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纯智对会面地点的唯一要求是方便、省时，而白靥如人生中最纠结的问题则是：如果彭于晏和甜食只能二选一的话，应该选哪一个？于是，两人便约在大学附近的甜品店见面。
“你们怀疑孤儿院的那个孩子是她生的？”张纯智听完白靥如的讲述，迷惑地确认。
“我们只是怀疑，所以建议你做个亲子鉴定。”
张纯智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她喜欢孩子，我倒是知道。但你要说那个孩子是她生的，我认为不可能。”
“为什么？”白靥如始料未及。
“结婚前她就和我说过，她因为子宫有先天性疾病不能生育，问我能不能接受。当时她问我的时候，还挺担心的——她以为我会很介意这个事情。”
“哦？那想必你当时一定很纠结吧？这可是件大事。”
“不，不，不！我一点也不纠结，相反，我非常、非常地高兴。”
“非常、非常地高兴？！”白靥如惊讶而迷惑。
“对啊，因为我本来就想找一个不能生或者不想生的老婆，我是丁克主义者。”
“……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因为我有精神生活。”
当时白靥如正在啜饮焦糖玛奇朵，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呛得像哮喘发作，痛苦地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啊？！精神生活？什么意思？”
“哎，我知道一般人理解不了，所以我通常也不太想解释。”张纯智的表情像是学霸在给学渣讲题，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这辈子所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或者说人生的最高梦想，就是生孩子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嗯？为什么？”
“从表面上来看，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所以把人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下一代的基因变异。但实际上，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没有精神生活，或者简单地说，他们的内心空虚。为了填补这种空虚，他们就依靠繁殖让自己忙碌起来。咱们可以做个思想实验——你知道什么是思想实验吗？”
白靥如眼神茫然，这表情是如此明显，连情商白痴张纯智也都看出来她不知“思想实验”为何物，便不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思想实验，通俗地说，就是想象一下——如果不生孩子，你让他们做什么呢？他们内心的空虚会把他们逼疯的。”
白靥如猛地拿左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右手，不然它就会抓起杯子砸在张纯智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以压制心中的愤怒，然后试探着问：“那——你不同？”
“我不一样，我有精神生活，数学的世界比奶瓶尿布的世界要美得多，我希望把我短暂的生命投入到更美、更纯粹的事业之中。所以，当她告诉我不能生育的时候，我非常、非常地高兴，这有什么问题吗？甚至，这也是我当初决定要和她结婚的原因之一。”
白靥如震惊地瞪着张纯智，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种怪胎男人、毒舌教授，的确是活该断子绝孙。她定了定神，又问：“那你老婆也是和你一样的观念吗？”
“那倒不是，她很喜欢孩子。我看得出来，她对于自己不能生育是很遗憾的。她曾经试探着跟我说，想从孤儿院收养一个孩子，被我严词拒绝了。”
白靥如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再劝诱一下张纯智做亲子鉴定：“但你妻子可能说的是假话。比如，她以前有过孩子，只是现在不想再生了，所以对你说因为有疾病而一直未曾生育。——当然，我只是假设。尽管许多线索并不能带领我们找到真相，但作为侦探，在找到真相之前，我们必须要努力地分析每一条线索。我们老板就经常说，探案就和爱迪生发明电灯一样，最后的成功是建立在之前大量失败的基础之上的，因为只有在尝试之后，才能知道这种材料适不适合做灯丝——或者说，这条线索是不是通向真相。所以，我们建议你做个亲子鉴定，至于做不做，当然还是由你来决定，而且——鉴定的费用也得你来出。”
张纯智愣了一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们老板挺有意思的。”
“啊？”白靥如没跟上他的思路。
“他应该也有精神生活……”张纯智说到这里，似乎感觉没有必要和白靥如这个不知道康托尔的人再继续讨论此类话题，便叹了一口气，“好，那就做个亲子鉴定吧。我除了出钱，还需要做什么？”
“小孩那边的样本我们会负责，你得帮我们取到你老婆的样本。”
“需要什么样的样本？”
“血液、头发、指甲都可以。”
“好，我会想办法的。”
白靥如和张纯智谈话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有人躲在甜品店外面的停车场，坐在车里拿着望远镜偷窥他们——这个人就是李明皓。
李明皓苦苦监视了张纯智好多天，除了那次的三家酒吧巡游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发现，那个所谓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始终没有出现过。而今天，张纯智不仅走出了他的班车人生，来到了一家甜品店，而且对面还真的坐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李明皓长舒了一口气——上帝啊，总算是有实质性突破了。现在是大白天，又是甜品店这种明亮而人少的地方，监视起来非常容易暴露。李明皓决定躲在车里，利用车窗防曝膜的遮光功能来掩护自己。可甜品店停车场的位置不多，在最初的停车位上，他只能从背面看到这个女人，看不清她的面容，也拍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照片。好不容易，有一辆车开出停车场了，李明皓赶紧将车挪到那个停车位，这一下视角良好，可以看到那个女人的大半面貌。可当他拿起望远镜细瞅的时候，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这个女人不是白靥如师妹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又再仔细地看了看：是啊，真的是白靥如。
白靥如加入侦探社比李明皓要晚两三年，在她入职之前，李明皓是众望所归的明星探员，也是苏志杰最为器重的下属。可她来了之后，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这个师妹办事机灵而又刻苦勤劳，入社之后成功办结了好几件大案难案，经常博得苏志杰的赏识称赞。并且，白靥如不仅业务精强，性格还精灵鬼巧，深得同事尤其是老板的喜爱，李明皓便常有一种“前浪死在沙滩上”的危机感。
难道白靥如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第三者？像她那样顽皮伶俐的性格，会喜欢上一部计算机？世界上还真有黄蓉爱上郭靖的现实案例？李明皓震惊无比。可他也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在惊讶，心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按理说，看见职场的竞争对手卷入婚外情，自己不应该难受呀？可偏偏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失落，就像感冒时的喷嚏，出其不意而又接连不断。自己这是怎么啦？他一边暗自讶异，一边还是紧紧地监视着两个人。看着看着，他心头的惆怅渐渐地烟消云散了：这两个人肯定不是情侣关系。从头到尾，他们都在面色严肃地讨论着什么，完全没有亲昵的行为。到后来，看见白靥如拿出手机在给张纯智展示着什么，估计是照片吧，他突然恍然大悟——难道张纯智是白靥如的客户？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正事一谈完，张纯智便利落地起身告辞，白靥如留在甜品店里继续小酌剩下的焦糖玛奇朵。李明皓等到张纯智坐车离开，思忖着自己应该怎么做。按侦探社的规定，自然是首先要向苏志杰汇报，等他的指示再做行动。可这一次，李明皓思量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股力量推动着他决定自作主张。他给白靥如微信发了个“当前位置”——就是这家甜品店。从望远镜里看到，白靥如收到微信后惊讶万分，抬头四处张望，可她当然看不到李明皓，便在微信里回复道：“你也在这里？我看不到你呢？”
“我在停车场。我进来找你？”
“好啊。”
李明皓坐下之后，白靥如便劈头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也想问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白靥如疑惑地点点头：“我在这里，是因为有正事要做。你为什么在这里？不会是刚好碰巧吧？”
李明皓拿出相机，找到刚才偷拍的白靥如和张纯智交谈的照片，递给白靥如。白靥如看了先是惊讶，然后愤怒地瞪圆了眼睛：“你在监视我？”
“准确地说，我是在监视他。”李明皓指了指照片上的张纯智。
“你在监视张纯……”白靥如突然想起，李明皓还不一定知道张纯智的名字，便改口问道：“你为什么要监视他？”
“你告诉我，你和他……”李明皓本来想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话到嘴边感觉这样措辞有点失礼，便顿了一顿，重新说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他，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监视他。”
“不行，你先说！”白靥如下巴轻轻一抬，半是挑衅半是撒娇。
李明皓对这个师妹的刁横简直没有一点抵抗能力，他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先说。张纯智是我的调查对象，他老婆委托我们调查他。”
“调查他什么？”
“当然是婚外情了——我们绝大部分案子不都是这种婚姻调查吗？”
“张纯智？他会有婚外情？！”白靥如一副“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表情。
“他老婆发现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一起……”李明皓说到这里，心里蓦然一亮，暗骂自己糊涂，今天是怎么搞的，失魂落魄一般，把正事都全忘了，急忙问道，“哎，你的车牌号是多少？”
“干嘛？”白靥如挑眉绷脸。
“不对呀……”李明皓自言自语，“我记得你的车是辆思域……”
“换啦，那车老了，我换了部CRV，换了有一个多月了，你没见过？”
李明皓瞪大了眼睛：“那你的车牌号后三位是不是420？”
白靥如的眼睛瞪得更大：“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我的车？”
“唉呀！”李明皓苦丧着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天啊，一切都明白了……原来是你……”
“怎么回事？”
“张纯智的老婆有一次发现，张纯智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在车里密谈，那是一部银色的CRV，她当时还记下了车牌号的后三位，就是420。这么说来，那个传说中的‘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是你了？”
白靥如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她愣了几秒钟，然后缓缓说道：“好吧，我也告诉你。张纯智是我的客户，他委托我们调查他老婆——”
“什么！？”李明皓虽然一开始早有预感，可还是忍不住惊讶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老婆委托我们调查老公，老公又委托我们调查老婆？”
“综合我们两个的信息来看，就是这么一回事。”白靥如点点头，“那一次，我是要去向张纯智通报调查进展，可他说他刚好时间紧，我想着也没多少内容，要不了多长时间，就直接开车到他小区附近，在车里跟他说了一下调查情况。没想到，被他老婆撞见，造成了这个误会……”
“张纯智要调查他老婆什么事情呢？也是婚外情？”
“这个……不是简单的婚外情。没有老板的同意，我不太好告诉你……社里的规定，你都懂的。”
李明皓听到“老板”这两个字，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脱口问道：“你说……老公老婆同时委托我们调查，这么大的一件事，老板难道不知道吗？”
“老板把任务分配给我们两个的，我们不知道是正常的，可老板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白靥如说着愣了一愣，想起了什么，而李明皓在同一时间也想到了相同的问题，他们面面相觑、同时说道，“老板知道我们知道了吗？”两人对望了几秒钟，然后又同时说道，“我们还是告诉老板吧！”——他们都清楚，苏志杰这么精明细致的老侦探，一般人在他面前就像躺在放大镜下面的一只甲虫，纤毫毕现，不如主动交待的好。
“今天你们主动来告诉我这一切，我很高兴。”苏志杰听完两人的汇报，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却是满面平静慈祥的微笑。“你们是我最器重的两个探员，但除了能力，忠诚更重要。你们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白靥如撒娇地撇撇嘴：“老板，你太坏了！”
“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们。因为双面间谍容易暴露，也容易违背职业道德，所以我才让你们都当单面间谍，只有我自己来承担双面间谍的责任。可到后来，我才发现这行不通。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会在调查中发现彼此的。我将计就计，就把这个当作一次考验你们的考试吧。”
李明皓的小眼和白靥如的大眼对瞪，都悄悄地吐了个舌头，意思是说“幸好咱们主动告诉老板了”。白靥如卖萌扮乖地接口：“老板，你尽管相信我啦，不管是什么秘密，就是派彭于晏来施美男计，我也绝对不说！”
“既然现在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案子，那以后我们都要当双面间谍了。你们还是按原样各自行动，但千万注意，在行动的过程中，你们要装作就像不知道另一方的案子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以后我们会三个人一起汇总情报、讨论案情。”
“哎，老板，不对呀，我的案子是不是已经可以结了？赵冰洁看到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李明皓特地加重了“年轻漂亮”这四个字的音量，一边朝白靥如丢了个调侃的眼神，“——其实就是靥如啊，所以，张纯智根本就没有婚外情。那么，我的任务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我也没有想到，原来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就是小白，真是无巧不成书啊。但幸好我们之前没有想到……”
“为什么呢？”李明皓不明就里。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张纯智没有婚外情，那我们就不会发现酒吧巡游的线索了。”
“可没有婚外情，还需要什么线索呀？”
苏志杰意味深长地吐了一口气：“有的时候，‘没有’比‘有’更复杂。你们知道迈克尔逊-莫雷实验吗？”
李明皓一脸懵懂：“老板，我读书少，你别拿那些怪东西来吓唬我。”
“迈克尔逊-莫雷实验本来的目的是想证明以太的存在——”
“老板，以太是什么东东？”白靥如呆萌地发问。
“这个——改天再说吧！”苏志杰无奈地摇摇头，“迈克尔逊-莫雷实验本来的目的是想证明以太是存在的，可实验结果和科学家的预期完全不同：实验证明，世界上并没有以太这个东西。科学家们一开始很失望，也很迷惑，但也正是这个实验，引出了相对论。”
李明皓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扭头看白靥如，见她的表情也不比自己明白多少，宽心了许多，鼓足勇气承认自己的无知：“老板，我们不像你，有博士学位，你还是说得简单明白一点吧。”
“如果张纯智没有婚外情，酒吧巡游这件怪事就更难以解释了。所以，即使他没有婚外情，但他也一定还有其他什么秘密——可能是像相对论一样重要的秘密。”
“可是——赵冰洁并没有让我们调查这个秘密啊？”
“她只是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让我们调查的。而且，你们难道不想知道背后的真相吗？——所以，不论是从公从私，我们都应该继续调查下去。”
“遵命！”李明皓做了一个挺胸敬礼的动作。
这时，白靥如插嘴道：“老板，我们要取孩子的DNA样本做亲子鉴定。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搞定孤儿院，但是，这得要你亲自出马才行。”
“要我出马？”
“我们需要一个人来扮演土豪……我和明皓都太年轻了……”
“而且——我又是正宗的屌丝男……”李明皓伤感地摇头。
白靥如继续说道：“如果我们两个去，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所以，还是得要你出马才行。而且，你本来就是土豪，本色演出嘛。”
苏志杰苦笑道：“小白呀，你给老板分配任务也就算了，竟然还敢调侃老板，这个案子的奖金你还想不想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