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穿过临淄的清晨,老牛的双角沁在薄薄的雾气之中,湿淋淋的带着水汽。
青衫的读书人坐在牛车上,手中并无书简,倒提着一把剑。
临淄城外有座观,不大,只是个两进的小院,说观也是勉强,然而没有人敢轻视这里,哪怕这里只住着两个人。
牛车在观外停下,玄微子理了理身上青衫,他知道观中的那位,并不喜欢小辈衣衫不规整的样子。
男人提着剑,慢慢的走进了观中。
观不大,只有一个老仆,每日负责清扫卫生,伺候伺候观中的花朵,此刻看见玄微子走进观中,老仆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他虽身份不高,但是他侍奉的那位主子太过超群,以至于大家都要给几分薄面,玄微子也不例外,比起其他人,玄微子的态度还得要更加恭敬一些,毕竟眼前这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
“恭叔辛苦了。”
老仆笑着摆摆手,咧着不剩几颗牙齿的嘴巴亲切道:“这是恭叔的本分,哪有什么辛苦的,倒是朗哥儿你今天来,是找老爷的吧,他现在就在后院。”
玄微子本命云朗,听了老人的话,便往后院走去。
后院无花无草,只有一棵老柳树,满头白发如雪的老人就盘坐在这棵老柳树下,闭眼吐纳。
玄微子并不说话,站在一边安静的等候着。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家父亲的本事,这是世间最强的三个人之一,他的到来不会出乎他的意料,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能够超出老人推演的事情。
只是他一等,就是三个时辰,从朝阳初升,一直等到日头正高。
终于从自我的世界中走出来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也不看边上站着的玄微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不断的掐着指诀,眼中有万千光华流转。
玄微子再等了半个时辰,老人才终于看向玄微子,好像刚刚注意到他的存在一般。
“父亲。”玄微子微微低头,眼神却一直直视着老人。
“何事?”太上也微微点头,对于玄微子的目光并不在意。
玄微子没有废话,直接说道:“父亲大人可知生儿之死。”
“知道。”
太上的声音没有波动,好似那个死去的人,只是路边的野草,玄微子脸色不变,来的路上,他就能想到自己父亲的态度。
“父亲不打算解释一下吗?那可是您的亲孙子。”
“为何要解释?解释了他就能活过来?解释了你心中的怨气就会消散?”
“你。”玄微子的青衫无风自动,显然是心中已经怒极。
“自生儿出门之时起,我便知了结果,这个回答你可满意?”太上面无表情,对于玄微子的愤怒并不在乎。
玄微子一把按住剑柄,眼神凶狠,咬牙切齿的看向自己的父亲。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人了,自从突破了那个境界,他身上的人味也就越淡,他越来越像是天上的日月星辰,光辉照耀着世间,然而没有人可以从太阳身上看到人性。
玄微子眼中的怒火越烧越烈,握住剑柄的手却不再用力,他冷眼看向不远处的父亲,或者说那尊披着他父亲外皮的陌生人。
求道,求的什么道?
求这冷眼旁观自己亲人死去的大道?
许是不太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何这般愤怒,太上随意道:“我并非不愿救他,只是此事还关系到其他原因。”
玄微子厉喝道:“什么原因?”
太上不在乎他的态度,随意道:“我三人自有默契,他求他的超脱,他有他的棋盘,而我,则有这万千天机。”
这话说的朦胧,但是玄微子还是能够理解一点,他点着头,看向不远处的太上。
“你的意思就是,生儿,是死在其他两个人手中?”
太上垂首,眼中的光华依旧流淌,显然他的心思还没有完全从推演中走出。
“你救不了?”
“能救。”
“为何不救?”
“此乃天意。”
“去你该死的天意!”
玄微子终于拔剑,冷冽夺目的剑光从匣中喷出,这一刻,就连高悬的太阳也被这一剑的风姿遮掩。
这是一位一品高手的愤怒一剑,含怒而出的气势犹如狂龙,三寸之内有龙吟虎啸,然而三寸之外,连风声也不可闻。
他与太上之间相隔十步,一剑刺出
叮!
太上似乎并不在意,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随意的竖起,玄微子含怒一剑就这样轻飘飘的被他拦下。
玄微子的身形就这样停在太上的三尺之外,他的面目狰狞,再不见往日儒雅,只是他的剑,不得寸进。
“剑含七分怒火,三分死意。”太上手指微动,也不见如何高深的气机流转,三尺之外的玄微子就这样连人带剑被打飞出去,直直撞上院墙,然而墙壁连一丝裂缝都找不到。
“竹之道,谦逊君子也,一品之意,该有昂扬之势,如此可入宗师。”
“而你心中,只有怒火与对我的恐惧。”
“这一剑,废物!”
太上毫不留情的点评响起。
玄微子挣扎半天,终于站起身,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提着剑,冷眼看着太上。
“在你眼中,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天道。”太上的态度很是随意,然而就是这样的随意,好像更能刺痛玄微子的内心。
一向很是冷静的男人终于大笑出声,这笑声癫狂,像是暴雨下的竹林。
他笑着,向着太上的方向走去,太上的一指很重,重到他到现在都无法凝聚气机,重到他体内的每一寸骨骼都在哀嚎,五脏六腑颤动,丹田被真气的风暴团团包裹。
可他还在走,哪怕是每走一步他都几乎要吐出血来。
“我出生时,您二十有六,二品境界。”
“我入品时,您三十有四,一品境界。”
“而后您入了宗师,入了大宗师。”
“我看着您,一步步的看着您,从一个会哭会笑的人,变成了一尊没有表情的神。”
“我以为您心中还是热的,以为你只不过是在求道。”
“可你求的什么道?”
玄微子在太上的身前站定,弯下身子,与太上眼睛对着眼睛。
“我问你,你求道求的是什么?”
“是这天下死绝而你长生?还是那无情无性木雕石塑?”
太上直视着自己的儿子,不躲不闪,语气依然随意,像是闲极无聊时,与一株花一棵草的交谈。
“我求太上之道,求天机演化,我非草石,只是看世间人,皆如草石。”
玄微子终于绝望,他知道,面前的人,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眼神已经平静下来。
“伦常大道,我不能杀你。”玄微子盯着太上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但我可以毁了你的道。”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迈步出院门的时候,他忽然顿了一下。
“生儿的仇我会报,然后就是你。”
太上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向天上,微风拂来,细柳翩舞。
“人与草木,流水与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