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走后,秦王嬴政小睡了一会。醒后天已经快黑了,外边下起了蒙蒙细雨,秦王不想叫人来侍寝,独自一人靠在后宫的榻上,想着白天朝堂上发生的事情。
同时伐魏、楚确实很有风险。从实力来说,大秦百万雄师,锐不可当,就算同时讨伐魏、楚也不再话下。但凡是都有主次之分,此次讨伐哪国为主、哪国为次,确实值得研究。
先说将军,王氏一族不存在问题,王翦百死战神,只要他出现就能起到鼓舞士气、稳定军心、激发战力的作用,老将军可以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他带兵的一生中,有很多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绝处逢生的事例。儿子王贲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军中以稳妥、善谋著称,只要他出现在部队里,将士们都会怀必胜之心,部队的整体士气大幅提升,加上他的稳妥筹划,几无失败的可能。在他的军事生涯中,至今都没有失败的战例,所以他也有小白起之称。李信名气也很大,但纵观他的战绩,像是十分平凡,没有打过大仗,小仗虽无败绩,但也是以多胜少,以强凌弱,毫无值得夸耀的地方。李信的实力到底如何,秦王心里也没底。秦王的对李信的认识是,作为扶苏的舅公,在军中的威信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能力不怎么样,所以秦王对他带兵还是持怀疑态度。
再说外部环境。六国还剩四国,伐魏楚虽然与其他两国没有关系,但兔死狐悲,其他两国难免就有了防备之心,虽说不敢直接与魏楚结盟,但私下勾结串联绝对会有的,如果四国联手,秦国想一举拿下,还是要费一番周折。
再说粮草供给。战端即开,敌我双方不仅要拼实力,更要拼国力,所谓国力既是后援。具体来说首先是兵力补充,再就是粮草供给。兵力补充对秦国不存在问题,秦国本国伍卒加起来已经远远超过魏楚两国之和,如不出意外,无需补充。粮草本身不存在问题,但送粮草的队伍有些欠缺。前期由于秦国出兵,都是打的闪电战,凭的是弓强剑利,攻其不备,很快就能摧毁对手的主力。但这一次是长途奔袭,必须要有源源不断的粮草供给,才能保证战斗的胜利。如何保证后援,秦王心中也没有底。
想来想去,秦王有些后悔今日在早朝的表态,但事已至此,已经无法反悔,只有硬撑着往前冲。秦王想,既然李信是扶苏的舅公,何不将此难题交于扶苏。主意已定,他传来内侍,让传扶苏立刻觐见。
扶苏虽是秦国大公子,誉满天下,但毕竟是少年郎,未经世事,见了秦王,说出的话很是离谱,毫无建树和担当。扶苏言道:“秦国之弊,在于用人之道。大王只愿用朝中重臣,年长有经验者居先,而少年英才很少有出头之机会,导致秦国暮气沉沉,很多新政难以执行。愿大王在军事上多用李信、王贲这样的年轻将领,少用王翦、蒙骜这样的老将。”
秦王素喜扶苏为人稳重,见识超群,但听他说出这一番话来,明确表示要用自己的舅公李信,而且语气中似乎对自己用人有些不满,甚至挑衅,对他有些失望。
秦王没有当即表示出不满,知道扶苏语气虽然慷慨激烈,但也是为了秦国,话说的虽然难听,却也是肺腑之言。话里虽然有些大不敬的意思,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自己认定的大秦的未来储君,便没有往心里去。
扶苏告辞后,秦王一个人静思了一会,心道儿子是靠不住了,还是依靠老臣吧,便让内侍传王翦父子觐见。
外边的雨下的很大,风声裹着雨声呼呼作响,秦王刚传下令去,就有些后悔。王翦已是将近六旬的老臣,让他在半夜如此天气进宫,有些不人道。
秦王等了很久,外边的雨越下越大,风雨交加,天地之间一片模糊,从后宫大殿望出去,天昏地暗,天神不像是在下雨,而像是发泄不满,将天上所有的水都泼下来似得。
秦王看着外边,觉得就算是王翦父子想来,在如此大的雨中,也不可能来了。他让内侍把后宫所有的门窗打开,让风和雨灌进来,自己躺在后宫殿宇的黑暗中,听着风雨摧毁宫中的饰物,看着雨随风在大殿中飞舞,感受他这千古一帝在大自然面前的无奈,感受天地之间为己独尊的快感,感受天下第一人的孤独和寂寞……
晴天霹雳中,他看见广阔的殿前广场上有两个人影撑着一把伞,在风雨中铿锵前行。此刻的伞已经不能遮风挡雨,暴风雨将伞吹的四处摇摆,挡住雨已经不可能,两人全身早已湿透。撑伞之人在努力抓着伞,伞成了一种累赘,妨碍他们前进的步伐,或许两人如果没有打伞,会走的更从容一些。
秦王心道,能在如此大的暴风雨中不顾生命安危前来觐见,虽然不能说就是忠臣,但最起码这份忠心十分可嘉。秦王心头一热,眼中一阵湿润,如果全天下人都能以此心待君王,以此心待天庭该有多好,三界将要少起多少纷争战乱。哎,可悲呀!千古一帝长叹一声。
王翦父子相扶着走进宫宇大门。两人在门外正了正衣冠,拧了一下衣服上的水,才走进宫来,屈膝跪到,叩见秦王。秦王连忙叫起,让内侍上了姜茶,拿了热毛巾,让他们擦干身上的水。
赐坐后,秦王问到:“王将军最近身体可好?”王翦起身准备行礼,秦王笑道:“这是在后宫,一般人进不来,这些规矩都免了吧。”话里透着恩宠之意。王翦当然听的出,这是秦王有意拉拢,他想这个礼必须要行,要不然就有了倚老卖老之意,他挣扎着跪下行了这个礼,嘴里说道:“臣等父子世受大王恩典,受知最早,隆恩最深。今日又受大王信任,能进得后宫,便是天大的恩宠,臣等父子必将为我王肝脑涂地,以报王恩。”
秦王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步入正题。秦王问到:“二位爱卿对今日朝堂之事如何看?”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王贲起身拱手施礼说道:“大王之决策英明果断,臣佩服。”秦王听了很受用,摆手示意他坐下。见王翦低头不语,秦王亲切的问到:“王老将军怎么看?”
王翦胸脯上下起伏,脸上变了颜色,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启奏我王,臣相是奸臣,请大王罢免。”
秦王吃了一惊,王翦在秦国素以带兵有方、沉稳善谋、与人为善著称,据说他治兵宽严有度,决不与人为难,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朝中从不携私怨,凡事都难能做到一心侍君、秉公执法。为何今日失了体统,背地里参起臣相来?
秦王道:“爱卿说说,臣相为什么是奸臣。”
王翦道:“以秦国一国之力,长途奔袭他国,本就无胜算可言,何况两国。此兵一出,必将我大秦国陷入绝境,将大王陷入绝境,此人明知这些道理,还如此阿谀奉承,胆大妄为,将我王置于何处,将秦国置于何处,大王,老臣谏言,切不可出兵两国。望我王纳之。”
秦王听得半天无语,王翦语气激烈,但话的说的确实不无道理,秦王对此也十分担忧。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大殿上秦王已经发布了出兵令,此刻应该已经传遍秦国,传遍天下,现在不出兵,秦王威信何在?秦朝威信何在?
秦王看看王翦,走下殿来,伸手将他扶起,坐在椅子上。一个内侍见王下来,连忙搬把椅子跟在他身后。秦王看了内侍一眼,内侍明白,立即将凳子放在王氏父子对面。
王氏父子见秦王要坐在他们对面,连忙起身,秦王摆手让他们坐下,君臣三人面对面坐在大殿当中说话。
秦王知道王翦也是为自己好,但此刻他不想和王翦父子探讨出不出兵的问题,只想聊一聊如何出兵的问题。
秦王少见的满脸堆笑,对着王翦说道:“爱卿,丞相是有些油滑,但绝不是奸臣。他提出出兵魏楚之谏言,确实有些冒失,但决不是有意陷我大秦于万劫不复。今日朝堂之上,吾也表了态,纳了群臣的建议。本王倒不是一时冒失,而是知道我大秦有百万雄师,更有像将军父子这样能征善战的战神,所以本王坚信此战必胜。”
王翦见秦王这样说,便不好再说什么。
秦王见王翦脸色缓和下来,接着说道:“爱卿父子一直都是我朝的名将,吾之所依赖的重臣良将。吾今日请你们来,是想问问,此战如何打?爱卿可直言。”
王翦没有说话,王贲站起来拱手表态:“大王,臣受王恩深重,如若带兵出征,定当以死报之。”
秦王笑道:“好,好。爱卿勇气可嘉。”眼睛却盯着王翦。
王翦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说道:“既然大王执意要讨伐两国,臣建议先出兵魏国,对楚可出兵但不可出击。”
秦王见王翦沉吟半晌才说话,知道他已经过深思熟虑,心中已经有了破敌之见解,喜笑颜开的问道:“老将军可否详细说说。”
王翦道:“魏国无屏障,易攻难守,我大秦勇士一到,当是势如破堤,一马平川,不出两月,我军定可攻至都城梁城下。但梁城城墙经年来在墨家的协助下,经过维修加固,已经成了天下最坚固的城池。此城高且厚,防备设施齐全,易守难攻。魏国近年来又储备了大量的弓箭,只要在城上不停的放箭,攻城队伍就很难靠近。臣听说,魏王近期还大量购置粮食蔬菜等,储备在梁城之中,看样子魏王是准备死守梁城,臣恐怕此城一年半载也攻不破。”
秦王倒吸一口凉气,如果与魏国形成对峙之势,其他几国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说出兵协助魏国,但就以此来要挟秦国,索要城池粮帛,秦王也受不了。
王翦继续说了下去:“楚国比魏国难度更大。楚地多高山关卡,难以逾越,每一寸土地都需要用我大秦勇士的尸体铺过去。兵力少了不行,多了供给又跟不上,所以说楚国更加难攻。”
秦王沉思了一下,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准备让李信带兵攻魏,让王翦父子带兵伐楚,但他想再征求一下王翦的意见,而后再定。
他语气陈恳的问道:“老将军,您认为攻魏需要多少人马?”王翦道:“十万足矣。臣刚才说过,攻魏不需要人多,要得只是破梁城之策。”
秦王听完,点头称是,又问道:“老将军,您认为攻楚需要多少人马?”王翦躬身站起道:“大王,若让老臣带兵,至少六十万人马。”
秦王一惊,觉得王翦是在推脱,不想带兵,在心中立即推翻了刚才让李信带兵攻魏,让王翦父子带兵伐楚的想法。他看看王贲,见他沉着冷静,端正的坐着,很有大将风度,他在心里赞许。
秦王想了一会,在心里暗中将人选定了下来,道:“王翦将军,本王之意让王贲带兵十万去攻打魏国,老将军您负责粮草供给。魏楚已经联盟,为了确保伐魏一事不出问题,让李信带兵去切断楚国与魏国的道路,待大军消灭了魏国,再合兵一处攻打楚国。如此可否?”
王翦心中有些失落,这样的话自己就靠边站了,不过儿子毕竟当了领兵的将军,如果灭了魏国,王氏一族连同自己都会载入史册,这样一想他觉得秦王安排的还是很妥当。但是李信毕竟没有打过大仗,他带兵伐楚,王翦心中还是有些担忧,害怕能力和威望都不足,加上年轻气盛,会不会轻敌冒进,为秦国招来灾祸。可是李信是扶苏的舅公,和秦王也沾亲带故,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会不会招秦王和扶苏的猜忌,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再提谏言的念头。
王翦答到:“我王如此安排甚好。”,说罢,父子两人跪下磕头,告辞出宫。
外头的天已经晴了,一轮圆月高挂在空中,天空变得十分纯净,暗光中能看见蓝天白云,红霞高照。远处露出的宫殿、围墙、牌楼、树枝经过雨的洗刷,变得十分清晰。空气潮湿而醇厚,让人呼之欲醉。秦王心情好了起来,起身慢慢走出了宫门,往殿前广场走去。
第二日早朝,秦王没有谈及伐魏楚一事,处理了一些琐碎小事,便宣布散朝。回到后宫,时辰尚早,秦王想见见子婴,便宣子婴入宫来见,他想了想让李信也来吧,刚好听听他对出兵一事的看法。
由于没有宣信国夫人,子婴由奶娘抱着和李信一起进了宫。秦王知道百世孙要来,心中有些急迫,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在殿门口来接。
子婴远远看见在大殿门口站着一个穿裹金丝黑衣、头戴王冕身材高大的男人,样子和壁画上的始皇帝有些相似,他猜想这个人应该就是秦王嬴政了。
李信也看见了秦王,他赶紧跑前几步,在门外跪倒,口称:“臣大将军李信,拜见我王。”秦王看都没看他一眼,见子婴走近,跨过殿门,凑到近前观看。奶娘见秦王如此急切,也就没有行礼,顺手将孩子递给秦王。
秦王笑着接了,抱着子婴在内侍的搀扶下进了大殿,上了龙椅。子婴仔细观看秦王,见他也就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脸盘宽大,棱角分明,皮肤黝黑,留着长须,除了眼睛看着有几分威严,其他与常人无异。他很快就失去了对秦王的兴趣,眼睛在宫宇内四处瞟着,见此殿四四方方,也是砖木结构,倒是十分高大宽广,宫殿内有很多黑色木柱子,支撑着屋顶的藻井横梁,建筑倒是十分合理。屋内窗户都不大,采光不好,虽然到处点着油灯,仍然十分昏暗,四周围着黑色幔帐,有些阴沉,衬托的宫殿内十分诡异。
秦王逗了子婴一会,见他不理会,觉得无趣,又将他交给奶娘,这才看李信。
李信本在底下等着,见秦王将子婴交还奶娘,连忙跪下磕头。秦王看了看此人,身胖体宽,神情不端,举止轻浮,总觉得委以重任心里有些不如意。
他问道:“李将军,最近朝中议论的出兵之事,你如何看?”
李信本是微末偏将,因信国夫人的关系,在扶苏的支持下作了大将军,其实本没有什么见识,秦王问,不好不答,只好说道:“好。”
秦王笑了,心说好是何意?但此人作为大公子的舅公,也是自己亲戚,又不好意思追问让他难堪,只好说道:“王翦将军推荐你去围楚,以助攻魏。你意下如何?”
李信听完,心中一喜,心道原以为王翦素来与我不合,没想到关键时刻也知道溜须拍马,推荐我还不是看在扶苏的面子上,什么忠臣良将,耿直之臣,不外如是。但秦王面前,他的想法不能有丝毫表露,他忙磕头道:“谢大王,臣定当不辱使命,一举拿下楚国。”
秦王听完,心中不快,心说你话都听不清楚,如何带兵。让你围,而不是攻,这两者之间的差异难道你都不懂。他没办法,只好再说一遍:“将军,我们不是拿下楚国,而是围住楚国,让楚魏不能合兵,为我大秦灭魏除后顾之忧。”
李信像是没过脑子,爽快的道:“诺。臣懂了。”
秦王暗自摇头,又问:“将军觉得需要多少兵力,才能围住楚国?”
“二十万。”李信信心满满答到。
对此回答,秦王甚是满意,他对攻楚的兵力估计也是二十万。秦王点头,说道:“大将军请起,既是如此,我与朝臣们商议了,就拜你为帅,选一吉日,本王亲送你出兵。”李信称谢,道:“谢大王信任。”。
子婴在奶娘的怀抱一时无事,偶尔听两句,当他听见李信带二十万兵马围住楚国时,他突然想到当年学历史课,老师特别强调秦王统一六国时曾有一次败仗,而且败得很惨,就是李信带兵攻楚。
那么就是这一次出兵了,子婴想我作为百世孙,回到秦朝就是实现秦国万世传承之理想,那就从这一次开始吧,先救下秦国二十万勇士再说。
他想开口劝说秦王,但发出的却是哭泣之声。
秦王本在和李信交谈,听子婴哭了,笑着看了一眼道:“本王声大了,吵着子婴了。哈哈。我们声小一点。”
子婴听秦王注意到他,吵闹声更大了,嘴里发出呜呜像是说话的声音。秦王听得奇怪,问奶娘:“子婴说什么?”
奶娘仔细听了一下,惊住了,半天才说道:“大王子好像在说,不可让李信带兵攻楚。”
大殿内的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