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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时差不多是凌晨三点。
越禾一进房门,就放下东西去浴室。
热水从头顶顺流而下,在赤着的脚边回旋,汇成一小股溪流,最后全部被吸入低处的水阀。
玻璃隔断上漫上一层水汽,她朦胧的身姿像一支在雨中摇曳的水仙。
裹上浴巾出来,她被热气蒸得有点脑袋发胀。
她在客厅里坐了会。
目光没有焦点,眼睛盯着桌上的水杯,想的却是光怪陆离的舞池、男人时而戏谑时而冷硬的双眸。
那种想要抽烟的冲动再次涌现。
但理智仍占有一席之地。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下了个结论——花花世界迷人眼,冲动和欲望都是魔鬼。
告诉自己,睡觉才是第一要务。
喝完杯子里的水,她躺上床,长腿卷过被子。
但听觉敏感得要命,客厅墙上挂的钟,浴室地板上残留的水流向水阀,窗外驶过的车,风雨和海浪声……
越禾翻来覆去,挣扎半个小时后,扯下眼罩坐起来。
又是一个失眠夜。
她叹口气,起身坐到客厅的地毯上,打开电脑。
果不其然,邮箱里又有几封未读邮件。
她一一点开回复。
最新的一封来自易尔川。
他发的是关于上季度公司财报的一些表格。这本不该品控部涉及,但越禾点开看过后,还是认真写了反馈。
她按下回车键,电脑屏幕正中出现一个绿色的大勾,提示邮件回复成功。
不到两分钟,嗡鸣声响起,是放在卧室的手机传来的。
她快速走过去,易总。
这么晚,他也没睡?
越禾接了,“喂,易总。”
“又失眠?”男人略带淡漠和磁性的嗓音传来。
“嗯。”越禾这是老毛病,亲近的人都知道。
“越禾。”易尔川忽然叫她的名字。
这么多年,她仍然不自觉挺直后背,“嗯?”
他说:“不要分心,为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越禾眉心一跳,抿抿唇,“嗯,我知道。”
她站在窗前,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米色窗帘轻轻晃动。
外面的雨和路灯也变得有些迷离。
易尔川接下来的话她没怎么听清,只是习惯性地“嗯。”
后来她听见他说:“睡吧,晚安。”
“好。”
挂了电话,越禾站了会。
关掉电脑、再次上床睡觉是凌晨五点。
-
越禾走后,付李洋带着莫名其妙的表情回到包间。
经过一楼吧台时,他看见权晏坐在高脚凳上喝酒,浑身写着生人勿近。
他贴过去,“搞什么啊,你欺负越禾了?”
权晏抬眼,“她呢?”
“坐车走了。”付李洋摊摊手,“不关我的事啊,是她自己不要我送。”
权晏没说话,食指一弹,把面前的空杯推到吧台里侧。“不要兑水。”
余羽端起杯子晃了晃,“老板,金酒不是这么喝的。”
不加冰不兑苏打水,光喝纯液——要么自虐,要么恶趣味。
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倒满杯子。
付李洋瞅了眼水晶杯里的琥珀色液体,瘪嘴道:“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上去和妹妹们一起。”
余羽白眼翻他,他翻回去。
权晏没说话,付李洋不知哪根筋不对,拉开旁边的凳子坐下来,神秘兮兮道:“诶,你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权晏嫌他在耳边说话的吹气声,侧过头来瞥了他一眼,“谁?”
“还有谁?”付李洋挠挠胸口,“越禾啊!”
余羽听到后停下花里胡哨的调酒动作,凑过来,“哈?老板你铁树开花了!”
付李洋和余羽对视,难得达成共识,都吃吃地笑。
开夜店的不好女色就算了,身边连个女伴都没有。
除了权晏,整条长明街上找不出第二个人。
权晏没反应,一杯金酒消了大半。
付李洋八卦心跳动,“别不承认啊,刚才要不是你说放水,她今晚得输掉一辆小奔。”
余羽睁大眼睛,“我让你们照看就是这么照看法的?!过了啊!”
“别打岔!结果不是没让她输,反倒赢了吗!”付李洋说。
余羽点头,“那还差不多。”
权晏左手端酒杯,拇指和中指拈着杯口晃了晃。他蹙眉,“我什么时候说放水了?”
“哎呀呀,‘我猜越禾要翻盘’——你当我们三个傻啊,连这话都听不出来。明摆着让我们送钱给她嘛!”付李洋学权晏的语气,表演过了头,像个地主老财。
余羽笑眯眯的,“还有这事?”
“可不是!”付李洋一高兴,抬手攀上权晏的肩膀,“要我说,女人嘛不就是那回事。有意思就上——”
话未说完,察觉到权晏扫过来的眼神不对劲。
又冷又硬,像在忍耐什么。
付李洋愣了一下,“怎么了你,这么看我。”
他发现权晏眸色极黑,嘴唇却是白的,“你不会——”
然后这才注意到权晏的坐姿,右肘垫在吧台上,左边肩膀明显倾斜,左臂悬空,握着酒杯轻轻颤抖。
“卧槽!去医院!”
付李洋弹起来,架起权晏的右肩。
权晏被他粗暴的动作弄得伤口撕裂般疼痛,他声音黯哑,“轻点。”
“老子已经够轻了!怎么弄的?!”付李洋驾着他往外走,骂骂咧咧。
余羽冲出吧台跟在后面,一边打电话叫醒彭医生,一边吼付李洋:“你他妈别说了,动作快点!”
-
早晨八点,闹钟响起。
越禾顶着两条黑眼圈从床上坐起来。
她以为自己睡过头,快速起身去浴室洗漱,然后出来给前台打电话订早餐。
号码拨了一半,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
休息日不用工作。
放下听筒,正想回去睡个回笼觉,手机振动。
是秦铭。
“喂?”
“越禾小妹妹,今天周末,你该出门去嗨去浪了。”秦铭说话带着哧溜的声音,他应该是在早餐铺一边吃面条一边打电话。
“你也知道今天是周末,就该识趣地一直保持缄默。”越禾俯卧在床上,埋在枕头里,声音有点闷。
秦铭开心地笑,“我这是关心你,难得休息日,提醒你多出去走走,别在房间里闷坏了。”
这是实话,越禾是个工作狂,也是个宅女。如果不用巡店,她很少出门,买衣服日用品都是每月一次网购解决。
秦铭又说:“整个东南片区最有名的海景和夜店都在长州,还有各种特产小吃,你快起来,寄几个肉粽回来。”
秦铭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越禾说:“端午节还早,哪里来的肉粽?”
“肉粽是长州特产,一年四季都有!记住,要李鼎记的!”
秦铭挂了电话。
“李鼎记”三个字像有回音一样在越禾耳朵里嗡嗡直响。
她翻身起来,在地图上查找李鼎记。
看到它的店铺就在长州最著名的景山港口附近时,越禾怀疑秦铭其实只是想让她出门玩。
秦铭大概不知道长州在下雨。越禾乘车直抵景山港口,撑伞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店铺。
的确是有名的小吃店,门面很小,招牌古旧,堂食和排队的人却很多。
越禾等了大概三十分钟,轮到她时,已经过了午餐时间。店里的客人也没有那么挤了。
有专门的礼盒套装,一共八种口味。除了秦铭,越禾算上部门所有同事一共买了十盒,登记地址让店里帮忙寄出去了。
她坐在门口的小木椅上吃了个蛋黄味的。
雨丝从瓦檐上落下,像珠串一样。
偶尔有风把雨滴吹偏,落到她的碗里。
收银的老婆婆让她坐到里面。她笑着摇头,仍旧把手肘搁在双膝上,慢慢啃肉粽。
再抬眼时,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阳光冲破云层,屋顶和远处的海面都是金光一片。
街上的人更多了。
她起身准备离开,旁边走来一个女孩子,不小心撞到她。
“走路怎么不看着点?”
越禾还没说话,女孩子生冷的声音已经传来。
越禾笑着抬头,正要和她说几句,又顿住了。
权闲低头摆弄沾上雨珠的长裙,迟迟等不来道歉,抬眼便看见越禾带笑的神情。
她更生气,“撞到人不会说对不起吗?”
只见过一次,没认出越禾也正常。
越禾温温地说:“好像是你先撞到我的。”
“谁看见了?”权闲皱起鼻子用长州话说了句,“阿巴嘎。”
越禾其实听懂了,没什么含义,意思是外地人——长州人有一种优越感,经常用一种蔑视的语气把这三个字赐给外地人。
她淡淡看着权闲,不是不悦,是好奇。好奇她和权晏有哪些相似之处。
性格完全不同,长相嘛,越禾微笑,权晏是男色里少见的妖冶,权闲却是典型的富家乖乖女的模样。
两兄妹真是一个极左,一个极右。
“看什么啊?”权闲瞪了越禾一眼。
她讨厌长相艳丽的女人,特别是这种看着就漂亮又聪明的女人。
恰巧几个女孩子蜂拥挤进店门,叽叽喳喳地围着权闲说话。好像都是她的同学。
“声音小点,吵的我头都痛了。”权闲不悦。
几个女孩果然降低了音量,其中一个轻声说:“权闲你还是吃卤蛋味的对吗?你哥哥呢?我们去酒吧顺便给他也带点。”
“是啊是啊,给哥哥也带一点。”其他女孩也附和。
越禾心想,权晏的女人缘真好。
权闲冷冷地说:“不知道!”
“怎么会呢?要不打电话问问哥哥嘛!”
“是啊,问问嘛!”
女孩子们面露期望,权闲的眉毛拧在一起,“我哥今天不去酒吧,他受伤了。”
“啊?……”女孩子们一阵失望。
越禾本想转身离开,听到这句她忍不住回头,权闲见她又转向自己,顿时火冒三丈。
“看什么看啊?!烦死了!”
说完大步走了。身后的女孩子们也跟上去。
越禾站在原地蹙眉,权晏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