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天气像是头天积攒能量的释放,一道道闪电闪着刺目的蓝白之光,雷声震耳,到处都是响亮的水声,湿漉的风裹挟着浓重的土腥和异味从招待所的漏风窗棂里灌了进来。
王小凡三人站在大门口,人手一碗“康师傅”,透过玻璃看着外面风雨飘摇的世界。
耿鑫面色苍白,双颊凹陷,腿还隐隐地有些发抖,显然昨晚一夜不是很愉快!他唆口面,问道:“今天什么安排?”
王瓷:“去村委!”
王小凡:“呆着!”
几乎同时回答,耿鑫夹在中间左顾右盼,“到底干嘛?”
那二人相视一眼后,冷哼的扭开头去。
耿鑫觉察到他们之间的不对付,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依旧喜上眉梢,往王瓷那边靠了靠,对王小凡道:“我支持王瓷,去村委!”
你个狗腿子!
王小凡腹诽一句,面瘫道:“那也得等雨停了再去!”
不说不要紧,女孩听到这话如同赌气一般,两口将面扒拉完,一抹嘴儿,径直走到前台问服务员要了件老式雨衣,穿着跟条海带成精似的就出了门。一阵强风吹来,差点将她卷走。
这下王小凡和耿鑫可没了胃口,赶紧也问前台要雨衣,可女服务员说只剩一件了,两男人当机立断,面门紧贴在一起,将雨衣披在头上,便追门而去也……
小河村委会的会计姓黄,是个戴眼镜、留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男子,此时他拿着水杯嘬了口刚泡好的“大红袍”,倚着办公桌刷“抖音”。
“啧啧啧,这脸蛋,这身段……”
正感慨着,忽然门外有人敲门。一抬头,透过毛玻璃看见一片模糊的影子,辨不出是人是鬼。
正好有道闪电劈下,照亮门口,在一瞬间清晰了门口那三个黑暗的幽灵,吓得黄会计手一哆嗦,茶水洒了一裤裆。
“当当当!”
敲门声加剧。
黄会计急忙揩了揩水渍跑过去,一开门,风便糊了他满脸“口水”,眼前瞬间迷蒙一片,梳得齐整的发型也被吹乱,几根宝贝头发立足未稳被刮离了“基地”。
王小凡三人立在风雨之中,时不时有闪电在身后亮起,神情被风吹的充斥着肃杀,这一亮相,仿佛《绣春刀》里被派去刺杀魏忠贤的锦衣卫三人组,颇具威严。
黄会计惊惧于他们的气势,连连后退,生怕几人从背后抽出刀剑来。
“你,你们要干嘛?”他嘴都不利索了。
三人进屋,其中一人将头上雨衣拿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用力一筛,将上面漫天水珠悉数泼到了黄会计身上。
黄会计敢怒不敢发作,用手指在镜片抹出片模糊视线,带着哭腔喊道:“你们到底是干嘛的?”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来找村支书和主任。”
咦,这清脆的声音……
黄会计收起心慌,将眼镜在身上仔细擦了擦,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锦衣卫?不过是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瞧把自己吓的!
他羞愤的语气不善起来:“你们是谁?找他们干嘛?”
“我们是律师,为咱村的环境污染而来,想找主任了解了解情况。”王瓷答道。
“又是律师!”会计撇撇嘴,“你说你们这些人是不是闲的?好好的城里不呆,非要来这犄角旮旯。这事儿我们自己早调查过了,跟人云盈一点关系没有,不过是这几年天干水少,加上村民农药化肥施的比较猛,才把水脏了。”他一副埋怨表情,觉得他们纯粹在浪费时间。
耿鑫笑嘻嘻道:“哎呀,我们也不是做慈善,既然收了钱就得替人办事,若真如您所说,我们也乐意省得力气。”
见三人不好打发,黄会计冷哼一声:“书记去市里走亲戚了,只剩主任在家!”说完,就要给他们带路;这时,王瓷想起自己雨衣还未脱,叫耿鑫来帮个忙。
这雨衣很大,将她完全覆盖住,黄会计方才还未注意到她,待衣摆上升,逐渐露出里面女孩玉脂般的腿时,他的目光就几乎要粘在她身上了。
这小河村年轻姑娘稀缺,自己天天只能从手机里过过眼瘾,这一下出现个妙人,怎不叫他视若珍宝?
两人在脱衣服,只有王小凡注意到他的猥琐,“嗯哼”一声站他面前,“请带路吧!”
黄会计被搅了兴致,白他一眼,甩了下空气刘海就颠颠地走了。好在村委办公室内部联通,不用再去外面淋雨。
四人穿过重重门锁,一路走到尽头一间办公室,王小凡没想到,迎接他们的是个气质很儒雅的中年男子。
“张主任,又来仨律师,杜正连这群人可真能闹腾。”
被唤的中年男人正在看《毛选》,听见抱怨后,摘下金丝镜,转头端量起他身后的仨小孩。
“黄会计,人家也是为了咱村,你这态度不好,我要批评你——不好意思,我们家会计也是着急上火,各位见谅。我叫张昊,是小河村的村委主任。”
王小凡理解,都秃成那样了能不上火吗?
张主任招呼众人坐下,黄会计出去拿了自个儿水杯后又折回来,竟很自然的腆着脸坐在了王瓷身边。
“你们是哪家律所的律师?”
“德胜!”耿鑫骄傲回答。
“厉害厉害,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张主任赞叹道,“前几天我还听老杜骂,说已经没有律所敢接我们村的案子了,你们德胜不愧是大所,有责任!有担当!请问怎么称呼?”
这彩虹屁着实香喷喷,直把王瓷和耿鑫夸的不好意思,忙递上名片,只有王小凡坐在那里不动弹。
“主任,刚才这位黄,黄会计是吧,他说咱村自己已经做过调查了,请问是什么情况?”耿鑫问道。
“是这样的小耿律师,我们村委出资,在市里找了权威的第三方机构,把村里的污水送去检测,结果就是常见的农药污染。”
“有报告吗?我想看看!”
“当然有,这都是专业机构,绝对信的过,你稍等——黄会计,去把报告拿来给三位律师看看……黄会计?老黄?”
黄会计对上司的话充耳不闻,他全部心神此刻正凝在王瓷身上,心里不住的流涎水,“瞧瞧,这腿白的,唉,城里姑娘营养就是好,比招待所那老娘们强多了。”
“黄秀秀!”儒雅的张主任忍不住咆哮!
“到!主任你叫我?”秀秀猛地惊醒,一抬眼,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
张主任知道这家伙是个什么玩意儿,露出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用手敲着桌子道:“去把检测报告拿来!听清了吗?”
“听清了,这就去!”他依依不舍,赶紧一溜小跑出去,等几分钟后拿着一叠文件回来时,却遗憾发现王瓷已经和耿鑫换了位置,腿上也盖了件外套。
失望!
他悻悻地在主任对面坐下,不想挨着耿鑫。
三人仔细看着报告,上边的分析结果与匿名信中的报告果然不吻合。王瓷一时拿捏不准,刚想习惯开口喊师兄,想起现在自己不能和他讲话话,便向耿鑫问道:“耿律师,你怎么看?”
“嗯!嗯?你,你问我啊?”耿鑫惊喜的眉毛抬到有发际线高。
“不然哩?”
什么情况?此事从未有过!
耿鑫一瞬间都顾不上回答她,幸福的仿佛要飞起来。王小凡的危机就是他的时机,他做好了准备,一旦那厮下马,自己立刻无缝接上。
王瓷见他只知傻乐,叹口气,低下头再不说话。
王小凡原本报告看的好好地,可总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在蛄蛹,一扭头,正对上王瓷偷瞄自己的目光;后者如遭雷击般,硬生生将视线挪了几度去看王小凡的头顶,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不停地揉搓着。
她虽不语,可王小凡看得出她全身每个毛孔都在对自己说“你说话啊,你快说话啊……”这份意志眼看就要凝成实质的字幕飘在空中啦!
得嘞,得嘞,既然自己领悟了,那就说吧,不然她又要不高兴了。
“请问有和云盈的污水成分进行过对比吗?我是说未经处理的污水。”王小凡问。
张主任无奈道:“哪能嘛!人家企业现在对我们是怨气颇重,怎么肯配合你工作?再说了,就算不对比,他们一个化工企业,而我们是农药污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成分肯定不一样!”
他说的信誓旦旦又言之凿凿,且态度诚恳友善,让人信服。
耿鑫还算谨慎,招呼王小凡、王瓷,小声问道:“要不要说匿名信的事情?”
王瓷没主意,又不好意思看王小凡,便直勾勾盯着墙上一幅“宁静致远”字,心神却仔细等待着聆听。
“不要!”王小凡摇头,“我们现在不知道谁在撒谎,说了容易打草惊蛇,这是我们的一张底牌,不能轻易显露!”
张主任很显然不喜有人在他面前交头接耳,他朗声问道:“各位有什么意见直说嘛,凡是对解决我村问题有帮助的,我们村委都会积极听取的。”
“哪有什么意见?”王小凡轻笑道,起身走到窗前,隔着快一人高的“发财树”的枝叶,直直望着外面仍在呼啸的风雨,不久,竟是出了神。
张主任盯着他背影,不知怎的心中泛起一股不安,他没话找话:“今天的雨真是不小……”
“快停了!”王小凡未回头,谁都看不见他的脸,“雨停了,就能看见彩虹了!”
这话张主任一时不会接,尴尬地冲耿鑫王瓷笑笑,“呵呵,没想到这位小律师说话还挺诗意……”
“张主任!”王小凡忽然喊他。
“什么?”
“说说村子以前的模样吧,我想听听!”
“以前的模样?”张主任和黄会计有些困惑。
别说他俩,就是王瓷耿鑫此刻也困惑,这王小凡要干嘛?我们是律师,不是艺术协会的;是来办案的,不是来采风的。
张主任瞳仁闪烁几番,似是下了决定,他敲敲桌子,秀秀赶紧给他保温杯里倒了点水,他抿了一口,感受到胃里荡起的暖意,开始缓缓向三个年轻人叙述起他记忆中的,那个曾经的村子。
“我记得——”
从初春的春耕到盛夏的捕蝉;从深秋的落叶到寒冬的雪人;从山上的野兔到月河里的鱼儿;从清晨结伴一同上学到傍晚光着脚丫在田间的泥土上奔跑……
每个片段都是那么地让人心驰神往,令人陶醉。
也不知说了多久,直到张主任没了声音,王小凡才回过身来,问道:“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语气淡淡地,有不解,有伤感,有责备……
秀秀护主心切,拍案而起,锐声道:“你懂什么?”
张主任摆摆手让他坐下,眼中适才的动容一闪而逝,被另一种阴郁地成熟所代替:“是我的责任!这几年不仅没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反而让他们的生活越发难过,甚至干出了这种讹钱的勾当……”
“没有讹钱,只是想让他们关停!”王小凡纠正。
“啊,对,对,是关停……”
“主任,你别跟他们废话了,这三人对我们村的情况知道什么?对你这些年来做过的工作又知道什么?他们就是骗钱的,也就杜正连那帮老傻子还把他们当救星!”秀秀不愧是秀秀,谴责的同时还不忘拍拍马屁,一番义正言辞的论调,真真给领导树了个“伟光正”的形象。
王瓷慌了,忙起身替师兄解释:“对不起,他不是那个意思……”
秀秀咄咄逼人:“那他是什么意思?”
王小凡无所谓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师兄!”
“哈哈,你跟我说话啦,你输了!”
“你——”看着王小凡一脸孩子般的开心,王瓷恼着恼着就被气笑了,剜了他一眼,嗔骂道:“幼稚鬼!”
秀秀和耿鑫出于对这暧昧的嫉妒,异口同声喝道:“你俩这是什么意思?!”
“嗯——哼——”
关键时候还是得看领导!
张主任重重咳了声,以威严拿回话语权,他不好批评王小凡他们什么,只能对秀秀道:“黄会计,你干什么?意思意思就行了,怎么还吵上了?一把年纪了,不嫌丢人?”
秀秀急道:“主任,我是气不过他们……”
“行啦,行啦,人家说的没错,工作认不认真,心里有没有群众,不靠嘴说,要靠成绩,咱们村现在这个情况任凭你我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出个花儿来……”
秀秀不说话了,但他高昂的头颅仍宣告着他的倔强。
众人沉默了半小晌,忽然,王小凡冒出句“雨停了”,大家纷纷往窗外看去,果然,风雨停止了肆虐,一缕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射了下来。
“我们走吧?”王小凡提议。
“我送你们!”张主任替王瓷和耿鑫作了主,第一次站起身来,三人这才发现他的肚子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般敦实而厚重。
走出办公室,众人被明亮晃得睁不开眼。王小凡搭了个眼帘,之前不曾注意过,这会儿才看见原来这院里栽着几处植被,有竹、有菊、有冬青……尽管被吹的东倒西歪,但被水洗后,竟是有种死而复生的奇迹感;院里停放的小轿车、拖拉机、吸粪车,也是锃光瓦亮地宛如新提。
王小凡壮着胆子深吸口气——啊,清新!甘甜!
伟大的大自然啊,一定是你差遣着风,让它把阿尔卑斯的空气带来了这里吧……
“请各位回去劝劝老杜,让他们别闹了,我们村委一定会和镇上、市里一起,共同努力研究解决方案,克服眼下的困难!”张主任向王小凡伸出了手。
王小凡背着手,只道“那就辛苦张主任了”便转身离去。途中,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他说,“真想看看过去的小河村啊……”
张主任的大手愣在半空,王瓷闪现到他面前,小手敷衍地捏了捏他圆润的食指,一溜烟儿跑了。
“你俩干什么!真没素质!”耿鑫皱着眉批评道,“主任别生气,他们都还是孩子!”
他两只手勉强包住张主任的那只,用力上下,直至在他肥硕的身躯上摇出波浪,才意犹未尽地道了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