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年后星历一八二五年四月三日
师古通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被马车外的随从岩松给叫醒,原来是到了圣龙城北的飞艇航空港。他在半睡半醒间回忆了自己前半生的人生经历,真是浮生若梦,那发生在海盗船上的恐怖事件直到如今仍然历历在目。这些日子以来,他公务缠身很难睡个好觉,夜里总是做一些离奇古怪的噩梦。
他承认自己最开始仅仅是个德邦那扶不起来的软弱市长的幕僚长,一听到联邦军的围剿就把自己给出卖了。后来被迫在扶桑海盗船上做海贼策士,直到如今成为了唐泽帝国的女皇身边的红人,在一些场合甚至可以不穿朝服,只穿自己喜欢那套海军制服。
师古通上台伊始,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新政改革,积极引进诺克萨斯先进的科学技术。致力新型机械生产的琅琊王氏和制造军火的阴川克氏无疑是最大的受惠者,没花多少功夫就成功说服和拉拢了过来。这副量身为他的右腿定做的新型机械辅助设备,就是老族长王庭赞亲自研发制作,唯一不足就是走起路来有点儿咔嚓咔嚓的金属摩擦声。他们的工业起步晚,并不能要求太多。
在接下来十多年的工作中,师古通身感忧心。封臣总管日渐坐大,新的割据已然形成尾大不掉,星星之火就能点燃一场革命。没过多久,师古通为了国家的利益,在“削藩”这道奏折呈上去后,事情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禁咬牙叹息,变革的道路阻力重重,诸事不顺。他痛恨唐泽官场运行的机制和拖沓滞后的决策。运河在蓝图阶段就争论不休。一帮以商容为首的保皇党依附旧贵族的势力,从中做梗。朝廷里势如水火,以及带来无止尽的政治谋杀。不知从何处就能射出冷箭,给我们冠上为“新派”的称呼,区别对待。因为师古通喜欢玩鹰,总有一只鹘鹰端坐在肩章上,政敌们总是习惯性地管他们称为“鹰派革新派”、“铁血鹰党”。
他不信神,对教会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感。每年国库的重大支出项目里就有花在供奉旧神长老级的督政祭祀头上的庞大预算,这帮同性恋们整日里贪位慕禄、尸位素餐。可悲的是这股势力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国家的政治走向,拥有很强的话语权。一群躲在山峰上的寄生虫,骨子里的懦夫!如果一个国家指望他们能有什么好事!政治上的改革,权利机构的重新洗牌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皇帝的召唤没有任何预兆,给了个出远门的私密差事,他打算彻底放松下来,路上就有一段玩山游水的旅程,何乐而不为呢?
朝廷中师古通是改革派的中坚力量,潜伏的政敌多如牛毛,就是这次出行,也是秘密进行的,女皇陛下为此不放心,特意找来的岩松这个河涧武士专门负责他的安全。从他们见面的那一刻起,岩松自始至终跟在身后,包括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非常注意保持一定的距离,提供很好的保护,又不至于让自己感到紧张和不自在。他年纪轻轻,却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透过航空大楼的玻璃,很远就能看见航站大厅外停放了十六艘民用飞空艇,另外十艘已经起航并不在港。
他们要搭乘的这艘“梦幻号”飞空艇的名字被喷涂在银色外壳艇身上,全长803英尺,动力最高可达235公里每小时,你可以在报纸一角的小广告上轻易找到有关他的介绍。这些飞空艇大体都是两头尖细艇腹粗圆的样式,流线型的艇身,整个外形像一只大鸟,设计灵感也是源自于此。艇艉那一面看得见两副铸铜打造的大车叶,车叶一旁还各向外伸出一片艇艉平衡翼和转向翼,左右对称下面是并列五排,串联了三个的推进螺旋桨。
水已经预热烧沸,蒸汽压力快要蓄满,只等乘客陆陆续续走进艇舱,就要起飞升空。
搭乘飞空艇在当时的唐泽帝国算是个时髦玩意儿,也烧钱的很,票价达到了五枚金龙。能够登上这艘飞空艇的,可谓“成功人士”,航空站的楼道上大部分是些圣龙城里的贵族,但也有出行的游客、商人、律师和他一类公费出差的官员。偶尔有一波头戴钹笠帽,身穿制服的巡查的警卫从身边走过。他自己出来透气,也不能亏待了自己的鸟—一只蹲在他肩膀上的鹘鹰。它是去年高地满洲国进贡给泽天女皇的,但女皇陛下认为一个女人是不能玩鹰的,就送给了自己的洋务通商大臣。这种鹰在满洲国可是国宝级的珍品,论起等级乃是上品“玉爪海东青”。
暂且不提什么皇恩浩荡,只说师古通目前在皇帝身边的地位就可见一斑。这也证实了外界的传言,人人都说,泽天女皇身边有三大红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师古通先生了,他身兼洋务通商大臣、策士统领、水师总理和名誉校长数职,是唐泽兴盛发展的关键。也有人说,他能够受到重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没有背景,牵扯不了太多的利害关系,容易受到信任。
这只鹘鹰有一磅多一点点,今天航楼站台上的人有点多,而且很容易就被眼睛盯上,它有点儿紧张,爪子在策士统领的肩上挪来挪去。
他们在窗口办完了手续,寄送了行李,就一起上了二楼经过栈桥走进艇舱。他在两个小时前就服用了晕车丸,但还是脸色苍白,又不想表现出自己恐高的毛病,强撑着僵硬的身体,几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从栈桥下到站台感觉自己两脚发软。
进入艇身左舷的餐厅仿佛置身五星级的豪华酒店,占据了大厅时钟下面的一整面墙壁,挂着一副描绘皇家仪范景致昂贵的油画《出警入跸图》;天花板上使用了大量桦树木料,上面的天花设计,聘请了当时一流的名画家阎几道在上面勾勒了宗教龙神开天辟地的经典传说为主题的工笔画,众多的花鸟山水仙怪的启示录,构图复杂精妙,雕梁画栋如蕾丝般精细,堪堪拙笔难以道尽画中玄妙。天花板上数列璀璨的水晶吊灯,悬吊在精致的吊盘下,都有与之匹配的大水晶灯罩;角落里拥有无数个精致的小壁灯;餐厅里巨大的酒红色遮阳帘阻挡了窗外烈日的直射,水曲柳桌面上覆盖着洁白的桌布,名贵的地毯和灯芯绒包裹的太师椅。纹彩丰富的黑色大理石琉璃酒吧台面,后面是一整架的名酒。穿着干净整洁的制服,大长腿的漂亮女侍在穿梭在餐厅里为客人们服务。
最后一遍汽笛的警告鸣响,预示着飞空艇将要在长长的跑道上完成展开横翼、助跑起飞的一系列动作,当窗外的景物在极速后退的时候,还是存在明显的颠簸,但相比蒸汽火轮车好多了,至少餐桌上的咖啡不会从杯子里溅出来。
这一路走来,售票大厅、航道和艇舱内就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不管认识不认识,自己只是抬了抬手表示回应。瘸子唯一的好处就是,礼数不周的地方,他们总能原谅。其实自己一瘸一拐,肩上蹲了只鸟儿,还是个外国人,一副怪异吸睛的打扮,只要稍微关心一点儿时政,别人就很难不认出自己。
本来他是无所谓别人会不会认出自己,直到遇到了一个熟人,这种想法就不那么坚持了。武三思就坐在咖啡桌前的单人沙发上,那个春光满面的胖子,手中假装拿了一份今日卧龙城的报纸,却不时用眼睛睃寻着女侍者的美臀,眼神大胆而入迷。
这份圣城日报上用大面积的篇幅头条在报道历史性的奇观,天文台上的星象官已经提前三个月预言了这一消息,并给出了具体时间,在四月三日的上午九点多,有大规模的日全食,大概持续一百六十秒的时间,上次发生这种事情还是在三百多年前。届时的月夕引动的磁场会增强,迷信的唐泽人总是认为在这种时候,人世间会产生难以估测的异变。唐泽人都很迷信,这次教宗借故龙神的旨意为由召见自己,难不成与此事有关?但他心里清楚,这仅仅是一种天体的运行的天文现象。大厅里许多人都在议论这件事,而且选择今日登艇,恐怕大部分的原因就在此,玩出一些新花样,为自己短暂的人生留下可贵的记忆。
他们二人不仅同朝为官,也属内阁成员。在任何场合,他都是被取笑的对象,现世宝一样的任人欺负。只要朝廷缺钱了,他唯一能够提出的办法就是用自家的钱充盈国库,幸亏是他小姑做皇帝,处处护短。师古通从来就不喜欢他唯唯诺诺、无为而治的为官之道。此刻,他只能心里默默念叨: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这招蛮灵的!他的眼神始终在那些漂亮女侍者的身上,就这么轻易放过了自己。师古通故意走到靠近吸烟室的门窗附近的一张靠里的餐桌,站在玻璃前欣赏窗外的景色。
此时,“梦幻号”飞空艇越过了皇浦江。一七九二年,他们就是在这里成立了第一所皇浦军事军院,师古通担任校长,乌尔班为教导主任兼水师部的炮兵教官和奥利伽兵工厂的铸炮总工程建造总监的技术顾问以及众多军事教材的编撰。当时遇到的无数困难,在那个意气风发、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他们都一一克服。如今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乌尔班无心政治,踏踏实实被奥利格军工聘请,如今有了四个孩子,第五个已经怀上了。这也是个奇迹,他都有孙子了,怎么会有那个精力的?他很少去见自己最好的朋友,但见了面之后比谁都亲,他不愿意见到他老态龙钟的样子,他的心里有种毫无来由的愧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卑鄙的事情,在苟且偷生。
他有他的活法,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他只是把这个国家和人民看作了自己的儿孙,说不清哪种选择谁对谁错。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无情地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思绪,“从上边看他们就像蚂蚁!”站在师古通身旁的武三思大人咯咯笑道,“黑蚂蚁!”
糟糕,被他发现了。师古通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砸破窗户,想把武三思给扔出去。可惜这里彩绘玻璃饰边的窗户都是金刚石复合材料,是很难打破的,许多地方都采用这种透明材质,可以增加游客的观赏体验。
“真是幸会,财政大臣。”师古通抬起手杖,拿下瓜皮帽子算是礼节。
武三思笑眯眯地问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师古通只是耸耸肩,挑了挑眉,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噢,秘密。我懂的。”武三思降低了音量,神秘兮兮地说完,就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热茶。他随身携带的这只保温杯,是一种双层玻璃抽真空的结构,杯体上面粗犷复杂木制壳体的雕工,从哪个角度,无不在说明这只杯子的价值。他作为唐泽首富,也是配得上使用这种高科技含量的杯子。要说这只杯子唯一的缺憾,就是太过女性化,上面竟然是一只游水小黄鸭。估计多半是他夫人的主意。
“你想知道我要去哪儿吗?”
师古通不好说自己不感兴趣,就用眼睛盯住对方,就在他思考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大厅里的人群突然发出一声惊叹。他下意识地往外望去,天空中的太阳正在被黑暗吞噬,整个大地变得如同黄昏。大家都不自觉地走向玻璃窗,认真观看这个时刻,都被它给吸引。师古通感到膝盖里一阵跳痛,胃里一阵阴寒,他握紧了手杖,闭起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大厅里所有的人身上都被血红色的光晕所笼罩,仿佛置身地狱。此时天空中的太阳有了一圈金边,殷红如血,似乎象征着浩劫的即将降临。这整件事,他不敢说自己喜欢,一点儿也不喜欢。最后太阳开始慢慢露出了脑袋,阳光和温暖又重回大地。乘客们就此散去,享受吧台免费的酒水。
武三思接着说道:“我太太又给我生了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儿。我这是回盐湖城看往她们母女俩的。别羡慕我们,武家又要开始转运了,希望全都寄托在她身上。”
如果对盐城武氏这个家族稍微有点儿了解,就能轻易理解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师古通肯定是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得瑟神气自有他的道理。他们武氏家族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这无论是在什么方面,女人反而比男人有用,生儿子反而是赔钱货。这里先卖个关子,以后再提。
师古通干巴巴地说道:“这是好事,到时候一定要通知我,讨一杯喜酒。”
“这肯定没问题,就怕你不来。”
师古通远远看见了一个跟自己打招呼的人,就借坡下驴,赶紧结束这段谈话。他左手拿着瓜皮帽虚指来人,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逃了过去,嘴里一边说着:“财政大臣,我就此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