惊慌失措。
看着眼前的一幕,轻烟心惊了。
随着箭雨的不停落下,人的声音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小半个时辰过后,只剩下了烈火燃烧的声音。
太子妃沈薇音回转身,笑盈盈地看着轻烟,问:“轻烟姑娘可知眼前是什么地方?”
轻烟摇了摇头,以示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沈薇音笑看了轻烟半晌,说:“林泉山庄庄主林菁山挟持丞相义女,要丞相释放杀人犯林立。”
沈薇音转身望着眼前的熊熊烈火甚是满意,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着:“御林军浴血奋战一夜,终将轻烟姑娘救了出来。”一抹狡邪的微笑挂在了沈薇音的嘴角,凶狠残暴的冷光在沈薇音的眼里一闪而过:“林泉山庄无视皇权,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在沈薇音的嘴里说出来竟是那般的妖冶魅惑,仿佛这三个字像是我爱你,喜欢你,你真好那般勾人心扉。
轻烟看着沈薇音的侧颜,内心犹如惊涛骇浪,片刻,轻烟说:“太子妃不如什么都不说,就当是江湖仇杀,免得被人诟病。”轻烟鄙夷不屑的语气毫无遮掩:“您那不沾阳春水的手一挥数百人就没了,太子妃的手笔果然不一般,轻烟领教了。”
“在本宫眼里都只不过是蝼蚁罢了。”沈薇音轻描淡写的语气让轻烟特别想揍人:“本宫今日见识了轻烟姑娘的伶牙俐齿,果然犀利。”
轻烟看了看被捆着的双手说:“我已经被救了,还绑着我做什么?”
沈薇音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轻烟,无辜的神色让轻烟觉得反胃,沈薇音带着几分得意,说:“本宫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绑了你比较安心。”沈薇音的长指甲划过轻烟的脸,满怀期待,说:“盛京,还有一场好戏等着我们呢,本宫这就带你回去。”
沈薇音笑着转身上了马车,士兵将轻烟扔进了囚车里。近百官兵护送着沈薇音、押着轻烟踏上了回盛京的路。
轻烟回头望去,冲天的火光已经暗了下去,御林军已经陆陆续续进入了山庄,轻烟知道,御林军连一只蚂蚁都不会放过的,然后,林泉山庄这一场火将变成江湖悬案。
江湖中名噪一时的林泉山庄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淹没在了熊熊烈火之中,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不知多久过后,人们会将林泉山庄彻底遗忘,林泉山庄仿佛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轻烟的心里染上了几分凄凉,轻烟曾以为沈薇音是那个最适合母仪天下的女子,此时此刻,轻烟觉得自己上辈子、上上辈子都是瞎子,不然也不会以为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太子妃贤良淑德。
说起轻烟和沈薇音,这就得从梁帝商旭泽说起了。
商旭泽还是景顺王的时候,娶了墨将军的小女儿墨雅柔为妃,商旭泽即帝位的第二天,就将自己与墨雅柔的长子商伊泓立为太子。
商伊泓被立为太子的时候还不足半岁,为此,群臣敢怒不敢言。
然而,商伊泓生长的实在是太给他父皇撑场面了,商伊泓俊美非常,才思敏捷、卓尔不群。近年来商伊泓在朝中威望一年高过一年,商伊泓早已成了群臣仰慕、百姓爱戴的梁国继承人。
商旭泽想让商伊泓继承梁国大统,但梁国南有天启,北有蒙族,西又与西秦接壤,商伊泓担心自己年纪轻轻继位会为大梁国惹来战事,所以一直以太子之身与父亲并肩前行。
世上有美玉,然无完人,人人称赞的太子偶尔也有让众人大跌眼镜的时候。
太子商伊泓不知怎么就看上了丞相的义女李轻烟,两个人纠纠葛葛许多年,但凡轻烟有所求,商伊泓必应。惹得梁国的公主、郡主、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一致视李轻烟为楷模,巴不得磕头拜师习得一二。
太子商伊泓三年前娶了护国公的长孙女沈薇音为妃,让众人跌破眼镜。婚后,商伊泓与太子妃沈薇音举案齐眉,十分恩爱。
然而,商伊泓轻烟交往依旧,轻烟无视各种闲言碎语,仍旧出入商伊泓左右。如今,李轻烟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纪,商伊泓迟迟未请旨迎娶李轻烟,京城各世家子弟也没有敢上门提亲的,李轻烟卿卿佳人,竟然成了京城最难嫁的姑娘,这件事已经成了梁国百姓茶余饭后上好的谈资。
漠南今年遭遇旱灾,半月前,商伊泓奉命巡视漠南,离开了盛京。商伊泓前脚刚走,沈薇音的堂弟沈廷升就在海津的一间酒馆里糟蹋了林泉山庄的小小姐林月,林月一怒之下寻了短剑,林月的二哥林立送沈廷升归了西天。
这么一闹,轻烟的烦恼烟消云散,以为自己可以安然的混到商伊泓归朝,却不知沈薇音精心筹划了一场不存在的邀约。
三天前,轻烟收到商伊泓的书信约在海津驿站见面,轻烟按时赴约。沈薇音派人抓了轻烟,轻烟本打算着娱乐沈薇音一番的,乖乖地束手就擒,却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沈薇音屠杀林泉山庄的借口。
轻烟力所不及,对抗不了数万御林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林泉山庄庄毁人亡。
若是从新来过,轻烟一定会远离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这种轻贱人命的事情,轻烟无比厌恶。
沈薇音带着轻烟披着夜色赶路,天亮的时候,一行人已经站在了盛京城外,远远的停在高岗上等着城门打开。
轻烟被关在囚车里一路颠簸,尽管是夏天,轻烟昏昏沉沉的睡了一路,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身子有些冷,打了几个喷嚏。
沈薇音走下马车,站在囚笼旁笑问:“轻烟姑娘睡的可好?”
“平民百姓哪里都睡的很好,太子妃身娇体贵,受得了日夜兼程么?”轻烟一边不咸不淡的说一边打着哈欠。
沈薇音看了轻烟一眼,说:“轻烟姑娘还是醒醒的好,好戏就要开始了。”
轻烟顺着沈薇音的目光看去,城墙上站着几个人,轻烟觉得站在几个人中间的那个身影就是自己的母亲绿衣。
轻烟的怒火腾的就升了起来:“沈薇音,你抓了我娘?”
“你离开盛京、离开太子殿下,我就……”不等沈薇音的话说完,轻烟看到母亲绿衣的那抹身影跌落了城墙。
“娘……”轻烟撕心裂肺的声音惊得众人侧目,轻烟挣脱了束缚自己的绳子,抽出靴中短刀挥向囚车的围木,碗口粗的圆木应声齐刷刷的拦腰截断。
轻烟飞身奔向绿衣,可惜离得实在是太远了,木离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母亲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那一刻,轻烟觉得整个世界瞬间停止了,一切都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轻烟愣了那么片刻,飞身几个起落来到了绿衣身边。
沈薇音看着轻烟飞速的身影眉头一皱,未曾听起什么人提起过轻烟是会功夫,可轻烟眼下的样子并不像是没有功夫的样子,夫君太子商伊泓是在欺骗自己么?沈微音有点糟心了。其实,太子商伊泓都不知道轻烟是有着一身好功夫的,无形中,李轻烟又给沈微音添堵了。
绿衣头部流出的血已经浸湿了半侧脸颊,轻烟颤抖着手拿出帕子擦着绿衣脸上的血,血瞬间就浸湿了轻烟手里的帕子。
轻烟唤着:“娘!”恐惧油然而生,轻烟的泪簌簌落下。
“娘等……等了你一夜了。”绿衣的声音带着几分缥缈。
“娘,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轻烟胡乱的摸了一把眼泪,颤着手翻出随身带着的小瓷瓶,倒出红红绿绿的一堆小药丸,捡了几个放进绿衣的嘴里,颤着声音说:“娘,吃了,我带你回家。”
绿衣扯扯嘴角,听话的张开嘴,药丸刚刚放进嘴里,一口鲜血猛的喷出,连带着药丸也吐了出来,绿衣又扯扯嘴角,缓慢的闭上了眼睛。
“娘,娘!”轻烟轻晃着绿衣的身体,使劲儿的唤着:“娘,别睡,别睡。”
绿衣对轻烟的呼唤无动于衷,轻烟慌乱地摸了一把眼泪,将绿衣的身体放平,又拿起几粒药丸放进绿衣的嘴里,抖着手翻出随身携带的针包,染血的手拿起银针,小心翼翼地扎进绿衣的身体里……轻烟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绿衣仍旧一动不动、睡的深沉。
轻烟探了探绿衣的鼻息,又摸了摸绿衣的颈间脉搏,瘫坐在地上。城墙太高,绿衣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
轻烟束手无策,此时此刻,轻烟唯一能做的只是陪着母亲走完这最后一程。
“娘……女儿没用,女儿没用……救不了你……”轻烟刚刚因为忙碌而藏起的眼泪顷刻间涌了出来。
轻烟抱起绿衣的身体,将自己的脸贴在绿衣满是血的脸颊上,念着:“娘,您慢点走,多陪女儿一会儿,多陪女儿一会儿。”轻烟的手臂紧紧抱着绿衣。
“娘,是我不好,您骂我几句好不好?”
“娘,我再也不偷偷跑出去了。”轻烟抱紧绿衣渐渐冷了的身体:“娘,您跟我说句话,一句……一句就好……”轻烟早已泣不成声。
不管轻烟如何呼唤,如何恳求,绿衣都没有回应,只剩下轻烟无助的呢喃声:“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女儿没用……”
轻烟的泪如同溃败了的河堤,不停的流着,仿佛只有眼泪能说清楚轻烟此时有多伤心,多后悔,多无可奈何。
“娘……娘……”轻烟知道自己再也听不到那声熟悉的回应了,还是忍不住一声一声的唤着。
绿衣的命本就在沈薇音的眼里抵不过一颗草芥,再加上刚刚心里那点儿不爽,绿衣一死,沈薇音没了要挟轻烟的筹码,悻悻的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待沈薇音彻底消失在了城门口,用斗篷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的商伊捷才敢走进轻烟。
商伊捷是皇帝商旭泽外出时偶遇的美人儿生的孩子,商旭泽给了商伊捷皇子的名分却并没有将商伊捷带进皇宫,而是寄养在了福王的府里。
轻烟在街边捡到了商伊捷的时候,轻烟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商伊捷还是个病恹恹的不受人待见的四皇子。
为了保护商伊捷,小轻烟没有告诉任何人商伊捷的事情,只是悄悄的与商伊捷往来。为了救商伊捷的性命,一向不愿意学医的小轻烟废寝忘食、日夜苦读,折腾了将近五年的时间,才保住了商伊捷的小命儿。
商伊捷虽贵为皇子,但日子也是过得孤零零的,小轻烟暖了商伊捷的心,给了商伊捷重生的希望和机会,商伊捷将轻烟视为自己的亲人,从心底里爱护轻烟。
师父陈慧将轻烟当做小大人,小道理大道理像喂饭似的每天耳提面命。轻烟又沉迷于各种戏本子,古往今来的各种故事如数家珍。轻烟常年与太子混在一起,一来二去,轻烟自然长成了人精中的人精,心思缜密、八面玲珑。
商伊捷对自己的好,轻烟是记在心里的,所以轻烟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商伊捷的小军师。
为了让商伊捷能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轻烟让商伊捷拼了命的读书、拼了命的练武。后来,轻烟这个小财迷怂恿商伊捷利用福王爷在朝中的势力拼了命的赚银子,最开始的时候开茶楼、客栈,后来木离逼着商伊捷开了妓院和歌舞坊。后来,许多原因使然,轻烟和商伊捷细心筹谋策划,暗影组织悄然而生。
两个人亦友亦师,轻烟是商伊捷最亲近的人,商伊捷是轻烟最信任的伙伴,无需言语,无需约定,两人心有灵犀,早已在生命里暗自许了承诺:此生不负。
轻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就听到耳畔响起了商伊捷的声音:“木离。”商伊捷一直叫轻烟的另一个名字:木离。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虽然木离的名字并没有这一层含义,但是商伊捷却认定了木离就是自己这一辈子的依靠和拐杖。
“我娘走了。”轻烟的脸满是泪痕,低声轻喃:“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我这一生只剩归途了。”
“你的归途有我陪着你。”商伊捷揽住轻烟小小的身体:“对不起,我回来的太晚了。”
看着眼前的一幕,商伊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有人故意将自己带离了盛京城,只是为了难为李轻烟。
轻烟怜惜的拢了拢绿衣的头发,摸了摸绿衣满是血的脸,鼻音重重的说:“送我娘去大佛寺吧。”
商伊捷亲自架着马车带着绿衣的尸体来到了大佛寺。大佛寺的住持与轻烟有些交情,住持亲自带着人为绿衣做了法事。
大佛寺人来人往,轻烟不想让母亲受到滋扰,在大佛寺的后山找了块空地,将母亲的尸体焚了,把骨灰装进了一个硕大的青瓷花瓶中。
太阳落山的时候,商伊捷与轻烟回到了盛京城,为了避人耳目,商伊捷独自架着马车进了城,轻烟一个人抱着青花瓷瓶走进了盛京城。
轻烟刚刚走进盛京城,城门下一刻就吱吱呀呀的关闭了。
绿衣永远留在了清晨那一刻,轻烟抱着青花瓷瓶失魂落魄地走回了自己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