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冷,仿佛是被埋在冰河深渊下,几百年的冷。
细雪窸窸窣窣地从白茫茫的天空里落下,很美也很冷,闪着银寒的光。
她光着脚站在这片银装素裹的雪地里,冻得紫青脚趾僵硬地深陷厚雪,随着冷风,止不住地战栗。
远处的墙园下,有几个扫雪的布衣孩子在打闹,他们围着其中一个孩子,把扫起的堆雪倒在他的身上,大肆笑闹着。
孩童们肆无忌惮的笑声,打破了寂静的清冷雪景,而她冻得却已经有些迟钝,僵站在墙园下仰着脸蛋,呼出的气几欲冻结在空气里。
好冷,好冷,冷得要命。
自她记事起,记忆是从这座济世园开始的。
济世园,在凡世里专门收养孤儿、失去双亲的穷苦孩子。
这里收容着年龄从婴孩至十岁不等的幼童,他们必须在懂事起,就要不停地完成园师安排给他们的任务——
打扫院落、递茶端水、缝纫衣裳。
传递消息、偷窥目标。
处理尸首。
她不知道双亲尚在身边时给她的取名叫什么,亦或者她从来就没有名字,居住在这片常年都是寒雪的济世园的地界,望着长年累月的积雪,冻得麻木。
就在这一年,一场白雪皑皑的夜晚过后,和她同床睡的女孩子死在了她身边。
她从悠久的睡眠里被一股寒冷冻醒,睁眼时侧头看见了窝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对方微阖眼帘,似睡似醒,一动不动。
她彻底醒了。
朝女孩的脸上摸了一把,一层薄至锋利的寒冰结在那张僵硬的脸上,寒冰有种下一刻就会划破皮肤的错觉,让她缓缓缩回了手指。
女孩冻死了。
她默不作声地用一张白布蒙住了这具和自己一样年幼的尸身,迷茫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下面该接着干什么。
一直等到,身穿灰色衣袍的园师推门。
只一眼,他们竟然就明晓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仅仅是拍了拍她冻得发抖的脑袋,告诉她女孩中的是寒毒。
济世园的雪,是致命的毒,寒冷入体,脆弱的生命支撑不住,死掉也是常有的事。
只怪这里太冷了。
她站在墙院下,千年古松低垂冷似银针的枝头,好几次触碰到她的脸,扎扎的疼,又如厉刀的痛。
松树下,是死去女孩最终的归宿。
肥料。
济世园是不会做亏本生意,这里的每个生命、每个生灵,都有彻底的价值,连死后都价值连城。
这株古松,很矮,却有着银白色的松针,每一根针都昂贵至极——炼毒、医救、食用皆可。其饲料更是奇缺,因为它只食人身。
济世园有规矩,不得虐待孩童致死。
因此,园师对于孤儿们更是谨小慎微地监护着,会惩罚,但不会致死。连死去的孩童尸体,他们都视若珍宝,将其酿成济世园的千奇药引。
她尚记得自己这位同床共枕的伙伴,多少个寒冷的日日夜夜,她们虽没有过多交流,却是彼此最亲近的互相取暖者。
两个小孩,窝在被窝里,依偎拥抱着入眠,度过几近四年严寒。
最后,女孩终是没有撑过第五年,永远离开了她温暖的怀抱,而她的床侧也将永远冰冷孤寂。
她找不到书上说的那种——春暖之时的小花,因为这里只有严寒。
她掐了一朵忍冬花,那是一种在极地严寒方能生长的寒冷植物。
济世园,只有这样的花。
就这,她还是从园师的花盆里偷偷掐了一朵下来的……
“啊!”
正在嬉闹欺负他人的孩子们忽然有人惊叫起来,她如梦初醒,闻声扭头去看那几个给被围着的男孩子头上倒雪的孩子,有人惊喘着捂着肚子弯下腰。
梅红色鲜艳的血迹,从那个孩子捂着肚子的位置蔓延而下,红如梅点,血腥味在寒冷的空气里异常清晰冷冽,所有人都煽动起鼻翼。
“你……他、他手上有……小刀……”捂着肚子的孩子痛得呻吟,提醒同伴。
刀?
孩子们对这东西害怕起来,都不由自主往后退:“叫……叫医师来,他、他有刀!”
她随手放下忍冬花,无声地躲在松树后面偷看。
被欺负的男孩子浑身都湿透了,头上身上全是雪水,极为狼狈。他手握一支细细的通体乌黑的东西,看着确实很锋利,像小刀。
但是,那根东西感觉很轻,握在男孩的手里没什么分量,就好似……羽毛。
对,是一枚黑色的修长羽毛。
到底是小孩子,大家都被他手中的危险武器吓到了,害怕地嚷嚷叫喊,很快引来了园师。
园师一把拍掉男孩子手里的锋利东西,拎着他的衣襟,打算将他拽离这里——但是男孩却意外地反抗了起来,一咧嘴,上牙咬住大人的手。
后,被反手扇了一把,扑在雪里发懵。
她探出了一下脑袋,趴在地上喘气的男孩目光微动,猛一侧脸——居然直接和她好奇的眼睛对上了,看见她,他嘴唇哆嗦起来。
她一呆,立刻缩回松树后,再也不轻举妄动。
来不及再想别的,只听得一阵骨骼“咔擦”的清脆错位之声,孩子呜呜哭叫声也一瞬间消失,院墙之下忽然变得安静了。
树后的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
约莫一柱香时间,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偷窥,墙院之下,空无一人,唯有凌乱的脚印和梅红血迹点点斑驳印在厚厚雪上。
寒风凛冽,刺骨异常。
唯有银雪,目睹方才如梦的一切。
到底是谁死了,再也不得而知,与她再也没有关系——因为那之后的一个周,园师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入了梅岭杜庄。
五岁时,梅岭杜庄,便成她在了济世园之外的第一个家。
她有了名字。也有了生辰。
从此,灵修望族,梅岭杜庄迎来了庄主夫妇最疼爱的养女。
梅岭的灵修弟子说,她从雪中来,眼睛的颜色像严冬里的深海,有着银雪都不及的光辉和静美。
梅林庄主,为她取字“雪”。
在这之后,她便叫,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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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世园?”
落子规在思考,反复念叨这个陌生的名字,在记忆力搜索了一圈确定自己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后,摇了摇头:“我还真没有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可多着呢。杜雪无言地移开眼睛,心道。
“……那,你第一次杀人……和这故事有什么关系?”落子规忍不住摸了摸头,试探着问。
黑夜镀上少女的脸部轮廓,显得深沉悱恻也不知她此刻的表情,她还是一下下抚着脚边羊儿的背,言简意赅:“这就是。”
落子规“什么”了一声,不解地摇摇头:“我不懂啊……”
“时间不早了。”杜雪转过头,眼睛的沉色积淀得很深,与夜色融为一体,给落子规一种黑夜在注视他的错觉,“故事下次我再讲完。”
话虽这么说,但是落子规隐隐觉得杜雪其实已经将故事讲完了,只是他尚未明白其中的真相罢了。
“今夜注定无眠。”杜雪在男孩起身离去之际,轻声叹息,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他听,“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男孩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摇动几下白纸灯笼,其中的青色烛火倏忽明灭几下,重新亮起来,照在二人脸上更添青幽鬼气。
杜雪不知怎的,抬眼想看清落子规的脸色:“……不知为何,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许是我太敏感。但是你今天的话格外少。”
落子规呼吸一顿,挑起灯笼:“……我没有事情瞒你,只是不知道该同你怎么说话。我嘴笨,惹你不高兴了?”
杜雪无言以对:“想什么说什么,我给你机会,怎么样?”男孩闻言不自禁笑了笑:“不怎么样。”
少女沉默了几刻,下定决心:“你真的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有。”
“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
“是我说的。”
杜雪不再追问,颔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很清冷:“很好。”末了,她笑了笑,好像在安慰自己。
“……明晚见。”落子规扭头,主动离开。
少女在他身后没有说话。
落子规心里有些不安的阴郁,莫名焦急涌上心头,即使是短短几步走入老林,呼吸都不稳了。
握着灯笼木挑的手,在发抖。
他按耐不住内心的急切焦躁,以及越来越多的异样情绪——
因为明晚,无人葬里就不再是两个人了。
殊不知,身后的杜雪,正用一双深海的墨蓝色眼眸沉默地注视他的远去背影。
良久,她停下了抚摸羊羔的手,握拢白羊的背部毛发——
她将这具早已冰冷僵硬透的动物拎了起来,连同脚边的另一只,一起扔进了身后早已挖好的一口浅浅的土坑里。
夜色融合了她的眼,只余无尽冰冷,慢慢封存了她尚维持在唇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