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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中篇小说 苦竹飘摇(钱国丹)

《苦竹飘摇》 文\钱国丹

选自《安徽文学》2012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钱国丹:女,浙江乐清人。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出版小说、散文集16部,得各种文学作品奖三十余次。多部中篇小说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说年选本和各种丛书。

入冬以来,苗凤竹总是忐忐忑忑的,她预感到要出点什么事,但又不敢想会出什么事。九重仙宫318足浴房的窗户面北而开,干活的空隙,苗凤竹常常会掀开厚厚的窗帘,望着墙外苍翠的竹丛发一会儿呆。

苗凤竹原本是应该高兴的,因为她即将回家和高二晃举办婚礼,他们俩的马拉松相恋,已经整整十二年了。

可事故就发生在腊月十五的夜里。这是腊月里难得的一个无风之夜,月亮虽然冷峻,却依然皎洁明媚。据一对在九重仙宫围墙外漫步的年轻人说,他们曾发现不远处的竹丛一阵乱晃。无风的竹枝乱晃就叫人生疑。女孩眼尖,她看见一个黑影顺着竹竿蹭蹭蹭地蹿上去,然后翻进九重仙宫围墙,又像蜘蛛一样沿着大楼北墙的排水管哧溜溜地上去,最后停留在三楼的一扇窗户外面。女孩吃惊不已,她推了推男友,指着那根排水管悄声说,有贼!男孩看看大楼窗口清一色的桃色灯光,不以为然地说,早着呢,这时候偷谁去?女孩问,那他爬水管干吗?男孩自作聪明地说,恶作剧吧。

这对恋人一会儿在竹林旁的竹椅上坐坐,一会儿又沿着干净的鹅卵石甬道甜甜蜜蜜地走来走去。沉醉在爱情中的人是不计时间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围墙里突然传出一声闷响,似有重物坠地,接着,一个凄厉的女高音划破了宁静的夜空:救命啊!有人坠楼了!然后是一阵极为嘈杂的脚步声,大概是九重仙宫里所有的人都奔出事地点去了。

温江市的人都知道九重仙宫从事的是什么营生。大厅除外,这座楼房上面还有九层,下三层,是正正经经的足浴房间,服务小姐们除了给客人洗脚修剪趾甲外,还在腿脚的每个穴位上掐捏,以达到舒筋活血、减压排毒的效果;四、五、六层呢,则是“半套”服务了,按摩女们半裸着,敲打捏拿着客人的肩背手足,当然也不忘给他们腰部以下做适当的揉搓。不安分的顾客,会反过来“按摩”女孩的敏感部位,而女孩们是不得声张的,不声张的报酬是数十元小费;上到七、八、九层,则是“全套”的“推油”了,推油小姐个个靓丽妖媚,她们工作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在洗得干干净净的客人身上涂满橄榄油,然后把自己也剥得精光,用充满弹性的年轻胴体和嘴唇,给客人从头到脚每个部位做细细的推摩……

苗凤竹初来乍到九重仙宫时,老板问她愿做“全套”还是“半套”。苗凤竹反问道,什么叫“全套”什么叫“半套”?听完老板的“服务指南”,苗凤竹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她气咻咻地说,我决不干那些!老板倒也开明,说,那你就做纯粹的足浴吧,只是工资比她们可差远了。苗凤竹警惕地追问道,纯粹的足浴是真纯粹还是假纯粹?老板说,真纯粹,除非你们自己要留人。当时苗凤竹正无路可走,就咬咬牙留了下来。她跟着一名足浴师傅上了三楼,学了一天的手艺后,领了一个写着318的塑料牌子和一件宽松的套头短裙,第二天就正式上岗了。

苗凤竹来自外省的一个叫苦竹崖的山区,苦竹崖出产苦竹也出产毛竹。有风的日子,竹林会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叫人心悸。苦竹崖还出产穷汉子,十多年来,山岙里能蹦跶的年轻人都蹦跶到城里打工去了。有本事的男孩子不多,一年下来租了房子喂了肚子,还把寥寥的余钱扔进了网吧——穷极无聊,到网络里寻求点刺激是必需的;而女孩们就另当别论了,苦竹崖人并不在意姐妹们在城里干什么,因为哥哥娶亲弟弟读书,再就是给日渐老去的爹妈造两间钢筋水泥房子,就全指望这些奋不顾身的女孩了。

可是苗凤竹和她们不一样。她在苦竹崖上过中学,虽然疲惫得常在课堂上打盹,但“廉耻”二字是读明白了的。当年她母亲患有严重的肝病,肚子胀得像面大鼓,把一个家庭主妇应该挑的担子全压在女儿稚嫩的肩上。少小的苗凤竹每天得早早起来,烧一大锅番薯,然后趁着微曦出门打好一天的猪草,再一路小跑赶到十里外的学校去上课。

母亲死的那年苗凤竹16岁,埋了亲娘,她就辍学跟着堂姐到温江市来了。堂姐带她在医院里干过几个月的重症陪护,又介绍她给一位瘫痪老人当过半年保姆,继而又在那臭得呛肺的鞋厂里粘了一年的鞋帮,最后,才在这九重仙宫“定居”下来。

在九重仙宫,工作的房号就是服务小姐的代号,所以人人都喊苗凤竹“三要发”。“三要发”正正经经地给人搓洗臭脚掐捏穴位,并不敢越雷池一步。

单纯来足浴的大都是老年人,人老腿脚先衰,他们不是腿肚子抽筋就是脚踝酸痛,再就是膝盖僵硬嘎嘎作响,只有通过苗凤竹们的拿捏揉搓和药水浸泡,才能活络起来。这些人都持有九重仙宫的消费卡,这些消费卡或是单位发的,或是有点权势的儿女们孝顺的,他们都属于有钱有闲阶层的爹妈,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工人大伯、农民大妈会舍得掏百十元钱,让自己的脚丫这么奢侈一回的。

十年来,苗凤竹家里的债务还得差不多了,弟弟的亲事也订下了。现在苗凤竹一门心思只想着回家,回家踏踏实实地跟高二晃结婚,生一男半女——苦竹崖像她这般年纪的女人们,都已儿女成群了。

高二晃在城西的建筑工地做泥水工,每天在几十层的脚手架上腾挪上下。穷人不得恐高症,精瘦的高二晃尤其如此。他提着泥浆桶走在吱吱呀呀的脚手架上,潇洒得好像走平地。但是越到年底越接近婚期,苗凤竹就越提心吊胆,万一脚手架没扎紧,万一高二晃踩了空,万一……高二晃却总是在电话那头笑着,笑得没心没肺,还大大咧咧地说,我是谁啊?——苦竹崖的飞竿猴王,活脱脱一个孙大圣转世啊!

苦竹崖高大的毛竹林,练就高二晃蹭蹭蹭的爬竿本事。爬竿不算什么,苦竹崖的男孩都会,如果把附近的竹梢挽起打了个大结,他们就躺在这“高空吊床”上优哉游哉地晃荡聊天。高二晃的特技是“横向飞竿”,他能像猴子一样轻松自如地从这竿毛竹飞到另一竿毛竹上。凡他到处,竹林晃作一片,竹叶沙沙声如筛米如急雨。小时候,苗凤竹最喜欢看高二晃的“横向飞竿”了,有一次,他竟从溪流的这边飞到溪流那边,引得村里的大人孩子一片狂呼乱叫。当苗凤竹把蹦到嗓子眼的心捺回了胸腔之后,“飞竿猴王”就装进了她的心里,再也抠不出来了。

人是不能空怀绝技的。高二晃虽然远离了苦竹崖,虽然总是被水泥尘埃搞得灰头土脸的,但只要瞅准机会,他就会借着九重仙宫后墙外的竹子,飞进墙里。

九重仙宫的大门向全世界敞开着,里三道外三道站着衣冠楚楚的侍应男生和裙袂飘飘的礼仪小姐。他们对所有的客人都鞠九十度的大躬,满嘴蹦着让人发腻的欢迎词儿。可如果没有钱,对不起,你就是化作一只蠓虫,不但飞越不了重重屏障,还立马一掌把你拍死。所以一般情况下,高二晃只能在九重仙宫的围墙外,对着大楼的暧昧灯光望梅止渴。

常常是这样,苗凤竹正忙碌着,嘀的一声,手机响了。苗凤竹把短信提示音弄得只响一下,怕的是打扰客人,“顾客就是上帝”,老板曾再三地训导过她们。真正的上帝离苗凤竹太远,她看不见也摸不着,可洗完客人的脚,百分之二十的真金白银就算是她的了。

“想死你了!”高二晃的信息一般只有四个字。苗凤竹有时会回应说:“谁不想呢?”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高二晃说自己都要熬干了熬疯了,就翻墙沿着排水管上来,贴在厚厚的玻璃窗外感受女友的气息。直到下半夜客人走光了灯全熄了,他就轻轻地敲318的窗。苗凤竹先是插死了318的门,然后打开北窗让他进来,两人手忙脚乱地亲热一会,高二晃又从窗户出去——当然不能被人发现,否则她全年的工资和押金就全泡汤了——她们的工资可是年终才结算的啊。

年年腊月年年冬,每年这个时候,姐妹们都陆续回家了,尤其像苗凤竹这类准备回家结婚的女孩,只有最恋战的还留着,腊月是她们挣钱的黄金季节。她们拼命地加班加点,多赚一个是一个。

苗凤竹今年还留着的缘由,是因为她和高二晃吵架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拌嘴,而是高二晃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前些日子,堂姐打电话告诉苗凤竹说,她看见高二晃在码头瞎逛,还和站街女“五找二、五找三”地讨价还价,然后跟站街女钻进一间肮脏的出租屋里去了。

苗凤竹当时并不相信,对于高二晃,苗凤竹有足够的自信。她模样比高二晃好,赚钱比高二晃多,结婚的必备物件也都是她置买的;高二晃家里仅有的三间破屋还被高大晃占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刷刷白灰就算是他们的婚房了。所以高二晃说她是天底下最好、最乖、最叫人心疼的女孩。说到底,苗凤竹不相信高二晃会去找那些乌七八糟的女人。堂姐在电话那边狠狠地说,你爱信不信!十个男人九个花,等染上脏病你哭鬼去吧!

那天苗凤竹收了手机,心却乱了。她早就听说过码头上有一些贱女人,长相不佳,年纪不小,又不想凭力气吃饭,就做起这廉价的皮肉生意来了。她们接待的一般是外地渔船上的渔工,也有高二晃这样的苦力,干一次,一张50面值的票子,要找还男方二三十元,所以也有一定的市场。

这么说,高二晃是打熬不住,真的找脏女人去了?可是苗凤竹立即给否定了:不会,俺跟二晃一块儿长大,二晃是什么样的人俺还不知道?转念又想,堂姐也不是个拨弄是非的人啊。于是苗凤竹给高二晃打了个电话,试探说,二晃,你晚上在码头瞎逛什么?当时高二晃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西北风裹挟着他那满不在乎的嬉笑声震得手机嗡嗡作响:晚上我没事,逛哪儿不是逛啊?苗凤竹来气了,说,告诉你二晃,可别动什么花花心思!二晃说,我动什么花花心思?想动也没钱啊!苗凤竹干脆挑明了,说,有人看见你跟站街女拉拉扯扯!高二晃笑了,说,你听人瞎嚼舌头!——有人还说你跟客人玩儿“推油”呢!噎得苗凤竹直翻白眼,气都喘不匀了。

之后,她等着高二晃来解释,来认错,等着他爬上水管来敲318的玻璃窗。可左等右等,高二晃就是不来。进入腊月,高二晃好像格外的忙,连短信也发得少了,这让苗凤竹的心越发纠结,越发怀疑他是做下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了。

在这个无风的腊月十五夜里,苗凤竹刚刚送走了一位客人,她把放干水的洗脚桶一扔,恨恨地咕哝道,这婚,我不结了!

不结了正好!一位客人咋呼着,出现在318房门口。他显然一直在留意着苗凤竹,连她一句怨怼话都偷听得清清楚楚。这家伙五十出头了,黑皮,小眼,下唇长,脖子通红,像一个刚刚剁下来的猪鱼头。

“猪鱼头”是“码头帮”的一员。温江是个沿海城市,长长的海岸线滋养着数万渔民。现今的渔船吨位庞大,满载而归时靠拢不了岸,只能抛锚在海港中间。于是一条条霸道的机动舢板开到大船旁,将鱼货低价趸进,再驳到岸上卖给鱼贩子。这行当就叫“接鲜”,“接鲜”这一进一出,赚头可不少。使刀弄棒的“码头帮”垄断了这个市场,而渔民自家兄弟和一般善良的小贩是无法涉足的。

见到这嬉皮笑脸的“猪鱼头”,苗凤竹赶紧扭过头去。“猪鱼头”是个讨厌的顾客,他的身上永远散发着浓烈的烧酒味和令人作呕的鱼腥味。一年前的一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他来到318房间,仰面朝天地往床上一躺,把一双臭脚直直地戳到苗凤竹的脸上。苗凤竹察看他的脚,脚趾缝,脚底心,密密麻麻的全是脚气疙瘩,有的都化脓了。苗凤竹把那双脚泡在中药汤水里,洗了一会儿,然后捞起来,揩干,放在自己的膝上。按顾客的要求,苗凤竹得用自己的两个拇指指甲把脚气疙瘩一个个挤掉——单纯的足浴就是什么臭脚烂脚都得伺候。那挤出来的脏水四处乱射,有的还溅到苗凤竹的脸上,令她作呕。而每挤掉一个疙瘩,“猪鱼头”就咧着尖嘴惬意地哼哼。哼着哼着,那臭脚就不安分起来,有意无意地触碰苗凤竹的胸脯。苗凤竹把那脚一撂,说,别认错了地方,要那样你到上面去!那男人坐了起来,涎着脸说,上面的太贵,你这儿实惠——来,好好伺候哥们,哥们照样给小费!说着摸出张20元纸币,按在苗凤竹膝上。

苗凤竹一把拂掉那钱,骂了声臭流氓!把那双脚又扔回到足浴桶里。“猪鱼头”火了,他蹦了起来,在苗凤竹的胸口上抓了一把,说,还臭流氓香流氓呢——装什么装!不卖肉你上这里干吗?说着就伸手去掀苗凤竹的工作套裙,说,我看看里面有没有穿裤衩!

苗凤竹气极了。她抬起湿淋淋的右手,啪的一掌扇在那张丑脸上。长到28岁,她这是第一次打人,而且是重重地扇人耳光!足浴药水像火星迸溅,苗凤竹觉得脸上和耳根都被烧着了。

“猪鱼头”的脸涨得黑紫黑紫的,他吼道,臭婊子你敢打我,老子今晚还非睡了你不可!他抱起苗凤竹一把扔在床上,臭烘烘的身子直压下来。

厮打声惊动了外头,领班赶了过来,先骂了苗凤竹一顿,然后息事宁人地要给这闹事的客人换一位小姐。“猪鱼头”偏不干,非吃死了苗凤竹不行。领班的就拉下脸,对苗凤竹说,你脑子灵活点好不好?别影响咱们九重仙宫的生意!苗凤竹说,我脑子灵活了就到上面挣大钱去了!领班说,不伺候好客人就卷铺盖走人!“猪鱼头”更是有了底气,抱住苗凤竹乱啃,气得苗凤竹发疯一般又抓又踢。

正在这纷纷扰扰之际,一位高个子的英武小伙子进了318房,他揪住“猪鱼头”,把他往外推去。“猪鱼头”挣扎着,叫嚷着要找“码头帮”来跟他拼命。年轻人干脆拎起了他,一把扔在走廊上。“猪鱼头”摔痛了,仰头看着这一米八几的壮硕后生,又不知他什么来头,有点懵。年轻人冲着“猪鱼头”吼道,滚远点,这里可是正经的足浴正经的人,再胡来我可要报警了!领班看着这位俊朗的熟客,赔着笑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也不知那领班在外面怎么哄的“猪鱼头”,走廊上竟然安静了。

年轻人是苗凤竹的熟客。他很帅,在苗凤竹有限的阅历中,好像没有谁比他更帅的了。他的身体还特别的棒,在当今众多的亚健康城市青年中,他的健壮就让他显得鹤立鸡群。

两年前的一个傍晚,他第一次跨进318房门时,样子很腼腆。苗凤竹以为他是来找风流的,就提醒说,先生,这里是单纯的足浴。客人却用标准的普通话回答说,我找的就是单纯的足浴。他没有打酒嗝,也没有剔牙齿,他谦谦君子的模样让苗凤竹感到格外舒服。

他问苗凤竹,你会修鸡眼吗?

苗凤竹明白了,这是位鸡眼患者。苗凤竹听人说过,温江市从前有修鸡眼行当,后来因为收益不高,就逐渐消亡了;而医院呢,大钱都赚不过来,谁愿干这伺候臭脚的勾当?

苗凤竹家乡的一位堂叔长过鸡眼,婶婶给他挖钉子时,苗凤竹在一旁打过几次下手,把那技法学个八九不离十。进了九重仙宫后,也试着为客人挖过鸡眼,效果不错。于是她回答说,试试看吧。

那客人脱了鞋袜。他的脚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臭。鸡眼就长在左脚中趾根部。苗凤竹搬来足浴桶,放上热水,先把他的脚底泡软了,捞出来用一条大毛巾裹着,擦干,放在自己膝上,再拿出一把自备的小刀,仔细地削去厚厚的死皮,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鸡眼钉子挖了出来。

正当她专心致志地工作时,客人的电话铃骤然响起。他打开他的苹果手机,一个女高音像一阵飓风般灌进了苗凤竹的耳膜:死哪儿去了?到现在还不回家?

用这种口气说话的,必定是他的老婆无疑了。他结婚了?老婆还那么凶?不知怎的,苗凤竹竟觉得有几分失落,几分难过。客人回答对方说,我在九重仙宫挖鸡眼呢,你过来吗?又听得那个女人说,你想恶心死我啊?本小姐才不想去闻你的臭脚丫味呢。

过几天他又来了,他的左脚外侧又长了鸡眼。一个月后他又来了,因为鸡眼又长到右脚上了。苗凤竹就暗暗地喊他“鸡眼哥”。再后来他还自带鸡眼膏,让苗凤竹涂在那个刚刚挖空的窟窿里。

有一回,苗凤竹花了三倍的时间,才把一个坚韧不拔的鸡眼给弄了出来。完事后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你的皮鞋是不是太紧了?“鸡眼哥”皱起了眉头,说,谁说不是呢!苗凤竹说,换双宽松的啊,老这么着你的脚要弄坏的啊。客人叹了口气说,人家不让!说鞋子宽松了,脚就要长大,脚大了难看!苗凤竹想,这个“人家”必定是那位女高音了。但是苗凤竹很是疑惑,老婆管钱、管房、管老公的花心,却从未听说要管脚的,管得男人尽长鸡眼她就舒坦了?

那一回,“鸡眼哥”取出一张九重仙宫的消费金卡,拍在苗凤竹的手心,说,放你这里了,省得我带来带去的麻烦。

可是他却把外衣落她这儿了,等她发现了追出去,他已经走远了。苗凤竹抓起那件质地很好的西装,啪的一声,一个钱夹子掉了出来。好奇心让她打开了这个钱夹子,她看到他的身份证和工作证,记住了“沈岭东”这个名字,还记住了他是本市最大、最有名的腾达房产公司的白领员工。

交还钱包之后,沈岭东来的次数就越发多了,长鸡眼来,不长鸡眼也来。苗凤竹善解人意地说,你总是来,不心疼钱吗?沈岭东说,这种消费卡,我们老板整摞整摞地孝敬人,我拿两张算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苗凤竹见了他就心跳。但是她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明白自己只属于高二晃,对这位帅哥并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今年清明节前夕,洗完脚的沈岭东竟对苗凤竹说,明天,你能陪我去西山走走吗?我想家了。苗凤竹纳闷了,他回老家,应该带上他的老婆呀,怎么会要一个足浴女作陪?又想,他的家在西山?莫非那是一个破败得不能见人的村庄?他的阔太太不愿去感受那份荒凉?

那天沈岭东的情绪有些沮丧,有些黯然,苗凤竹不忍了,于是就答应下来。第二天一早,她破天荒地向老板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反正上午的客人稀少,耽误不了多大生意。

坐在沈岭东的摩托车后面,走完市区长长的街道,就折向西边的一条马路,然后又拐进一条沙石小道。他们沿着逶迤的小道上山。山不算高,也不算太大,并没有废弃的村庄,却有一片非常豪华的墓葬群。沈岭东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带着她走进了墓地。那些坟茔都相当有历史了,但因为当初建得讲究,如今看来仍然气派壮观。坟区里的香樟、柏树,浓荫如盖,坟区旁的山坡上,绿草成茵,繁花如锦。这里与其说是墓葬群,倒不如说是死去富豪们的别墅区。

每一座坟茔都由独立的围墙包着,围墙有尺多厚,后高前低,颇像沙发后面的靠背和前面的扶手。每座墓前都蹲着两个“护院”的青石狮子。“墓院”三进三退:第一进像一个院子,方大平整,可供孩子们跳绳踢毽子翻跟头;二进像座小楼,或两间并立,或三四间相连,青石墓碑像门一样嵌在墓前;墓后是一个较小的“后院”,因为有“小楼”遮挡,一些登山热了的女眷就躲在“后院”里脱换衣服。

沈岭东带着苗凤竹,在那些荒坟周围转悠着。苗凤竹并不想这么消磨时间,她有些着急地问,你祖宗先人的坟墓在哪里?沈岭东苦笑着说,我家的祖宗先人?他们哪有这般福气,他们被埋在家乡的土丘里了!

苗凤竹这才知道,沈岭东也是外省人。那天沈岭东带着她,找到了一座杂草丛生的大墓,那坟墓显然很久没人照看了,墓体下陷,一条裂缝成了老鼠们恣意进出的快乐通道。

沈岭东踢着坟上的枯枝败叶,一块庄严的墓碑显露出来,上面刻着“郑公光耀”,然后自左向右依次排序的是“元配叶氏、继室陈氏、妾柳氏”。沈岭东说,就在这里了。苗凤竹问,什么就在这里了?沈岭东说,我曾经的家。苗凤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她根本不懂,沈岭东的家怎么“曾在这里”?难道说沈岭东一家活人曾和死人同住在这个墓地里?

沈岭东遥望着远处,目光涣散,远处有杂乱无序的老城建筑,有码头和码头外面的灰色海洋。沈岭东缓缓地说,小学毕业那个暑假,我和妹妹坐了两天两夜的车子,到温江市来了,我们的爹妈在这个城市打工,四年未曾回家,我们想他们都想疯了。爹用一辆破自行车从车站接了我们,嘎吱嘎吱地到了这个山脚下。上山了,爹骑不动了,我们就下了车。爹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我们颠儿颠儿地在后面跟,转啊转的,不多会儿就转到了这片墓地里。我那患风湿病的娘从一大堆垃圾后面探出身来,又哭又笑地喊我们,如果不是那熟悉的声音,我们已认不出娘了,她佝偻着个腰,瘦骨伶仃的像一个墓地里的幽灵……

沈岭东折了两根枫树枝,递了根给苗凤竹,说,咱们给郑光耀老爷和他的妻妾们扫扫墓吧,感谢他多年来免费提供给我家这么个住宿地。

两人忙了一阵,把墓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沈岭东回到他的摩托车旁,从后备箱里取出了香烛冥币堆放在墓前,点着。看香烟袅袅,看那袅袅的香烟又被风撕破,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岭东在坟墙“扶手”上坐了下来,同时也示意苗凤竹坐下。苗凤竹有些忐忑,可又担心自己的违拗会触痛沈岭东,只得乖乖地挨着他坐下了。

坟旁的野草摇曳着,烛火一跳一跳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沈岭东继续说,那些年,我爹妈在这个城市里,靠捡垃圾卖钱。他们和另一些垃圾虫们,用破油毛毡、塑料布,在坟头上搭了个家。我们第一晚睡在这“家”里,听松风呜咽,听怪鸟长鸣,听昆虫唧唧……

苗凤竹叹了口气,说,你爹娘为多攒几个钱供你们兄妹读书,连最廉价的屋子都舍不得租!沈岭东说,是,但也不完全是。你想想,哪个房东愿意把屋子租给垃圾虫,从而把房子也变成垃圾场呢?

只有这些不会开口的墓主愿意!沈岭东说。苗凤竹的心痛了一下。她想,都以为自己家乡穷,想不到还有比她家乡更穷的。受了潮的纸钱烧得压抑,她捡起一根小树枝扒拉着,蜡炬却在风的鼓舞下,红泪飞坠。沈岭东一把搂过苗凤竹,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苗凤竹的头上。苗凤竹的心突突地跳着,推开他不是,任他抱着更不是。一种被信任的感觉油然而生,于是她像羊羔般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然后慢慢地抽出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

苗凤竹终于把身子抽了出来,问,现在哪呢,我说的是你爹娘?沈岭东说,回家了。苗凤竹想起那个在电话里颐指气使的女人,她觉得沈岭东今天的异常举动和那个女人有关。她还觉得,人和人之间是有屏障的,甚至是有天堑的,有的天堑就是神仙也无法逾越。但是她并不知道沈岭东更多的情况。她在静静地等待下文。可是沈岭东站了起来,踩灭了冥币和香烛的余烬,又摘掉她肩上的一丝草屑,说,我们回去吧。

回来的路上,沈岭东没再说一句话。

有些话不是对谁都可以说的,有些话是永远难以启齿的,对于苗凤竹这个善解人意的姑娘也一样。

沈岭东上“大四”时,父母就离开温江市回到了家乡。回家的原因既不是母亲的身体坚持不了——她们那辈人的坚韧总是让人难以想象;也不是因为他们厌弃了垃圾生涯——垃圾虽脏,但能养活全家和两个上学的孩子。父母回家的原因一般人猜测不到,那是一位好心又好事的记者造成的。这位记者在踏春时发现了墓群中的居民,大惊小怪地又是拍照又是不厌其烦地问来问去。于是,垃圾虫们的生活被搬上了媒体。温江市有关部门觉得这个群体有损他们的城市形象,几个气势汹汹的城管冲到山上,把他们的窝棚捣毁,强迫他们将垃圾搬离。于是,这个特殊人群只得离开这个特殊的窝儿,无可奈何地各走天涯了。

幸亏沈岭东已经毕业实习了。他在电话里对哭歪歪的父母说,不怕,我马上要分配工作了,我来养活你们和妹妹!

拿到毕业证书后,沈岭东到处找工作。他一开始就报考了公务员,地球人都知道,公务员旱涝保收,还永远五谷丰登。可通往公务员的独木桥太狭窄了,他冲锋陷阵了几次,回回都挤得头破血流败下阵来。然后他又南下到珠海深圳,奔那些大型外企而去。岂知到了南方,才懂得什么叫“人满为患”,什么叫工资畸低。他不甘心也不死心,于是不住地跳槽,却越跳越糟,最后弄得连养活自己都困难了。想起正在上大一的妹妹,想到母亲弯曲成鸡爪子似的双手,他要崩溃了。

一个炎热的午后,喝了几杯酒的他踉踉跄跄地到酒吧一侧的草地上去呕吐,痛苦使他拿脑袋去撞酒吧的外墙,撞得满眼金星乱飞。 他想起温江籍的一位外号叫“老猫”的同学,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老猫”听说了他的窘况,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到温江来吧,这里的房产公司如雨后春笋,安排几个大学生应该没问题。于是他冒着炎炎赤日,奔这个十几年前待过一个暑假的城市来了,并顺利地进入腾达房产公司。

没多久,他在腾达公司站稳了脚跟,并升任了信息部主任。他的升迁跟一个叫吴娜娜的女孩有关。到腾达公司的第一天,沈岭东的口袋里只剩下23块钱。午饭时分,他在盘算着应该和同事们一起去喂肚子,还是该留在办公室里享受空调?他最后做出的决断是,留在办公室里眯会儿,把中饭和晚饭合并起来享受比较科学。

正想着,一位穿着太阳裙的女孩经过他办公室门口。她喂了一声,说,新来的,怎么不吃饭啊?沈岭东的脸倏地红了,说不清是因为自己囊中羞涩,还是因为这女孩长得太抢眼。

女孩的做派像走惯T台的模特。她昂着头,迈着猫步,款款地进了他的办公室。沈岭东礼貌地站了起来。女孩伸出一条保养得很好的玉臂,说,认识一下,本姑娘叫吴娜娜。他慌忙伸出手,和女孩那把指甲涂成紫罗兰色的手碰了碰。吴娜娜两个大大的耳环活泼地摆动着,好闻的香水味儿让他本能地向后闪了闪。女孩修得细细的眉毛吊了起来,说,躲什么躲,难道我不够可爱吗?

沈岭东虽然穷,但因为长得帅,向他示好的女孩也不少。吴娜娜的五官不算难看,一米七几的身材,天鹅般修长的脖子,尤其是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让他心慌。吴娜娜又把手掌平举过头顶,在自己和沈岭东之间比画了一下,问,有一米八三吗?沈岭东点了点头。吴娜娜却夸张地叹息一声,说,这世道,高个子的男孩比大熊猫都稀罕了!接着又问了他的手机号,然后娇憨地摆了摆手,说了声拜拜,一转身消失在办公室门外。

那天傍晚,沈岭东就收到了吴娜娜的短信:今晚6点整,到两岸咖啡222房间吃饭。

刚上班第一天就有女孩子约吃饭,这让沈岭东觉得几分兴奋,几分不安。所谓人穷志短,他再次看了看短信,吴娜娜可没说谁请谁啊。如果她习惯于别人请她,双手空空的他将如何应对?正想着,第二条短信又来了:别跟我说没空,本小姐请客,没人敢拒绝的!

他的脸有些发烫,为自己的小家子气,也为第一次见面不是他请女孩反让女孩请他。但他还是决定赴约。可是两岸咖啡在哪里?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吴娜娜。下班后一出公司的门,他就向一位候客的出租车司机打听,司机殷勤地指了个方向说,不远,起步价就到。他捏了捏口袋里的23块钱,对司机摆了摆手,然后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奔目的地去了。

在那间装修得十分浪漫的包厢里,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鱼翅和花螺。吴娜娜在给他殷勤地夹菜的同时,还告诉他说,自己是腾达公司的售楼部经理,而她的老爸就是公司的董事长吴腾达。

天哪,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得到了董事长千金的青眼!那以后,吴娜娜就对他展开了猛烈的爱情攻势。沈岭东不知是祸是福,畏葸得很,但他明确地告诉吴娜娜说,自己是个穷光蛋。吴娜娜倒是爽快,说,我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一个带得出去的男生!沈岭东说,比我优秀的男生多得是啊,为什么要找穷光蛋呢?吴娜娜说,优秀的男人都是别人的老公!剩下的呢,不是啤酒肚就是武大郎的克隆,本小姐如何忍受得了!

沈岭东去找“老猫”商量。“老猫”打了他一拳,说,你这小子好福气啊,财来运来老婆带胎来!沈岭东警惕起来,问,什么叫老婆带胎来?“老猫”连连打自己的嘴巴,说,温江的俗语,用在你身上并不合适。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小子是桃花运和财运结伴来了!沈岭东说,我身无分文,她这个高富美会真的看上我?“老猫”涎着脸说,不敢要?要不,你把她让给我?沈岭东打了“老猫”一拳,说,那么,我就和她处着试试?

懵懵懂懂地,沈岭东都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吴娜娜牵着,走进了婚姻殿堂。

警车呼啸着,停在了九重仙宫的门口。

几名警察进了电梯,跑步进入肇事的318房间。他们看到地上水波横流——慌乱的苗凤竹把足浴桶打翻了,屋里却空无一人。一名警察大喊,目击证人,有目击证人吗?足浴女们麇集在走廊里,集体噤声。只有三楼的领班上前,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什么。

警察们下了楼,在九重仙宫的围墙内绕了半圈,来到出事地点。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躺着一长一短两个身影。长的那个上身光裸,下面只穿了条三角裤衩。他摊着双手,脑袋下聚了一滩酽酽的红色液体,这红色液体还在缓缓地向外扩展。他就那么躺着,声息全无;短的那一个衣着厚实,神志却是清醒的,他像离了水的鱼儿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正在挣扎着想坐起来,试图逃离那个尴尬的境地。

看着这两个呈45度夹角躺着的年轻男子,苗凤竹身心俱焚,脑袋一片空白。警察对着她喝问,他们是谁?苗凤竹只是牙齿打架,什么也说不出来。领班来了,她手中的电筒晃着那个肌肉结实而光裸的身影说,他是老顾客,好像姓沈。警察又指着那个短的身体问,他呢?领班又用手电筒晃了晃,说,不知道,从来没见过。警察问苗凤竹,他是谁?苗凤竹总算挤出几个字来,说,高、高二晃,我、我男朋友。警察又问,你男朋友和你的嫖客大打出手了?苗凤竹答,不,不是……警察又问,那怎么会一块儿坠地呢?苗凤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也不知道哇!

高二晃顽强地要坐起来,苗凤竹像寒风中的苦竹那么哆嗦着,想去搀扶一把。警察对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保护现场!一位警花手拿相机,换着角度不停地拍照,仿佛这个境况有多么美妙似的。高二晃只得孤军奋战,他咬紧牙关,双肘着地,背对着墙根向后挪动,然后又将手掌反撑在墙脚,慢慢地撑起半个身子,他的背和头都挤在墙上,算是勉强坐住了。

一辆救护车凄厉地叫着,停在了九重仙宫门口,两副空空的担架匆匆地抬到了后院。一位白大褂指了指高二晃,对抬担架的说,放到担架上去。又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沈岭东,试了试鼻息和脉搏,摇了摇头,也吩咐抬到担架上。

苗凤竹想跟救护车走,可是双脚虚虚的,像踩在云里雾里。一位警花拽住了她的一条胳膊,说,你,跟我们到刑警队走一趟。

沈岭东在担架上摇晃着,他的感觉是在飞翔。可翅膀是多么的沉重啊,所以他飞得很慢,飞得很低。他紧缩着双腿,担心长着鸡眼的脚板会碰着地上的荆棘丛,那可是很疼很疼的啊。他像一个微微漏气的气球,慢悠悠地从绿油油的苜蓿地上飘过,从金灿灿的油菜花上晃过,他看到植物的汁液在茎叶里汹涌澎湃,似乎想突奔出去。沈岭东觉得自己滚热的汁液,也在身体里汹涌澎湃,渐渐地从缺口里流失殆尽。失重的他飞着,时快,时慢,时而凝住不动,时而又艰难前进。他终于飘到一片熟悉的墓群上面,他看见星星点点的鬼火在闪烁,在欢呼,似乎在欢迎他的到来。沈岭东选择了那个熟悉的坟头降落,他的脚先在沙发状的坟墓“扶手”上碰了一下,然后落到小时候翻过跟斗的坟地上。

终于可以舒口气了。他仰面朝天躺下,舒展开手脚。这里很幽静,很偏僻,吴娜娜不会找到这里,“猪鱼头”也不会找到这里,他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

他已有多久没睡过安稳觉了?在他的记忆里,吴娜娜从来不让他好好睡眠。她爱折腾,一开始,沈岭东对她的折腾充满了好奇和兴趣,可渐渐的,就有点招架不住了。吴娜娜精力太过旺盛,她追求“性福”的热情让他觉得恐慌。她不断地翻新着花样,不折腾个你死我活决不罢休。沈岭东又不想让吴娜娜扫兴,更不愿让她骂他无能,所以就疲于应付。吴娜娜曾对他说,本姑娘这亿万富姐的身份,这惹人喷血的身段,追我的人可装得一艘航空母舰了,可让你一个赤手空拳的家伙得到了,占有了,你感恩吧。吴娜娜常常拍着他身上的腱子肉,拍得重而响亮,她眼里燃烧的荧荧绿光,常常让沈岭东忍不住打个冷战。

吴娜娜其实不坏。她秉性直率,敢爱敢恨。她喜欢沈岭东,喜欢到骨头缝里去了。他们俩交往的过程中,她从不玩小女人把戏,不哭不闹也没有设置些小阴谋来不断地考验他。总之,和吴娜娜交往不累。工作上,吴娜娜更有一套。腾达房产的几块好地皮,全是娜娜拿到的。地球人都知道,地皮的地理位置、朝向、风水好坏就是房产的命脉。在当前全国房地产低迷的状况下,腾达的楼盘却照样卖得红红火火。吴腾达在女儿的生日宴会上举着酒杯,对所有的客人说,为娜娜干杯吧,娜娜真是个聚宝盆!腾达公司一半的业绩是她创造的!

吴娜娜唯一的毛病是太强势太任性了些,吴腾达惯出来的独生女儿强势任性是必然的,问题是,她从来不懂得顾忌别人的感受,也从来不考虑人前人后给沈岭东一点点面子。

多年来,吴腾达夫妇是想在政府的要害部门找个乘龙快婿的,不少前途看好的公务员也十分乐意有个亿万富翁的泰山,无奈女儿竟没有一个中意的。眼看女儿岁数越长越大,吴腾达心里那个急啊,他把他的房地产事业都让位给了“找女婿事业”,门当户对的男生张罗了几大箩筐,吴娜娜则是相一个嗨一个,不是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是骂天下的高个子帅男都死光了。弄得老爸大人头疼不已。东方红,太阳升,温江来了个沈岭东。第一眼见到这位大帅哥,吴娜娜双眼倏地一亮,直觉得是老天爷给她送最最好的礼物来了。通过几次接触,娜娜发现沈岭东不仅高帅,学问和球艺也都不低。于是就对父亲说,你们别瞎忙乎了,沈岭东是你女婿的唯一人选。可吴腾达夫妇对这个穷打工仔嗤之以鼻。老吴说,一个外地人,不知根不知底的,万一是个骗子,我就人财两空了。娜娜说,他能骗我?我把他给卖了让他来帮我数钱还差不多!老吴老婆说,卖他能值几个钱?日后他天天变着法子跟你要钱!娜娜说,那要看本小姐高不高兴。老吴说,再跑来一大帮穷亲戚穷朋友,都是冲你求助的,弄得你满屋子臭脚丫味!娜娜烦了,一边尖叫一边顿足,说,你们也太低估你女儿的智商了!

吴董事长两口子拗不过宝贝女儿,只得说,娜娜你别急,要不你先和这个沈岭东处个一年半载,看看他是不是适合你。吴小姐说,老爸老妈你们老糊涂了,你知不知道现今剩女泛滥成灾,而男孩全成了抢不到手的香饽饽!过个一年半载,沈岭东早被别人抢跑了!

吴娜娜是真心真意地喜欢沈岭东,自从有了沈岭东后,她几乎和以前所有的男友们都断了联系,只一味地黏着沈岭东。她的宝马车也成了沈岭东的专座,她则成了沈岭东的专职司机。吴娜娜发誓,两个月把沈岭东搞定,下季度就把他“娶”回家去。

沈岭东却被吴娜娜的火辣给吓着了,那么有钱有势的女孩,日后能好好相处吗?男人一般都不喜欢太强势的女人,沈岭东心目中的爱人应该是温柔的,小鸟依人的,甚至可以是傻傻的。可是吴娜娜太叱咤风云了,她进攻的炮火猛烈无比,轰得他无路可逃。

可是他真的能拒绝娜娜吗?赤贫的乡村,病贫交迫的家庭,供出一个大学生谈何容易!有一个成语叫“含辛茹苦”,可这个成语用在他爹妈身上,着实是太轻描淡写太不够分量了。风湿让母亲的身体变得畸形,上大学的妹妹正需要花钱,想起老爸身上永远也洗不掉的垃圾气味,他会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把个儿子培养到大学毕业,父母总以为大功告成了,人前人后脸上有了光彩,母亲的腰也似乎挺直了些。沈岭东在深圳打工的那些日子里,父母亲老打电话,追问他找到了对象没有,说找到了就赶快结婚,生个大胖孙子,他们就过去帮他带,三代人从此可以和和美美团团圆圆了。

老爸老妈太天真,以为大学毕业就成了城里人,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端上金饭碗。就业太难,一个穷光蛋找老婆更是难上加难。现在的女孩都很现实,房子、车子、票子,一样都不能少。从这点来讲,吴娜娜真是可敬可佩,她不但不要他半分钱,还时不时地往他身上贴钱。可要命的是他感觉这样的爱情很虚幻,虚幻得像美丽的海市蜃楼,他怎么也走不进去!

当吴娜娜第一次挽着他,踩着她家弹性十足的玛尼拉草坪,再踩着提花的新疆羊毛地毯,把他领进她那富丽堂皇的卧室时,他恍恍惚惚地像是在做梦。

他们俩终于滚到了床上。事后,吴娜娜坦率地告诉沈岭东说,我不是第一次,你不介意吧?

对于吴娜娜是不是处女,沈岭东倒不是太在乎。读大学时,偷吃禁果是很寻常的事,而不少同学都成双结对地在外面租房同居了,沈岭东自己也和一位女生幽会过,他又有什么理由来要求在商场打拼多年的吴娜娜守身如玉?

吴娜娜说沈岭东哪儿都好,就是有点乡气。沈岭东立即检讨说,我本来就是农村来的,泥腿子还没洗干净呢。吴娜娜说,我要让你脱胎换骨,把你打造成一个贵族。沈岭东想,贵族是那么容易打造的?你们家也就是有钱,离贵族可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可是他不说出来,他明白在这样的家庭里他没有多少话语权。然后吴娜娜要他上哪儿,他就乖乖地上哪儿,要他干什么,他就乖乖地干什么。娜娜把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换成名牌,沈岭东只当自己是个称职的衣服架子就行了。试衣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沈岭东投以惊艳的目光,这让吴娜娜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试皮鞋的时候,他们俩产生了分歧。沈岭东嫌鞋子卡脚,要换大一码的,吴娜娜说他哪儿都好,唯独脚板太宽,想必是小时候总打赤脚的缘故,说必须约束,否则还会往大里长。沈岭东说,我都多大岁数了,这脚还能长?吴娜娜说,你不约束它,到五十岁还要长!那售鞋小姐瞄了眼沈岭东,说,先生有二十七八了吧?这脚肯定是不会长了!又转脸对吴娜娜说,皮鞋可不能紧,紧了脚会受不了的。吴娜娜瞪了眼那女孩,抢白说,谁要你多嘴来着?一双狐狸眼净往人家老公身上勾!气得售鞋小姐脸都白了。最后沈岭东还是屈服于吴娜娜,拿了两双比平日小一码的皮鞋。

婚后,沈岭东理所当然地搬进吴腾达的别墅里去了。吴家有一位温州厨师——他们全家都喜欢温州菜,还有花匠、保姆和专职清洁工,沈岭东过上了乘龙快婿的好日子。吴娜娜待他不错,老公长老公短地喊得甜腻。可没几天,娜娜的小姐脾气也暴露无余。她颐指气使惯了,对沈岭东也不例外。比如一家人围坐吃饭时,她会突然把筷子一撂,喊,沈岭东,别像狗一样啃肉骨头了!难道我们家的山珍海味还不够你吃的?沈岭东酷爱骨头边的筋筋巴巴,他宁可不吃肉,也不想放弃肉骨头。在吴娜娜严密监视下,沈岭东依依不舍地把肉骨头放下,然后找机会到外面的小摊上去买一堆肉骨头过瘾。

吴娜娜因为喜欢沈岭东,就希望他无时无刻不待在她身边,只要沈岭东一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她就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问。有一次沈岭东被派往省城学习,半夜三更,吴娜娜就把电话打进宾馆来了,吵得同房间的人不得安生。知道他们底细的伙计们就笑,他们把吴经理的电话叫做“检查工作”。只要沈岭东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们就说咱们的吴经理“检查工作”来了。这让沈岭东的自尊心很是受伤。

沈岭东的双脚终于长鸡眼了。鸡眼不算正经的病,但像一枚钉子一样楔在脚底,让他举步维艰。沈岭东去医院,医院说鸡眼不归他们管,应该找修脚师傅。沈岭东找修脚师傅,却被告知现今的人极少得鸡眼的,从前的鸡眼师傅也改行干别的去了。最后,有人提醒他到九重仙宫试试,说那里有一位会修鸡眼的足浴小姐。他就这样认识了苗凤竹。初见苗凤竹,这个温柔沉静、举止得体的女孩竟让他有了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仿佛苗凤竹就是他们村里的一位邻居,一位姐妹,一个曾经一起在墓群里上蹿下跳翻跟斗的伙伴。

吴娜娜不到九重仙宫来,首先是她特别恶心洗脚味儿,其次是她早已勘察好了,九重仙宫只有318会修鸡眼,而318是个正经足浴女,她相貌平平素面朝天,身上没有劣质香水味,只有淡淡的中药味儿,这样的人不会有野心有花心。吴娜娜打拼房产业十余年,阅人多矣,她的火眼金睛看清了苗凤竹是个死心塌地卖力卖艺不卖身的主儿。

她再也想不到,沈岭东偏偏在这个足浴女的房间里出事!

听到高二晃摔伤的消息,穷兄弟们都不敢相信。他们跑到医院,但是重症监护病房不允许探视,灰扑扑的他们只能灰溜溜地堵在走廊里,遭受往来人们的白眼。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高二晃在二三十层楼的脚手架上如何轻松淡定,同村的人则说他怎么爬上陡峭的百丈崖,和凶猛的秃鹰打架,并把它们的蛋抢到手里。同村的人还说他比猴子还机灵啊,怎么可能从三楼水管上掉下来摔得这么惨呢?

高二晃的意识非常清醒。只是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了。医生拿着一枚锥子大的针头,狠狠地扎他的肚皮,扎他的大腿,扎他的腿肚子和脚背,他平静地躺着,仿佛扎的是跟他毫不相干的棉花堆。医生摇着脑袋,嘀咕道,你这个倒霉蛋,恐怕下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高二晃认为,医生就会吓唬人,他小时候得了回肺炎,医生就说他要死,弄得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可后来还不是活得好好的?他甚至还没心没肺地朝这位医生笑笑,说,站不起来?不可能!说不定过个一年半载,我又能爬竹竿翻墙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高二晃天天都想苗凤竹,他常常哼着那几句永远也哼不全的歌,“我想你想你想得昏天黑地”,可是苗凤竹像嫦娥一样被锁在广寒宫里,想亲近一回谈何容易?

腊月十五这个夜里,他非去找苗凤竹不行了。一是解释他在码头“五找二、五找三”的原因,二是告诉她一个他守候了一冬的秘密和一个惊喜。

事情的起因跟苗凤竹的堂姐有关。在一个黄叶纷飞的傍晚,下班的堂姐刚好遇上下班的高二晃。堂姐对苗凤竹这位男友并不看好,她觉得苗凤竹嫁高二晃是亏大了。“粥家嫁饭家”,“糠箩跳米箩”,这是女孩嫁人的千古规律。可高二晃家有什么呀!所以堂姐见了高二晃劈头就问,春节结婚啊?高二晃说,是,正月初二,请姐过来喝喜酒,姐可一定要来的啊。堂姐说,别姐长姐短地卖弄嘴甜,你给咱妹子拿出点干货来!高二晃傻傻地问,什么干货?堂姐来气了,嚷嚷道,高二晃你臊不臊啊,一辈子结一回婚,咱凤竹又是千里挑一的好女孩,你双手空空的好意思吗?吃软饭也不是这样吃的!

高二晃虽然头脑简单,但堂姐的态度无疑是有杀伤力的。他灰溜溜地走了,想了一晚,他下定决心要置办一件重要东西,他应该也必须送苗凤竹一件像样的礼物。

高二晃跟许多打工仔一样,在这个繁华的城市中常常感到落寞。他们想家想女人时,网吧的灯光就会热情地招呼他们。上网并不难,穷打工的也不笨,一般都能很快掌握。进入了虚拟世界,高二晃和素昧平生的人胡吹海聊,每当视频里出现一张张陌生面孔时,他就想,要是能看到苗凤竹该多好!苗凤竹也和他说过,她们九重仙宫有无线网络,顾客们常抱着手提电脑来,一边洗脚一边和外面的人聊天。有一次苗凤竹还说,一位年近六旬的客人特别爱显摆,他把山里的树啊草啊岩石啊山洞啊都拍了照,通通放在电脑里,洗脚时一张一张地拉出来炫耀,还不住地问苗凤竹见没见过这样的景色。苗凤竹对高二晃说,我们苦竹崖的竹子比什么都好看,你“横向跳竿”的样子更好看。高二晃就想,如果苗凤竹也有一台手提电脑,那他们也可以把苦竹崖的风景和他们俩的照片也放进去,那他们不是每晚都可以互相“见面”了吗?

听说,好的手机也能上网。可在高二晃看来,手机毕竟是小儿科,图像那么小,眼神不济的看也看不清,远不如膝上放一台笔记本电脑来得有范,来得有派。试想他们结婚那天,新娘抱一台手提电脑进入高家的柴门,那是多么的时尚,多么的气派啊。所以,高二晃决定赚一笔钱,给苗凤竹送上他认为最理想、最高档的礼物。

可是,他基本上是个“月光族”,又能到哪儿弄钱去呢?

人一旦有了目标,就能找到挺进到目标的途径。初冬的一个傍晚,他们一帮穷哥们在码头的一家排档打牙祭——那儿的小海鲜比市内的便宜多了。码头小街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灰色建筑,都是旧旧窄窄的像火柴壳叠起般的四层楼房,下面开店,上面住人。

饭后,高二晃他们正待回家,却发现一个胖胖的女人在路灯下向他们招手。穷哥们嬉闹着,互相推搡着说,喊你呢,赶快“五找二、五找三”去吧。那女人显然听见了,她快步走到他们面前,拿手指着他们说,去你妈的“五找二、五找三”!这条破街的名声都被你们和那帮破鞋给搞臭了!接着又吆喝着说,谁会擦玻璃?一到四层楼的玻璃都擦,擦一扇大窗子给5块!高二晃怔了一下,立马想到这活儿非他莫属,就赶紧回答说,我会,我给你擦!

擦玻璃不算技术活,只要愿意拿起抹布的人都会,难以对付的是玻璃窗的外面,想要把外面的角角落落弄干净,就需要把整个身体悬在毫无防范的空中。沾满肥皂水的双手又很容易打滑,西北风更让人身手发僵,所以擦玻璃是高危行业,能胜任的人极少。

胖女人领着高二晃回家,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老公去年车祸伤了腿,我要守着他没法出去打工,亏得他父亲留下这四层旧楼,上面两层我们和儿子住,楼下的两层出租,不然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

高二晃打了桶水,放进肥皂粉搅了搅,就干起来了。胖女人再三叮嘱说,你小心着,出了事我们可负责不起,去年这条街的东头就摔死过一个擦玻璃的!

高二晃吓了一跳,心想这女人真够乌鸦嘴的。胖女人继续唠叨着:市里面有专职的玻璃清洁工,他们有专业的升降机,坐在里面安全多了。可他们服务在高档住宅区,对码头旧楼不屑一顾。连这也要看人下菜碟!富人的玻璃要清爽,咱穷人的玻璃难道不要明净透亮?

高二晃觉得这女人虽然嘴碎,可最后两句话倒说得蛮对劲的。

高二晃干得很卖力,一个晚上,就把这间楼房上下前后的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当他第二晚又来到这条小街时,请他工作的人就过来不少,站街女更是一把拽了他就走。高二晃在去她们的出租屋时,把胖女人的话篡改了一下:良家妇女的玻璃要清爽,咱卖笑女子的玻璃难道不要明净透亮吗?想着想着他就笑。只是站街女讨价还价惯了,每每拉住高二晃,总要“五找二、五找三”地纠缠一番。

赚了码头贫民的钱,高二晃又走进一些高档住宅区,他要的价比那些坐在升降机里的人便宜多了,所以生意不错。这个冬天,不管白天有多累,晚上他总是将自己像蜘蛛般悬在萧瑟的寒风里。他不告诉苗凤竹这个秘密,是担心苗凤竹担惊受怕,悬在无依无傍、光溜溜的玻璃窗外,确实比站在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危险百倍!

一冬的冒险忙碌,高二晃赚足了一台电脑的钱。腊月十五的傍晚,高二晃跑到家电市场,终于抱回了一台他心仪已久的手提电脑。出了商场,他抬眼就看到饱满的月亮正在冉冉升起,他心中的幸福感也随着那一轮明月冉冉地升上了这座城市并不明净的天空。

这个夜晚,他徘徊在九重仙宫后墙外面,盼望着318的灯光熄灭。他急不可耐地一次又一次地给苗凤竹发短信,苗凤竹却没理他。苗凤竹深深地误会他了,以为他真的去找码头的烂女人去了。他爬上了后窗的排水管,窗帘太厚,除了一片粉红,他看不见屋里的一点动静。天太冷,悬在高高的水管上滋味实在太糟,尤其是光光的双手,冻得都要粘在水管上了。于是他又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地爬上去。那个晚上,他已经上下三次了。就在他第四次上去时,318房的窗户毫无征兆地打开,一个身体砸了下来,他僵硬的双手再也抓不住保命的水管,两个倒霉的身体叠加在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沈岭东在晃悠着。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在担架上,还是在吴娜娜的肚皮上。

吴娜娜对性爱的追求是无穷无尽的。她曾经咄咄逼人地问他,我追求“性福”有错吗?我跟老公要求爱有错吗?这让沈岭东无言以对。有几次,沈岭东觉得自己像拉了一辆满载着沉重货物的板车在爬一个陡坡,越往上,板车越重,脚下也越沉,他拉得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人都要虚脱了。可是他不能歇下,因为一歇下,吴娜娜就会大发雷霆,那情景就像板车卷着他一起骨碌碌地滚下坡去,后果不堪设想。

有一晚他特别累,早早躺下去睡了。半夜里,他被吴娜娜的梦呓弄醒。起初,他听不清她嘀咕什么,也不想听她嘀咕什么,只觉得她急急地,好像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沈岭东太瞌睡了,他不想去研究无聊的梦呓。过了一阵子,他又听到了她的喊叫,这一下,沈岭东清楚地听到了“马大壮”三个字,吴娜娜喊得很激动,很忘情,那绝对不是工作上、日常生活里的呼叫,那分明是……是在叫床!她为一个叫马大壮的人叫床!沈岭东的心像被狠狠地戳了一刀。

第二天,沈岭东赌气嚼了两块隔夜的年糕头,便觉得那年糕头硬硬地梗在胃里,横竖不舒服。他又喝了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心也随之变得冰冷冰冷。和吴娜娜一起到腾达公司的路上,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吴娜娜说,马大壮是谁?吴娜娜怔了一下,说,你身子有点亏了,回头叫温州厨师把海狗和人参一并炖了补补。沈岭东说,别打岔,告诉我马大壮是谁?吴娜娜双手把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反问道,你在查我的私生活?沈岭东拽住她一只手,执拗地问,马大壮是谁?车子一偏,差点撞上对面的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伸出脑袋,骂道,找死啊?你们不想活我还得赚钱养老婆儿子呢!吴娜娜气急败坏地冲沈岭东嚷嚷道,拽什么拽,想撞死我啊!过了一会儿,吴娜娜安静了下来,反问道,谁告诉你马大壮的?沈岭东说,谁也没告诉,你自己睡梦中喊的。吴娜娜笑了,说,瞧你这小心眼,他就是我过去一男友呗。沈岭东问,你们……那方面很得意?吴娜娜爽快地答道,当然。

沈岭东的自尊心大大地伤着了,他直冲冲地责问老婆道,那你为什么要找我?为什么不和他走到一起?吴娜娜说,谁说那方面得意的就要走到一起?干脆都告诉你吧,他是有老婆的,他离不成婚。

下班后,沈岭东没坐老婆的宝马回别墅。他在一家大排档里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晃悠着。吴娜娜不断地打他的电话,他很烦,干脆把手机关了。晃着晃着,不知怎地又来到了九重仙宫楼下,于是干脆上了楼,来到了苗凤竹的足浴房。318已有客人,领班赶忙过来,说给安排另一位小姐。沈岭东摆了摆手,说,我出去逛逛,等会儿再来。

沈岭东在街上晃悠着,绕着温江市兜了一个大大的圈,还在一家排档上喝了几两二锅头,当他疲累不堪地再次来到九重仙宫时,已经快11点了。苗凤竹一见他就说,你呀真是,谁洗不是洗,偏等我,弄得这么迟,看你回去怎么向老婆交代!沈岭东说,去他妈的老婆,我要跟她离婚!苗凤竹知道他心情不好,没再多说什么。洗完了脚,沈岭东竟疲惫地睡着了。苗凤竹给他盖上条浴巾,自己悄悄地退了出来。她跟领班说,客人睡着了,我到你的房间里猫一会儿。九重仙宫的规矩,不准赶走睡着的顾客,任他们睡到几时算几时。耽误了的生意,顾客自会拿钱补上。

沈岭东原本想把这气一直赌下去的,可是他第二天就泄气了。因为妹妹来了电话。妹妹哭了,要他赶紧回家一趟,说母亲吐血了,医生说她的风湿病已经累及心脏,若不赶紧住院治疗,可能就没命了。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去。母亲才48岁,而比母亲大上好几岁的岳母大人却健康鲜润得像熟透的水蜜桃。同样是女人,同样是做母亲的,有的人尽享着人间奢华,凭什么他的母亲却要被病痛早早夺走生命?

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患上风湿病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父亲和母亲原本就是同一村子的人。父亲曾对他们兄妹念叨过,母亲下水田时才一点点大,泥浆没到她的屁股,她踩一脚拔出一脚常常摔倒,幼小的母亲顺着那拉得直直的麻绳插“绳边秧”。人虽小,却极有韧劲,大人们干到几点上垟,她也捱到几点上垟。她的十根手指,生生被充斥着农药、化肥的泥浆泡烂了。稍大些,不管是来了月事,也不管是感冒发烧,母亲依然风雨无阻地做;婚后生下他们兄妹,连月子都没坐满,就执意下水田去了,任父亲怎么拦都拦不住!

沈岭东要回家,立刻回家,他要把母亲送去住院治疗!于是,他对吴娜娜说,我妈病了,我要回家!

也许是为了修补夫妻间的缝隙,也许吴娜娜本来就是个热心人,她说,好,我和你一起去!

当那辆宝马车长途跋涉了两天半,风尘仆仆地来到沈岭东老家的村头时,当吴娜娜拎着大包小包、昂着天鹅般的脖子、迈着T台模特般的步子踏进那家破旧的农家小院时,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围了过来,一个个错愕地张大了嘴巴。吴娜娜用宝马车接了婆婆,直接送进了县城最好的医院,并付了一笔可观的住院费。她像一个正经的儿媳一样在婆婆的病床前端茶喂饭伺候了三天,弄得一家人感慨万端唏嘘不已。临走时,母亲紧紧地拉住儿子的手,道,真想不到富家小姐有这么懂事的!儿子,你可要一辈子待她好!

此刻,沈岭东又在墓群里跳跃了。他脚底的鸡眼不痛了,一点也不痛。他还淘气地去踩坟地上的蒺藜,蒺藜刺扎进了他的肉,他试着把刺挖出来,就像苗凤竹替他挖鸡眼钉子一样。他的脑袋却轰隆轰隆地响,像是在过火车。他听到吴娜娜的尖叫,仿佛还有许多人陪着她一起尖叫。周遭太嘈杂,他分不清他们在叫些什么,也分不清吴娜娜到底是在叫他,还是在叫马大壮。

他觉得头痛,痛得像要爆炸一样。

吴娜娜曾说过,只有这样的尖叫我才快活,才能达到高潮。她又提起那个叫人恶心的马大壮。说,其实有了你以后我就和他断了,我虽然喊的是他的名字,可做爱的却是你,你应该觉得幸运是不是?你总不希望我喊的是你的名字,做爱的却是他?

吴娜娜白嫩的脸蛋在他面前晃着,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天,他听完了这番话,就瘫了,瘫在吴娜娜的肚皮上。他本想扇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一记耳光,可是胳膊软软地抬不起来。他也想一骨碌弹跳起来,从此离开吴家,永远不再回去。

他的疲软让吴娜娜扫兴了,无比的扫兴了,说,你怎么越来越无用了?海狗和人参都白吃了?一会儿,她又说,是因为我提马大壮了吗?这又有什么呢?我可一点也不自私,你有相好的你也喊呀,只要能追求最高的“性福”,形式无所谓!

不行,他非得离开那座别墅不可,离开那豪华的席梦思。可说到底,他又能到哪里去呢?他可是尝够了找工作的艰难和辛酸。就是能找到别的工作,想拿腾达这么高的薪水,做梦去吧。再说,离开吴娜娜他住在哪里,吃在哪里?那点工资恐怕还不够他自己花的!

他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到原来那一无所有的日子了。

腊月十五的中午,小两口背对背地躺在床上休息。外面已经飘起捣年糕的香味,温州厨师做的熏鹅更是芳香四溢。沈岭东想起自己的家,想起父亲包的白菜馅饺子,他赌气地想,温江市可没有这么正宗的白菜饺子!他已经三年没在老家过年了。于是动了动身子,对吴娜娜说,这个春节我要回家。吴娜娜说,刚看过你母亲才多久?你还是小屁孩吗,总想叼在你娘的奶头上?话不投机半句多,沈岭东又扭过头去。吴娜娜扳着他的身子,说,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老说回家回家的,也不嫌生分!沈岭东说,这里是你的家,哪是我的家!吴娜娜说,你怎么就改不了乡巴佬的脾气?什么你的我的,连我这个人都是你的!

她一翻身趴在沈岭东身上,问,你妈的病好多了,你非要回去就没道理!再说跑那么远的长途,你想累死本小姐啊?沈岭东说,谁说非得要自驾?咱们坐长途汽车去!吴娜娜说,我可坐不来那破车,挤满回家过年的臭民工们,那味儿熏也把我熏死了。沈岭东说,那我一个人走!我可不想让人家说娶个媳妇卖个儿,我把自己卖给你有好几年了!

吴娜娜拍了拍他的脸,说,这样好不好?腾达公司空房子有的是,过了年,我让他们收拾一套出来,把你爸妈接过来住,从此大家在一个城市里,你爱什么时候见他们就什么时候见。这个春节咱们就不回家了,啊?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沈岭东想。于是就问,你说的是真的?吴娜娜说,本小姐什么时候说过假话?沈岭东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于是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他想象着父母住进高档住宅楼的样子,想到他们一家再也不要天南地北地牵肠挂肚,想着母亲的病能得到较好的治疗,忽然很感激妻子,觉得吴娜娜真是个不错的女人。

于是,沈岭东就有了要她的冲动,他一翻身上了吴娜娜的身子。几个月来,他一直疲软着,这一次是他主动要。吴娜娜很兴奋,两人生龙活虎地进行起来。正在兴头上,吴娜娜又像汽笛一样拉响了:马大壮!马大壮!我要死了要死了马大壮!她喊得那么亢奋,那么忘情,那么底气十足,那么无耻无畏!

沈岭东一下子瘫了,像一条生龙活虎的蛇忽然就变成了一根烂草绳。吴娜娜失望极了,她一把推开他,恨恨地说,你呀你,空长了一副好身坯,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废物!

沈岭东什么也不说,只是咬着牙,他想,也许有一天,他会一刀将吴娜娜捅死。

好久,沈岭东才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悻悻地离开了吴家。那个下午他没有去上班,而是到了同学“老猫”那里。“老猫”一见他就说,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无语。难道可以告诉他,吴娜娜骂自己是废物,或者检讨说自己就是个废物?难道能告诉他,吴娜娜在做爱的时候,忘情欢呼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难道能告诉他,自己仅仅是一位叫马大壮的替身——不,连替身的资格都不够!

腊月十五的晚上,沈岭东真的喝醉了。他待在苗凤竹的318房里。苗凤竹把他的脚泡在热水里,细细地揉搓着。他哭,夜深人静,他的眼泪掉在足浴桶里,啪啪有声。洗完了,苗凤竹把他的脚揩干了放在膝盖上,掐捏着穴位,敲打着膝盖,希望他把郁闷的情绪释放出来。沈岭东更是哭得像一个委屈的孩子。苗凤竹呆呆地捧着那双伤痕累累的脚,觉得自己是黔驴技穷了。

其实苗凤竹比他更想哭!前天晚上她又一次拨通了高二晃的电话,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高二晃身边一个嗲得发腻的声音:大哥大哥,你好意思跟我们计较这点钱啊?来来,五找三,就五找三行了!

苗凤竹当时就崩溃了!她再也不想听高二晃后来的解释,所谓解释,就是谎话,就是骗人,为了拒绝高二晃的自欺欺人,她索性关了手机。

此刻,绝望的苗凤竹不知如何安慰绝望的沈岭东,她只能把这个男人的脚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婴儿。她的胸怀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沈岭东渐渐地平静下来了,突然,他站了起来,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把苗凤竹紧紧地抱住,非常自然的,两人的嘴唇就吸在一起。他们就这么相拥着,相吻着,慢慢地移到了318的门后,苗凤竹腾出一只手,按灭了电灯开关,又把门锁死。然后两人相拥着回到床边,一下子翻倒……

走道里忽然骚动起来,有嚷嚷声,有嘈杂的脚步声。苗凤竹想,可能是某人的老婆寻衅来了。上一回,几个女人装作来足浴,越过了道道关口,成功地抓获了正在九楼享受全套服务的老公。这之后,派出所也来扫黄打非了两次,让几对赤条条的男女出乖露丑。后来,老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事情摆平了,凡有风吹草动,足浴女们的房里都能及时亮起红灯,从而大家摆出正经的姿态来,让警察抓不到现行。

可是,正经足浴的房间里是不需要装红灯的!

警察来了!走廊里一声吼叫,犹如晴天霹雳。沈岭东像是被狂抽了一鞭的小狗,哇的一声跳了起来,他抓起自己的裤衩往身上套。苗凤竹也一边赶紧套上工作裙装,一边安慰沈岭东说,警察不可能上三楼。话未落音,就听得猛烈的打门声,分明是冲318房来的!沈岭东脸色煞白,他一脚跨上窗台,掀起窗帘推开窗子。苗凤竹说,危险!忙伸手想拉住他,可是沈岭东已经消失在窗外的黑暗里。窗帘悄无声息地落下了,318房门也被砸开了。墙外轰的一声,不,不是一声,是跟得很近的两声,紧张至极的她竟没明白那是什么声音!

沈岭东是想沿着窗外的水管下到地面的,只是他绝对没想到,水管上还趴着另一个人,他的腿蹬着了一个软乎乎的身体,这一惊并不亚于那声“警察来了”,他一哆嗦,就从水管上摔了下去,更糟糕的是,他把高二晃也撞下去了。

进屋的并不是警察,而是“猪鱼头”和他的“码头帮”兄弟们。“猪鱼头”睁大猪一样的眼睛,邪邪地四处乱望,还拉开衣柜和洗手间的门,一边冲苗凤竹嚷嚷道,臭婊子,把嫖客藏哪儿了?快给我交出来!让哥们瞧瞧他的家伙是银打的还是金镶的!

苗凤竹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她完全傻了。好一会儿,她突然跳了起来,推开“码头帮”的围堵,哭喊着朝楼下跑去……

苗凤竹和吴娜娜在医院里相遇了。吴娜娜哭得稀里哗啦的,她一边捶胸顿足,一边愤怒地打苗凤竹的耳光,她完全有理由愤怒,也完全有理由打苗凤竹的耳光。只是她的愤怒表现得不够贵族,她骂足浴女全是婊子,骂苗凤竹这个臭婊子毁了她幸福的家,又骂沈岭东是流氓是畜生,沈岭东的命悬一线也不能稍稍减轻她的愤怒。

尽管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两三点钟了,看热闹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来一帮去一帮的,把医院的走道都堵塞了,记者们的照相机、摄像机不住地闪烁着。吴腾达一边用手挡着镜头,一边着急地带着女儿突围,吴腾达夫人用一个LV包遮住自己的脸,她凑着女儿的耳朵说,当初若听我们一句,也不会有今天的境地了。血的教训,血的教训啊!又说,姓沈的是混蛋,是狗屎,扶不上墙的臭狗屎!为这样的狗屎哭坏了身体太不值了!

苗凤竹像一枝被狂风摧断的苦竹,在腊月凛冽的寒风中飘摇。出了这样的事,那就是天崩,就是地裂,她一会儿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里,一会儿又被地震的余波给甩了出来。警察对她的训斥已无所谓了,刀剑般剜她的目光她没感觉了,连吴娜娜凶狠的掌掴她都觉不出痛楚了。

腊月十六凌晨3点14分,沈岭东的心电图拉成一根直线。苗凤竹的心再一次跌到绝望的深渊中。沈岭东的遗体被推进了冰冷的太平间。苗凤竹不知该怎样把这个噩耗告诉沈家,也不知吴家是不是已经通知了沈家。苗凤竹翻阅着沈岭东的手机——这部手机在沈岭东丧魂落魄跳窗时落在了318房。她看到了“老猫”的名字,沈岭东曾不止一次跟她提起过这位大学同学。于是苗凤竹把电话拨了出去……

第三天,沈岭东的父亲来了,他胡子拉碴的,脸上的皱褶像岩石的缝隙那么深而硬,那张脸已经完全丧失了表情功能,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派出所的民警把老人和苗凤竹一块儿叫了去,对老人说明了事情真相,问老人要不要九重仙宫和足浴女的经济赔偿。老人好像听不明白,只是一个劲地念叨:完了,完了……

吴腾达怕女儿伤心过度,更讨厌媒体的纠缠不休,于是就带着吴娜娜出国散心去了。苗凤竹、“老猫”和沈岭东的父亲一起,把沈岭东的遗体送进了温江市殡仪馆。焚烧遗体的时候,苗凤竹坚持要进入烧炉车间,这本来是不允许的,可烧炉工被苗凤竹的样子吓着了,就破格让她进了那个叫一般人毛骨悚然的烧炉车间。沈岭东被推进了四号炉子,苗凤竹觉得自己也一并给推进去了。啪的一声,电闸合上了,透过炉门那小小的圆孔,苗凤竹看到沈岭东被点着了,火苗轻而易举地舔光了他的衣服,他痉挛了一下,好像要坐起来,可又无力地瘫了下去。他燃烧着,熊熊地燃烧着,苗凤竹感到自己的皮肉和心脏也被烧烤得嗞嗞作响。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的,炉火把她的泪水全烤干了。

沈岭东的父亲抱起那装在盒子里的儿子,喃喃地说,回家,咱们回家。望着那个不算精致的骨灰盒,“老猫”说,兄弟你走好,可别再摔着了!老人苍凉的背影渐行渐远,苗凤竹突然喊了一声,爸!她双膝着地,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高二晃出院了,他不是自己走出来的,而是被苗凤竹用轮椅推出来的。高二晃的膝上,搁着一台手提电脑,这是他一个冬季冒着被摔死的危险,夜夜给人家擦玻璃挣来的。苗凤竹推着轮椅到了九重仙宫,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又推着高二晃到了他的工棚,拿了他的换洗衣服,然后把轮椅推向温江市长途汽车站。一路上她俯着身子,不断地对高二晃说,咱们回家,回家过年,回家结婚。

他们路遇一位熟悉的记者,记者发现了高二晃膝上的电脑,问,你一个外来务工的,为什么执意要买一台手提电脑?高二晃没回答,他的手指并没有伤,它们在键盘上敲出一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字来:富人的玻璃要清爽,咱穷人的玻璃难道不要明净透亮吗?

离夜班车发车时间尚早,苗凤竹把轮椅推进了路边的一个公园的夕阳里。公园不大,却挂着一个不小的总也不播放节目的电视屏幕。他们和许多刚来温江市的打工者一样,都曾在这里的长椅上歇过脚。

小北风贴着水泥地面飒飒地吹,苗凤竹把高二晃的衣服紧了紧,推着轮椅继续行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原刊责编 张琳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这是来自大山深处苦竹崖的一棵苦竹,在乡村贫瘠的泥土中无法生长,而在陌生的城市的钢筋水泥中,这棵苦竹将如何扎根?如果说乡村的凄风冷雨带给她的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窘迫,而城市的狂风骤雨,则更多地令她遭受到精神的创伤和心灵的磨难。城市化进程中,乡土中国正在承受着艰难而痛楚的巨变。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呼号声声在耳,滚滚的时代征尘飞扬处,越来越模糊的却是他们奋力挣扎的面影。书写和描绘他们的人生,无疑是文学应该担负的使命。而现实观照和人文情怀,则是现实主义创作的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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