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青第一次见到许三碗,还是在西凉军精锐虎啸军的后厨。
一个瘸子,拄着一个木拐,驼着背。因为常年在草原生活,整个人的皮肤像烤焦了的树皮,毫无水分的贴在他瘦弱的躯体上。
军中关于这个厨子的传说有很多。有人说他曾是虎啸军的前身虎贲军的百夫长;有人说他脑子打仗打傻了,让他回老家偏不回,赖在部队里当个伙夫;也有人说他嗜血如命,杀了一百多个鲜卑蛮子,正儿八经的杀神;也有人说他曾经拒绝了幽州将军粟懿的橄榄枝。关于这个谣言,可信度最低,谁都不傻,如果能去幽州当个监军谁还愿意在这破后厨里憋着。
对于这些谣言,许三碗一直都不吭声,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有时有人向他求证,他也都是闭口不谈,偶尔笑笑,喝一口葫芦里的酒,接着去干活了。
科尔沁大捷,虎啸军挺进鲜卑腹地,作为先锋部队,建造足够坚硬的堡垒,作为后续作战的一个休息站,也可防止鲜卑军队的偷袭,将刚刚打下的土地再次还给鲜卑人。
堡垒建好的那天,大伙都很高兴,老许也很高兴,拄着拐半走半跳的登上瞭望台,咧着嘴笑着看眼前的大片大片的草原,又习惯的拿下腰间的酒葫芦,狠狠的灌了一口酒。
喝完一口,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坛子,将坛子里的酒撒向了瞭望台西北方向。
穆青顺着许三碗的视线望过去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科尔沁再往西北,是当时虎贲军全军覆没的地方。
虎贲军作为大汉王朝最顶尖的远古骑兵部队,在鲜卑的土地上纵横驰骋,谈笑间便将鲜卑最引以为傲的轻骑兵打的抱头鼠窜,他们,也是唯一一批能深入鲜卑土地最深处的大汉军队。
迅捷如风,仅用月余便如一柄利剑直指鲜卑的心脏,害的大汗紧急调用鲜卑的所有军队对这种部队进行围追堵截。
因为这支军队,鲜卑不得不停止对汉国的进攻,转而回撤保护鲜卑腹地。那天,虎贲军没有按照约定像西南回撤,而是继续像北挺进,好似杀疯了一样,最后,面对人数完全悬殊的包围,突围三天无果,全军覆没,等援军赶到,十不存一。
而这一仗,彻底惊了鲜卑人的胆。因为这一仗,鲜卑十年不敢南下,大汉依靠这十年休养生息,发展民生,才有了现在的一切。
穆青上前走去,轻轻抬了一下酒坛子,对许三碗道:
“老许,酒倒的太远了,兄弟们喝不到。晚上,我带你出城,带你离兄弟们近点,那个时候,再请他们喝酒。”
许三碗一愣,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个伙夫能被现在的大将军注意到。
多少年了,没有人提及他的战友,兄弟们。这个年轻人还记得虎贲军战死的那些人,这个国家还有人记得曾经有一支军队,将大汉的军旗插在鲜卑的腹地。
一时间,老许眼眶处蓄满了泪,颤声着道:“中!中!好着咧!好着咧!”
夜深,穆青牵着两匹上好的战马来到后厨,接到老许,两人通过侧门离开堡垒,一路向西北疾驰。穆青这才发现,即使老许瘸了一条腿,但驯马骑马依然无比娴熟,比肩现在虎啸军一等一的骑手也毫不逊色。
穆青边骑边问道:“老许,你这马术相当了得啊!”
老许哈哈一笑,自嘲道:“将军笑话了,俺已经十多年没骑过马了,不是吹,俺要是腿脚利落,多烈的马,俺都能骑。”
这话穆青是信的,在虎贲军里,没两把马上功夫,不到出征就让滚蛋了。
到了一处低洼处,许三碗勒马驻足,对穆青说:“将军,地方离得不远了,再往前估计就该遇到蛮子的巡逻队了。”
穆青听完,点头同意,对许三碗说道:“老许,你就别叫我将军了,今天晚上,我就是给你牵马的兵。”说罢,翻身下马,一手牵住老许的马,另一只手搀扶着许三碗下马。
许三碗一边说着使不得,拧不过穆青,也就被穆青掺着下马了。
许三碗一瘸一拐的走到草地正中央,神情肃穆的将酒坛拿出来,将酒坛里剩下的酒全部撒在这片埋着三万护国英灵的异国土地上。
许三碗似乎终于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平常驼着的背也象征性的伸展了一下。他凝视着蔚蓝苍穹许久,才缓缓的靠着坐在草地上,
不悲不喜的说着:“俺当时听俺们战友说过一句话,叫‘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人都死求了,还管埋哪么?”说完,许三碗把葫芦拿出来喝了一口,接着说:
“可俺可以不管,俺战友的亲人不能不管啊。人死了连个头发也没留住,活生生的大活人啊,一场围歼就没一个完整的人了。战友的娘来军营里要孩子,俩眼全都哭瞎了。粟懿大将军确实让俺给他去当监军,那是因为俺的一双耳朵灵。虎贲军当时就稀罕俺这耳朵,打仗之前让俺听听,就能听出来蛮子往哪跑。可那天,可那天......俺喝多了听岔劈了,以为蛮子要往西南断我们退路。大将军当时听完我的话,才继续北进”说到这,许三碗的眼眶通红,青筋暴涨。
穆青怔怔的看着许三碗,他突然理解了许三碗种种不合逻辑的行为,他也理解老许心中的悔恨,却无法将他带离这种自责中,因为自己的失误让自己最在乎的战友去世是一辈子也解不了的结。
良久,许三碗才继续说道:“俺不能走,幽州太远了,太远了,俺战友该看不见俺了。俺这一辈子要为他们守灵,要当他们的眼睛,亲眼看着咱大汉的军旗再次插在鲜卑的腹地。“
说罢,许三碗将头埋在双膝中,后背止不住的颤抖。一名出生入死的老兵,此刻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哀伤,嚎啕大哭了起来。
天蒙蒙亮了起来,穆青和许三碗也要尽快回到科尔沁。许三碗刚一起身,突然又趴在地上,过了一会,神情严肃的对穆青说道:“将军,咱们军,是不是要往西边打啊?”
穆青回头诧异的看着老许答道:“是啊,突然问这个干嘛?”
老许咧了咧嘴,笑着说:“那就中,俺听到西边的军队都在迁徙,估计西边驻军不多,即使有,走着的蛮子也挡不了道。”
说罢,俩人飞快的往科尔沁堡垒骑去。
到了堡垒之后,穆青也要准备继续西挺的粮草和武器。而老许,也又回到了后厨,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分别之际,穆青问老许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祭酒的时候,老许不用自己的葫芦里的酒。
老许浑浊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笑着说:“俺这葫芦里,装的不是酒,是水!将军,俺老许可只把这件事告诉你了,你可待替俺保密。“
说罢,转身回到了后厨,穆青才突然明白过来。许三碗在那次醉酒之后,再也没有碰过一滴酒,每天,他都清醒的活在自责之中。
笠日,穆青整顿虎啸军,除了后勤和三千步兵,其余所有骑兵步兵悉数出动,作为先锋,向西北挺进。排掉游哨骑兵,偷袭鲜卑重装甲骑兵。为接下来主力部队的进攻做下铺垫。
许三碗拄着拐站在城墙上,目送着一排排骑兵整齐的迎着朝阳出动,整整十八年了,大汉的军队终于再一次向鲜卑发起了总攻。许三碗看着底下一张张稚嫩又坚毅的脸庞,全是自己战友的骄傲的影子。
穆青最后一个离开,回身望去,老许站在城墙上,脸上满是欣慰的笑,过了一会,老许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突然拿起拐杖使劲的戳了戳地。
穆青一下明白过来,这是虎贲军在接受皇帝检阅时作出的军礼,只不过,彼时意气风发的老许手中握的长枪,现在变成了拐杖。两个人对视,穆青看着老许略带滑稽的动作,鼻头一酸,再也不能多看。背着老许,扬起手中的长枪,使劲地甩了甩。
老许送完部队。慢慢地走回了地下室,将自己放在地窖里的盔甲拿了出来,接了盆水,认真的擦了起来。慢慢的,金色的盔甲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露出了往昔的峥嵘。虎贲军当时每个人的盔甲都是最张扬的金铜打造,在草原上奔腾起来就是一股金色的洪流。
擦完后,老许慢慢的将这副盔甲穿戴好。穿上盔甲的老许,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很多。拿着长枪,仿佛一切都和十八年前一样,一点没变。仿佛,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虎贲军没有全军覆没,还肆意的在鲜卑的土地上驰骋。老许还是那个顺风耳,闲下来跟战友插科打诨喝点小酒看着太阳落山。真好啊,这种日子,真好。
许三碗站在城墙上,大声的吼道:“敌军来袭!全军,随我御敌!”
话音刚落,草原的东北方就出现了大量的鲜卑游骑兵,这些骑兵不同其他,是大汗手下的嫡系部队,看来,科尔沁的失利是大汗不能容忍的。于是,才会让这支部队来夺回科尔沁的控制权。这支部队,人数至少在三万,面对巨大的人数差异,全体士兵没有弃城而逃,而是快速的做好防御准备。
等穆青听到消息率军杀回的时候,城门大开,里面的步兵也杀了出来,面对里应外合的包夹,鲜卑的骑兵顿时溃不成军。
打扫战场的时候,在黑压压的尸体下,穆青还是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副虎贲军专属的金色盔甲。
其实在偷袭重甲军成功回营的时候,穆青就想明白了。那天老许为什么问他接下来部队是否要向西北进攻,老许的耳朵,老早就听到了三万轻骑兵从东北方向偷袭科尔沁大本营。可能那个时候,老许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他故意不告诉穆青,是想让他放心的去拔掉重甲兵这个硬钉子。并且,穆青不走,轻骑兵也不会来偷袭。所以,老许什么也没说。
穆青抱着老许瘦小的尸体,这么一个老头,就敢骑着一匹破马如流星般撞向装备精良的轻骑兵。就敢带着三千人守着堡垒。
老许死的很安详,仿佛终于解脱了一般。十八年,整整十八年,老许没日没夜的经受着自责的苦难,从来没有人去告诉他,没关系,不怨你。
这样的老许,数十年如一日的驻守大汉国土的边界线。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在了这片草原上,无怨无悔,没有得到功勋表彰,却每天活在痛苦之中,而在大汉部队再一次踏到了鲜卑的腹地,在他为死去的战友祭完酒,他再也没有遗憾,终于可以去见九泉下的战友了。
穆青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金色的,璀璨的身形,快如奔雷的流星一样,照耀了整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