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大作。
雨点像急呼的恶鬼,疯狂地敲击着绿竹屋的房门,室内的羊羔在叫,吵得杜雪几乎睡不着觉。
今夜的雨下得格外凶猛。
一连几夜,杜雪都没有睡好,噩梦愈发缠身,每一次都以不同形式梦见白萱死去。
翻来覆去后,少女平躺,出神地等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天花板。睡不着,开始胡思乱想。
躺在床上发呆,脑海里一直回想着落子规今夜给她讲的故事。她决定,明日再次见到他时,她可以试着和他讲讲自己做的梦。
羊儿在叫,颤音悠长,在屋外的风雨声中此起彼伏。
动物圆溜溜的黑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丝毫没有入眠的意思,杜雪忍了忍,纠结着要不要将这闹人的羊羔们赶出房屋……
一想到男孩那清澈明媚的笑容,她放弃了“虐待”小动物们的想法,自己起床,赤脚摸黑打开了房门走出去。
清新湿润的雨气窜入室内,瞬间在她发间蒙起一层湿漉漉的水汽,沁入肺骨。
忽然,杜雪眯起眼睛,举目凝望。
她看见了倾盆大雨中,静立着一道黑影。
没错,是人。
那人站在不远的墓地里,一朵微弱的青火跳动在他肩膀上,好像已经站在那里很久的样子。
杜雪目光暗沉,她缩回门内,只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往外观察。大雨倾盆,夜幕深沉,她不能燃火折子,便躲在绿竹屋内留意那个人影。
那是落子规的青火。
身后屋内的羊羔在叫,似如梦呓,杜雪不动声色地微动手腕,有薄厉寒光在暗处一闪而过。
鬼坊里,从来就没有同伴。
今日并肩同行,明日刀刃相向。太多初来鬼坊的修士,选择信任协助自己第一次杀人的伙伴,却往往遭到对方反杀而命丧黄泉。
落子规,或许也不仅仅是一介守陵人那么简单。
雨水顺着落子规的斗篷滑下,一声雷鸣炸响天际,天地在闪电的照耀下为之一亮,杜雪抿紧唇线。
掌中刃闪着光,跃跃欲试。
等了一会儿,杜雪却没有等到如她所想的事情发生——而是,落子规转身,离开了她的无人葬。
无声地呼气,少女轻轻将门合上,她侧头看着屋内小动物们的黑眼睛,听到了微弱的羊叫,迟疑片刻,她拎起羊羔的后脖颈——
开门,把它们全部丢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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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各位客人里,哪一位才位是真正的白玉晨呢?”
暗香疏影流淌在菊楼的空气里,百媚轻轻笑的声音不大,落在安静的室内却显得格外响亮。
她好似不是来献舞的,更像是来看舞的,手里执着一柄蓝纸伞,扭着腰肢欣赏着走过麻木的看客们。
这么大的一层缘香楼,作为琴师身份的白玉晨只可能在莲花台旁侧的乐师里。
突然,就在百媚要踱步穿梭过座上宾的席位时,她听见了剑鸣出鞘的微响——
一名红缎束发飞扬的少女,猛然从厚厚的纱帘里执剑飞出,火焰描绘剑身,炙热气息刺破空气迷香,直指百媚。
两颗赤焰红珠的坠饰跳跃在剑柄处,随主人的舞动而相碰,发出撞声,如同着火般舔卷过剑身的炙热刺破异常寂静的暗香空气。
火舞的少女,来势汹汹。
红衣女人眯起妩媚的猫眼,红指握紧蓝纸伞,其上的诡异水纹扭动起来,多看一眼凭空生出扭曲妖冶之感,魅影致使目眩,却拔不开视线。
少女的“火舞”刺中蓝纸伞,“铛”地发出刺耳回音——这不是普通的纸伞,而是铁伞。
绽开的蓝伞后方,露出女人一双妖媚猫眼,她微挑细眉,神情盎然:“……与火共舞,君焰燎燎,九歌捕门,少司命?”
少女不搭腔,气息盛气凌人,一剑未中,她又凌空一跃骤俯逼近,抬手更近一剑,无火的热浪灼燎百媚的手腕,烫得女人忍不住皱眉。
只听得剑与铁伞摩擦,刮出长长的刺耳噪音,牵得伞面瞬时转动起来,百媚冷哼,指间落在伞柄处的一个机关上。
半截伞柄应声而卸,冷兵器的寒光照亮女人的半张脸,伞柄竟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抬伞,找准迎面而来的少女的软腹就是一刺!
”赵茹!”有个男子的声音从那重重叠叠的纱帘里传出,少女腰间忽然被帘中抛出的一条绸带缠住,一股拉力将她向后一掼。
她直接避开百媚的匕首,被倒扯回纱帘。
百媚倾斜铁伞,手指握转动伞柄,十枚毒针应声刺出,直指被倒扯少女的咽喉。
叮——
女人只觉耳后方有什么细厉的东西擦过,侧耳一凉,十枚毒针亦被击断,她的桃红耳珠“啪”地四分五散,百媚吃惊地捂住耳朵。
有血。
可她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赵茹扎进纱帘没了声响,百媚乘机转头去看是哪个方向飞出的东西——
声源,是众乐师所处的位置发出的。
白玉晨。
百媚一咬银牙,干脆撇下九歌捕门的人,一踩食桌,直接转身向着那方向冲去。
众位演奏乐师坐在莲台左后方,隔了水台和座上宾的客席,距离不远,也用缦帐挡着。
百媚来得极快,扬手划开缦帐,踏入乐台。入眼是几个昏睡在地的乐师,并没有看见预想中那名穿着兰芝雅服的琴师,倒是身后追来了风声。
少女和男子自两侧包抄,围堵百媚,封死她可以回避的退路。
红衣女人表情戏虐,红衣宽袖一甩,翻腾起一股异香,冲二人扑面。“小心,这是她的鬼器‘魇香’。”赵茹屏息,剑气纵横,意欲扇开面前的香粉,身侧的同伴却置若罔闻地顷刻冲过那层香薰——赵茹不由大惊失色:“令小君!”
双刃软刀自两手里划过,交叠旋转,贴着红衣女人的脖颈游去,百媚急忙拿铁伞抵挡。
不料,头顶上方,传来一击琴音。
有人展琴,血落琴弦,强大的仙气弹跳发出微响,对方伸指勾动一弦,修气一瞬息从头顶上空横扫而出,空气里猛然多出了一些东西。
轻指勾琴,只是单音,却宛若布下天罗地网。
凡是音律所及之处,皆有音网笼罩。
音律硬生生横穿百媚的躯体,红衣女人根本不知如何躲闪,如遭雷击般腹部刹那受袭,她弯腰张嘴大口喘息。
上方的人又弹指一弦,这次自琴体发出一声沉闷的音律,百媚突然咳出一口血。
伞脱手,有鲜血从女人的鼻中涓涓细流。
百媚抹过鼻腔下的鲜血,仍然没有止住血流,她狼狈地抬起冷翠眼睛仰望头顶上方,恼怒之色骤起。
白玉晨。
年轻的琴师一身兰芝衣袍,长发束冠,单手托着一展墨色长琴,气息拒人千里。
他的表情淡然甚至冷漠,纵使面容俊秀清冷样貌如谪仙下凡,这个人还是冷得可怕,目光宛若睥睨众生般孤傲。
这便是,修仙之人。
冷得摄人心魄,只看一眼似乎都要被刺骨冰封,百媚第一次见识到仙修的修气。
他似是悬空站在众人头顶上方,一线银丝从脚下闪烁过几缕银光。
有弦丝支撑,他站在银色的琴弦之上,墨色瞳仁波澜不惊,平静且从容地俯视百媚。这种仰望与俯视的视角对比,很快让百媚有了一种被轻视、藐视的轻待。
她抖着,一阵急促喘息。
“信芳君!”赵茹长舒一口气,叫出了这名琴师该有的尊称,“多谢!”
三对一,其中一名还是仙修,百媚完全处于下风,寡不敌众。
很快,她在令小君和赵茹的夹急下狼狈败阵,转身抛出一叠香粉,粉化作舞蝶,四散开去,挡住二人追击的脚步,替主人延长逃脱时间。
魇香变幻莫测,化蝶最是难缠,粉翅一振抖落浸了毒的暗香粉,只要接触,便会蚀骨。
百媚冲向掉落的那把蓝色的铁伞,忽闻头顶风声,琴师凌空飘然落下,快一步抬腿踢在上蓝伞,水蓝色的铁伞飞上了半空中,让女人扑空。
落腿的刹那,一条细长坚韧的暗红色弦丝贯穿女人的左肩,随着痛极一时的闷哼,她仰头惊恐地拼命抽气。
血水打湿百媚的红衣,一汪血喷得红得到处都是。她痛苦地捂着左肩,细长锋利的弦丝滴着血珠,拉扯的末端是琴师托着的长琴。
暗红弦丝从琴上被拉直,另一端死死钉入女人的肩膀,琴师用腕部往后发力扯动,百媚嘶叫起来,被扯得很疼,硬是直接扑倒在仙修的脚下。
一个仰头,一个俯视。视线再次对上。
百媚顿时知晓了他们之间的实力,到底悬殊得离谱,晦暗的修鬼道,和孤高的修仙道,彻底是两个天壤地别的境界出来的修士。
要求饶吗?
不可能。
百媚痛极,却不敢怒视白玉晨,她低垂猫眼就要咬合藏在齿间的毒香——坚硬锋利的琴弦下一刻抽在了她的脸上,女人“啊”地尖叫起来,眼睛睁圆,左脸颊鲜血淋淋。
百媚完全忘了服毒,惊惧地护着自己漂亮的脸蛋,安静的菊楼入耳充斥着她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如厉鬼。
鬼坊魅部,引以为傲的就是这张魅惑性的皮囊。百媚身为魅主新晋心腹,一张脸蛋好看不说,调得一手毒香,惑人无数,前三十条人命皆是惨死在她的容颜和暗香上。
风流债,毁容剧痛。
百媚得意的面容,说毁就毁,毁得轻而易举,仙修的琴弦挂着她的脸上血,又被嫌恶地振去。不去看那张脸蛋上的一指血痕,白玉晨面无表情地侧头瞥开视线,将剩下的收尾工作交给了赵茹和令小君二人。
令小君拿出缚鬼符,贴在了百媚的后背上,就地将其束缚。百媚还在叫,即使被符纸困住,面容的毁痛之恨无法得以释怀,她跪在地上疯狂挣扎起来:“我的脸!我的脸啊——”
琴师无视了她的嘶叫,抱琴转身离开。
“多谢信芳君!”赵茹收剑入鞘,吐出一口气,冲着青年背影行了一礼,“助力捉拿鬼坊魅鬼。”
白玉晨欣长的背影一顿:“无妨。”思考了一下,添了一句,“审讯她时,告知我即可。”
令小君在旁边点了百媚的哑穴,听了这话便和赵茹互望一眼,他一挑剑眉:“信芳君同魅鬼有何过节?”
“无他,七日前的善水帮血案……有我故人在内。我,有事问她。”琴师淡声解释,侧脸清冷白皙,“如若不便,也罢。”
“不不不。”赵茹急忙出声,赤黑的大眼睛里满满敬重崇拜之色,令小君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女孩这才后知后觉地脸红起来。
知道自己有些失态,挠挠耳后根的碎发,她小声说:“就是……我哥,嗯,捕主和您交情甚深,又怎会拒绝您的请求?况且……您帮了九歌大忙……嗯。”语无伦次得想锤死自己,赵茹闭了嘴,装作去查看百媚束缚符的样子,躲至令小君的身后。
令小君无奈地失笑,冲仙修行礼:“九歌诚邀信芳君随时到访。”
白玉晨轻一点头,将墨色长琴收入腰间的储灵囊中,抬步离去。
身后,赵茹与令小君正低声交流着如何押解百媚回九歌捕门,忽然,一只红眼黑鸟无声地进入众人的视线,它从一片纱帘里飞出,振翅翱翔于缘香菊楼的上空。
白玉晨墨色眼眸一凝,旋身,弦丝骤然从袖中甩出,滑向座上宾纱帘深处。
大片乌鸦“嘎嘎”着从纱被汹涌着飞出,如一片乌云,缘香菊楼一时间被这群黑鸟聒噪的叫声包围,它们涌向琴师。
“信芳君!”
赵茹眼见那些乌鸦攻击目标是白玉晨,出手就要抽出火舞剑,面孔上掠过几道黑影,有三只乌鸦冲着扑在了这姑娘的脸上和头上。鸟儿的爪子勾住了她的乌黑长发,又用鸟喙啄她的脸!
百媚乘机挣扎,又被一旁的令小君用力按住,一条绸带缠住了破相鬼修的脖颈。赵茹无暇他顾,连连后退拍开乌鸦。
白玉晨被乌鸦包围,身形在聚拢的鸦群里时隐时现,没有反击。
“呵。”
一声折扇“哗”地合上的微响,有人近在咫尺地笑了笑,琴师眉宇不动声色地动了动。
“白、雨、晨。”
那人用极缓的语调念出琴师的名字。
令小君在不远处震惊地抬了眼,嘴巴抖了抖似乎想要提醒什么,但是已然太晚。
有人将冠着暗红长发的黑羽取下,随手一晃,黑羽化成锋利箭羽,贯穿了琴师好无防备的胸腔。
短暂的安静,赵茹失声高叫:“白萱哥哥——”
白玉晨归入麻木时,感觉有一把冰冷坚硬的骨制折扇抬起他的下颚骨,谁人在轻声叹息:
“多好的一副面孔,给阿雪带去做新面,她该非常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