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冰洁为什么会来侦探社？难道她发现我们在调查她？这次是过来找碴的？苏志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努力地挤出一个热情的微笑：“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们是私家侦探社？”
苏志杰心头一凉，她真的发现我们在调查她？但也只能实话实说：“对，我们是私家侦探社，但因为中国法律要求，注册的名字中不能出现‘侦探’的字样，所以我们取名叫‘真相调查社’，顾名思义，我们的服务宗旨就是为客户找出真相。”
“那好，我想请你们调查一下我老公。”
苏志杰心里像是跷跷板起伏，一头在安稳地降落，原来她并没有发现我们在跟踪她，另一头却在震惊地升空，她竟然要调查张纯智？虽然心里的跷跷板在剧烈活动，他脸上却是波纹不起的平静：“哦？你为什么要调查你老公呢？”
“当然是怀疑有了第三者——你们应该处理过很多这种案子吧？”
张纯智这个书呆子竟然会出轨？苏志杰心里的跷跷板又猛地翘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地平稳：“当然，婚姻调查是我们的主要业务，我们在这一行也是最正规、最专业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们帮我调查一下吧。”
“小姐，你贵姓？——哦，赵小姐，我先和你说明一下我们私家侦探社的一些规矩。”苏志杰把不久之前向她老公说过的话又讲了一遍，“我们接受了你的委托，就会问一些相关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会涉及隐私，我们保证一定保密……我说得清楚吗？”
“清楚。”
“那么，你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让你开始怀疑你老公呢？”
“其实呢，我老公是一个数学教授，按大众的话来说，是一个科学怪人。这样的人，按理说是吸引不到什么女人的。而且，他也不是一个花心的人——他一心专注于数学，对其他事情都兴趣不大。所以，我一直对他都挺放心的。可是，前两天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哦？”
“那天我因为身体有点不舒服，就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回家。从地铁站到小区的路上，我突然发现我老公也在前面——他们大学老师的时间比较灵活，提前或者推迟回家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正准备叫住他，却发现他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在路上一边讲电话，一边东张西望。一开始，我以为他在找人，但最后，他是找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他敲了敲车窗，里面的人便打开了窗子，然后他跟她打了个招呼，就打开车门坐到了副驾位上。”
“车里面是个女人？”
“是的。”
“那个女人有什么特征吗？”
“车窗装了防晒膜，并且，为了不让他们发现我，我就离得远远地观察，所以看不清楚那个女人的样子，但从轮廓上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这张纯智可真让人嫉妒啊，家里有一个绝色的老婆，家外还有一个漂亮的小三，天下的好事都让他一个人占光了。苏志杰继续问：“那你记得车牌号吗？我可以找关系查到车主的信息。”
“那是一部银色的CRV，但由于刚发现的时候我太惊讶了，所以直到车开走了，我才想起来要看车牌号，一时看得不太清，只看到了最后三位数字是420。”
“这样子啊，那就没办法查到车主信息了。——你知道他们后来开车去了哪里吗？”
“奇怪就奇怪在，他们并没有开车。”
“哦？你刚才不是说开车走了吗？”
“他们两个人先坐在车里聊天，大约有十多分钟的样子吧。最后，我老公下了车，然后那个女人才开车离开的。”
“坐在车里聊天……”苏志杰沉吟道，“他们有没有什么亲密的行为呢？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没有。只是坐着聊天，那个女人还拿了一些材料给我老公看。”
“哦——？赵小姐，那会不会根本没事呢？比如，那个女人或许只是一个卖保险的销售员，在向你老公推销保险而已？”
“不可能，他才不会搭理那些推销的人。其实，他一般不和别人说话，按他自己的话说，和不知道康托尔的人说话是浪费生命。”
“康托尔？是什么？”
“是个数学家，我老公很崇拜他。”
苏志杰虽然知道玻尔、歌德尔、帕斯卡尔这一系列的“尔”，可偏偏还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康托尔。要是一般人听到张纯智这句话，也就当作疯子的呓语、怪胎的梦话，可苏志杰向来自诩读书多、学识高，心里倒是真有点失落。上次是道家，这次是康托尔，一样的张纯智的套路，熟悉的张纯智的风格。苏志杰只能酸溜溜地安慰自己，虽然我不知道康托尔，可张纯智那天还是和我说了很多话。他又问赵冰洁：“那也许只是一个普通的异性朋友？”
“不，你不了解我老公。”赵冰洁坚定地摇摇头，“他和普通人不一样，他沉浸在数学的世界里，很少社交，他朋友很少，异性朋友则完全没有——没有女人会喜欢这样的科学怪人。”
“那——你为什么会嫁给他呢？”苏志杰赶紧抓住机会，顺着话头顺藤摸瓜地问道：“赵小姐，你别误会，我不是故意想探听你的隐私。我只是觉得，你老公有吸引你的特质，那么这种特质也可能会吸引到其他的女人。知道原因，有利于我们锁定调查范围。”
赵冰洁愣了一愣，过了好久才答道：“我喜欢他，就是因为他老实可靠，不用担心他出轨。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有妇之夫，其他女人应该不会再喜欢这一点了。”
她回答得逻辑清楚、自圆其说，可苏志杰多年的侦探经验告诉他，她在说谎，通过她回答的迟疑和肢体的别扭就能感觉得到。但他自然不能当面直接戳穿客户的谎言，这轻者会失去一笔生意委托，重者会招来一杯泼脸热茶。他便转而又问：“一男一女坐在车里聊天，是有那么一点奇怪。但仅仅因为这个，你就那么确定地怀疑你老公有外遇吗？”
赵冰洁又一度沉默着，显然，还有别的原因，只是她在犹豫着要不要说。
苏志杰赶紧又施展出他看家的“忠实真诚术”：“赵小姐，你相信我，我一定会为你保密的。这是我们最起码的职业道德，我在这一行做了十多年了，没有一个客户因为隐私问题而投诉——一个也没有。我说过，你提供的信息越多，越有利于我们调查。而且，我们和那些杂牌的侦探社不一样，不是想着有钱就赚，你如果不能积极地配合我们调查，那查案的难度会大很多，甚至可能查不出结果来。如果这样的话，可能我不会接受你的委托——我们要为自己的口碑负责。”
苏志杰这番言辞，一半是想套出更多的内幕，另一半也确实是真话。他刚才一边在和赵冰洁对话，一边也在思索一个难题：该不该接受赵冰洁的委托呢？一开始是老公来找他调查老婆，现在，老婆又来委托他调查老公。他已经接受了老公的委托，如果再接下老婆的案子，他将会面临一个职业道德上的两难困境：张纯智和赵冰洁都既是客户又是调查对象，这个时候，他将成为一个“双面间谍”，一面是调查老婆、向老公汇报情报，另一面则是调查老公、向老婆汇报情况。稍有不慎，就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双面间谍”变成“无面间谍”。所以，这两个案子要是处理不好，可能就会砸掉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侦探社品牌，这可是他半生的心血，绝对不能马虎大意。因此，他犹豫着要不要接受赵冰洁的委托，如果不接受，找个什么理由来拒绝呢？——她如果不肯配合调查，那当然就是一个送上门来的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赵冰洁沉默了许久，最后深深地低头，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虽然看不清她的眉目，但透过发丝的间隙，仍然可以窥见她满面的羞惭。显然，她是经过了一番内心挣扎之后，才最终吐露实情：“他……他不像这个年纪的男人。所以……我怀疑他在外面有人。”
苏志杰是过来人，又是聪明人，一观察她的神态语调，便自然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竭力让自己表情平静，以维持一个资深侦探的沉稳形象，可奈何头发不受意识控制，禁不住惊讶得像指天椒一样竖了起来：有这么一个漂亮如仙的老婆，如果换作其他男人，可能天天都要在腰间贴一张治疗肌肉劳损的狗皮膏药，而张纯智居然如此暴殄天物？这简直就是把传国玉玺当磨刀石，拿清明上河图包羊肉串啊。而且，结婚才将近一年，还远不至于就到激情寡淡的阶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这波诡云谲的反常背后究竟有什么原因？
苏志杰思量了一下，郑重地答复赵冰洁：“赵小姐，我接受你的委托。请相信我们的专业水平和职业道德，我们一定会为你找到真相，也一定会为你保密。我会派社里最优秀的探员来负责这个案子，他叫李明皓。”
苏志杰之所以要冒着当双面间谍的风险接下这个案子，有几个原因。最重要的，他凭借侦探的直觉感觉到，这个案子有一种朦胧的神秘感。一个沉浸在数学中的呆板男人娶到了一个绝世美女，但他却对美妻性趣淡漠；而那个美人可能隐藏了一段改头换面的整容史，嫁给他的原因更是云山雾罩……这一切谜团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神秘的大故事，而苏志杰是一个好奇超过好色的人，当年正是这种好奇心带领他进入了侦探这一行，他想揭开这层面纱，探清后面的惊天之谜。
而另一个原因，是他想到了一个解决双面间谍难题的方法。其实，做双面间谍也有一个优势。苏志杰经常对客户说，不要嫌我们的收费高，因为我们的调查要比你想象的困难得多。中国的法律并没有给予私家侦探任何特殊权力，在法律上，私家侦探和普通公民没有任何区别，这大大增加了调查的难度。想象一下，如果私家侦探能像公检法一样拥有侦查权，能调用摄像头、监控手机，甚至搜查房子、审讯嫌疑人，那我们调查案子得有多容易啊。相应的，我们也就可以把收费定得很低。可是，我们只能像普通人一样，通过跟随、聊天这些正常简单的方式来获取信息，这自然就需要付出很大的人力——所以，现在是不是感觉我们的收费其实还是挺合理的？
可是，这两单案子不一样。现在，苏志杰拥有了一个特别的优势：平时只能去监视调查对象，通常不能和他直接接触，但这一次的调查对象同时又是客户，所以，能够通过和他交谈沟通获得一些情报。比如，苏志杰刚才就发现，张纯智以前曾说，老婆嫁给他是因为看中他忠厚老实不花心，而赵冰洁当面的说词也是如此，但透过她的语调姿态，苏志杰便可以判断出来，她嫁给这个老实人的原因，她并没有老实交待，这后面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是，苏志杰却决定，尽量不使用这个“双面间谍”的特有便利。他在私家侦探这一行做了十几年，无论白道黑道，他从来没有犯过事，一方面是因为他心存正义感，虽然不像年轻的时候强烈得把胸口都要撑爆了，但还是算得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另一方面，他的哲学修养使得他眼光长远，所以能够践行“慢才是快”的原则，坚持合规运作，反而在长跑中生存了下来，反观当初的许多竞争对手，虽然一时快速地增长、张扬地风光，可一旦犯规出事就全军覆没。所以，他决定不仅不使用“双面间谍”的优势，反而更要避免“双面间谍”可能存在的风险。苏志杰准备采用“防火墙”的办法：白靥如来负责调查赵冰洁、联系张纯智，而李明皓来负责调查张纯智、联系赵冰洁，但这两个探员都只知道自己手中的案子而不知道另一方的情况，这样，就好像只接到了一份委托一样。
每个人都是在盲人摸象，而只有我才看到了全局。苏志杰一头靠在椅背上，想象着自己在以上帝的视角来观看这盘迷棋，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总有一丝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