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维克多那幢砖木结构的二楼露台窗户,邻居家饲养的公鸡已经打鸣了三遍,港口里钟楼的大钟也稳当当地敲了六下,看来今天敲钟人托勒似乎早餐吃的不错,这六声格外振聋发聩,就连三里外的村子也听的清清楚楚。
维克多已经起来了,他戴着打着补丁的睡帽,穿着打满补丁的睡衣睡裤,这套衣服已经洗得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到窗台前,拿起一旁的水壶给窗外的两盆小花浇了水,又揉了揉眼睛,才算是完全醒了。
“该死的,又睡过了。”他看着窗外那轮金色的日轮骂道,脑海里不由得想起昨天换岗时自己的队长理查德指着自己胸口对自己说的话:你如果明天还是迟到,那我就把你的脑袋塞进岗哨马厩的水槽里。想到那脏兮兮的水槽,维克多不禁打了个哆嗦。他下了楼走到橱柜前,打开摇摇欲坠的柜门——里面只剩下一块黑面包和一杯已经发臭了的奶酪。
他抓起黑面包胡乱啃了几口,他可以对诸神发誓,这块面包里全是木屑的味道,咬起来都是渣滓。但眼下他除了手中这块黑面包外没有任何能果腹的食物,只能硬着头皮咬了大半,心中盘算着今天中午岗哨是提供肉汤还是鱼汤,自己一定要赶在别人之前盛上两大碗,这样晚饭就可以解决了。
他盘算好时已经走出了屋子,回头把门锁好:说是锁其实也只是意思意思,因为这扇门和他的房子一样的破旧,但凡是个成年人就能一脚把它踢开,而且就算他们进不了门也能从窗户轻而易举的破窗而入,唯一能阻止他们的也许只有窗外那棵半人高的灌木了。
“喂,小胡子。”他刚牵出自己的骡子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绰号——他的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胡须,但因为常年的营养不良导致他骨瘦如柴,所以别人一直那么称呼他的绰号——他回过头去,见村里的铁匠艾尔正站在自己身后,手上拿着一把长剑,“喂,小胡子。”艾尔见维克多没有回答于是又叫了一遍,维克多不满地转过身去皱起了双眉:“有什么事?”
“这是你们队长上月向我订做的长剑,今天你顺路拿去给他看看,如果不满意叫他直接到我铺子里来。”说着艾尔将长剑丢在维克多手中,维克多一把接住,但双臂被剑的力道猛地往下一坠,好在没有掉在地上,抬头看铁匠却见他已经走远了。维克多仔细打量了下手中这玩意,外壳和剑柄都是木头的,就连剑格也是木制的,很快他就作出判断:这就是一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剑,市价大概三个金币到五个金币,甚至更少。这年头的物价膨胀的厉害,以前一袋金币能在城里买一套两层的房子,现在已经涨到了三袋了,那么一想他突然觉得这把剑好像也不是很差。
维克多把自己的盔甲挂在骡背上,牵着骡往军营走去。此时,大陆已经是春天了,已经过去的那个冬天接连不断地下了一个月的雪,哪怕是如今本应该温暖的四月气温也比之前低了不少,远处的高山上依旧覆盖着皑皑白雪,似乎那里还停留在另一个季节。维克多从来没有去过山里,而且就算是整个公爵领里也没有多少人曾经踏足过那片群山,只有猎户们才会为了生计壮着胆子进山;但维克多也听说他们从来不敢在里面逗留太久,总是匆匆而入匆匆而出,而现在群山外围的森林里再也没有什么动物了,它们都躲得远远的,躲进了森林和群山里。许多猎人纷纷背井离乡或者改行做了渔民,渐渐地,市场上的野猪、野兔之类的也逐渐消失了,只有上了岁数的人还能回味群山中的味道。
他顺着着土路直走,不时还要避让飞快的马车,他们来去匆匆根本不会顾忌周围百姓,一年来踩死踩伤的百姓无数,但最后的也就赔了几个金币,倒霉的话被领主还有那些侯爵、伯爵撞了那只能自认倒霉,因为他们是一个子都不会赔给你的。最近来往的旅人也越来越多,他们都来自北方,坐船到了港口再在城里换乘马车前往各自旅途的终点。维克多一直是港口的巡哨,也曾经盘查过一些旅客,他们神色匆匆,但问他们从哪里来都是支支吾吾;这样的人虽然非常令人怀疑,但只要他们向领主缴纳足够多的过关税就可以畅行无阻的离开领地,领主甚至在港口设立了一个纳税官专门负责此事。
“你又迟到了。”果不其然,他刚踏进岗哨的大门,责骂便铺头盖脸向他而来。他的队长博尔基德,一个有着啤酒肚的中年汉子此时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门里看着他,嘴巴里不时蹦出这世界上所能听到的最难听的词汇,他突然看见了维克多手中的剑,似乎想到了什么骂咧咧地问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维克多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这是您托铁匠艾尔做的那把剑,他早上一定要让我给你带来,所以我才迟到了。”
“哦?”博尔基德扬了扬眉毛,“那么,他终于舍得把这把剑给我了?”说着也不顾剑鞘还在维克多手里,伸出毛茸茸的胳膊一把抓住剑柄就把剑拔了出来,维克多在路上一直没能好好的看一下这把剑里面的样子,虽然它的外壳用的是最普通的木头,但借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他们还是发现这把剑的剑刃竟然能反射着阳光:这绝对是一把价值不止五个金币的剑,至少得十个金币。博尔基德更是看的出神了,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过那么好的一把剑,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在领主的腰上。
“你还站在这里做甚?难道你认为你只是做个邮差就可以正大光明的迟到了?”博尔基德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维克多也和他一样站在营房的辕门里,身后还跟着他那头挂满铠甲的骡子。他抬起腿用马靴踹了一脚维克多骂道:“还不快套上你那些破铜烂铁然后去巡逻。”说着还不忘往他的盔甲上唾了一口这才扬长而去。维克多对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心中暗暗向诸神发誓总有一天要把他的唾沫也吐到博尔基德的脸上。他走进营房,与他一起的那个拉起头盔看了他一眼,维克多认出这人叫博德,入伍前是外省的一个农夫,前年因为欠了一屁股债跑到这里来做了一个巡哨士兵。
“皇帝与诸神在上,你可算来了。”博德看了看维克多,确认了他是自己今天的同伙就用维斯利亚省独特的说话方式说道,“你要是再晚来半个钟,我就要睡着了。”
“睡就睡吧,反正这里也没有什么活。”维克多咕哝了一声穿好那身走起来会乒乓乱响的破罐头与博德一前一后地走出营房开始了今天上午的巡逻。他们负责巡逻的范围很广,从港口过了市场甚至延伸到了港口外的海角,那里除了一个年久失修的灯塔剩下的就是树和草还有数不尽的石头了。
二人顺着草地中走出来的小径比大道快了半个钟就走到了市场,这个市场建在城市和港口中间的必经之地,维克多经常感叹选址的这人眼光的确太毒辣了,这样无论是从北陆来的还是大陆去的只要从想从港口过都必须从市场里过,而领主自三年前也突发奇想决定在市场里增设一个收税官,就如方才那些形迹可疑的北陆人,只要他们能交税,就算是间谍也没有关系;领主才不关心这些,他只在乎那些金币、银币以及珠宝和美酒,维克多曾经亲眼见过整整三马车的橡木酒桶拉进领主的府邸,据说那都是来自弗兰斯尼亚上好的美酒,只有国王和皇帝才能品尝,也不知道领主花了多少钱竟然买来那么多,那车辙印能没过人的脚背,就算是三头牛的重量都不及那一车的美酒。维克多一直在想进领主的宅邸看看,听从里面出来的奴仆和女工们说,领主宅邸的梁都是熏香的,每天晚上都置酒高会,宴请各种宾客,夜夜笙歌至凌晨,每天吃掉的猪肉、牛肉堆起来有一人多高,喝掉的酒能倒满一个池塘。每次村里人一谈到这事,要么是咬牙切齿说的要么就是满脸写着羡慕。维克多每次听到这些总是心中暗暗地羡慕,但嘴上从来不曾说出来只把这些想法埋在心中。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市场时,盘问了好几个穿着北方服装的外乡人,但他们无一例外地能从口袋中掏出各种身份证明,这些都是领主设在港口的征税官颁布的证明,上面有他的公章和签字以及港口管理者的签字根本查不出任何问题。
“钱都进那个老家伙的口袋了。”博德将文件塞回一个北陆人的怀里一边对维克多抱怨道,“老爷们总是高高在上,就算是一碗肉汤他们也要喝个干净,连一颗盐巴都不会给你留下。”维克多摇了摇头拍着他的肩说道:“兄弟,不要说太多,这里人多嘴杂。”博德撇了撇嘴但也不得不承认维克多说的很对,他也不知道这个市场上究竟有多少人是探子多少人是旅客。
他们穿过市场,从那些用帆船的帆布做成的雨蓬下穿过去,又去染房和染房的染娘们打了招呼,博德和其中一个叫托丽斯的染娘一直眉来眼去,这种事维克多也见怪不怪,因为据他所知,不少的人和城里的岗哨里的很多人都和市场上的女人有密切的关系,唯独他和几个老实本分的人除外。他们刚走进染房大门,一块鲜红的布团就向他们掷来。博德眼疾手快一蹂身就躲过去了,后面的维克多猝不及防被招呼了一脸,布团缠在他的头盔上颇像撒拉逊人。维克多撩开布团见博德正躲在一旁嗤嗤地偷笑,然后就看见一个年轻的染娘满脸歉意地小碎步跑到他面前一直说着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的给维克多擦去染料。
“兄弟,你可走运了。”博德上前拉开染娘对维克多挤眉弄眼道,“你知道这在我家乡叫什么吗?红布头上盖,好运天天来。那可是形容一个人非常走运的时候才有的词。”说着便拉着那个染娘去了角落里卿卿我我,维克多只好一个人摘掉头盔,把头盔和长矛小心的放在角落里。走到他们打水在井边,提上一桶水洗了大概一刻钟才算把那些该死的红颜色从脸上擦去。回头却不见了博德,想是他又躲哪里偷懒去了。维克多四周转了一圈没有看见他的身影,问了几个染娘但人家却对他爱搭不理。“这年头谁都不喜欢嘴巴又笨又没钱的人。”维克多自嘲了一下便转身去寻头盔,但原来的地方不知何时竟然变得空荡荡了,别说自己的头盔和长矛,就是冠缨上的一根羽毛都寻不到了。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女工,见她们纷纷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都在等着看他的热闹。他拧了拧嘴唇,俯下身子查看了下地面,那里果然有一串不清晰的脚印,脚印不深,是一个瘦小的人的脚印,一直延续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他环顾了下四周,循着脚印走到了房间前,轻轻推开那扇木门,往里一探见这里原是染坊的仓库,自己的头盔和长矛就静静的放在一堆固体染料上。
“希望不要再让我发现你们动兵械。不然我不介意将你们偷取兵器的事情报告给长官,按照帝国的法律这能让你们坐上三年牢。我想你们不会想去那种地狱里的。”他本来想那么对那些让自己难堪的人说教一番,但话到了喉咙却又活活的咽了回去。但是众染娘见自己的计划落了空,心中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去了,其实心中早就将维克多里里外外骂了好几遍。维克多瞧众人脸色不善,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的是好是坏,自顾自戴好头盔便出了染房大门,但依然没有找到博德,天知道他究竟躲去了什么地方。
维克多穿过市场,港口的铁制大门便映入眼帘,锈迹斑斑的牌上歪歪斜斜写着“维茨利斯港”,下面站着一个头戴宽檐帽,身穿双排扣大衣的人,他的眼睛如同猫一样警惕地盯着出入港口的人和马车,所有的货物他都要亲自检查,拿着一把小刀划开布袋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若是寻常的货物,他便会露出失望的表情催促着令车夫离开,但总会有人作奸犯科在里面藏着一些不应该出现的东西:比如北陆的钻石、南陆的雕塑——这些无论是哪个领主看到都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一定会把这些紧紧地攥在手心中才会满足,似乎巴不得自己的家中堆满了南陆的雕像,自己的仓库中的北陆钻石堆积如山。而眼前的这人,就是领主派到港口专门从事检查的官员了,甚至比征税官更亲近领主大人;他们说的话,那基本上可以说是领主想说的话,他们做的事也几乎是领主想做的事,因此谁也不敢得罪他们,而他们也看不起任何人。
“我说阿列斯·斯特兰奇·维克多先生。”这大人物看到了姗姗来迟的维克多不禁有些厌恶地啧啧了几声,他打量着他看着他那没有洗净的头盔和衣服上的红色染料摇了摇头:“你是被染房的娘们迷住了还是直接掉进染缸里了,你现在红的就像猴子的屁股。”他话音刚落,那些谄媚的跟班就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
维克多有些尴尬,他本来不善于言辞而且他也得罪不起这样的大人物,只好唯唯诺诺地任凭大人物的冷嘲热讽,那人说的累了才挥了挥手厌烦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骂道:“滚吧,别在我眼前晃悠。”说完又去检查起身旁一头驴子身上的麻布袋了。
此时,港口的钟正好敲了十下,维克多也终于进入了港口。站在木制走道上,目光所及之处便是波光粼粼的大海,碧蓝的海水倒映着天空的颜色,似与天空在地平线上融为一体。远处的几座岛屿点缀在海山。而在岛屿与港口之间,停泊着无数白色的帆船,最大的是一艘名叫安娜公主号的三桅帆船,她巨大的引以为傲的就是那片白色的风帆,据说有六千平方码;这么巨大的风帆就挂在它的三根桅杆上,每一根桅杆的高度都在五十米以上,船身都是用最坚硬的木料制作,全长超过七十多步。据说全帝国最大的火炮对她开火的话也只能在船壳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而她的八十多门大炮却能让所有敢对她动手的敌人瞬间葬身大海。多年以来,这艘军舰一直是帝国海军最大的旗舰,也是维茨利斯港人的骄傲。帝国所有人都相信:就算是北陆王国再猖獗,只要有安娜公主号巡弋在海上,他们就休想越雷池一步。它巨大的身躯让周围停泊的船只都相形见绌。
“维克多先生,今天又被骂了吗?”维克多站在码头上正出神,一声熟悉的嗓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伊利诺夫”号的船长希尔顿·伊利诺夫。伊利诺夫留着一脸浓厚的络腮胡,几乎遮盖住了他的嘴巴,因此他说话总是含含糊糊的,如果不是熟人很难听懂他在说什么。他拍了拍维克多的肩甲指着远方说道:“看,风暴要来了。”维克多这才注意到远处的海平面上一股巨大的乌云正在天空集结,这在北陆是常见的事,一般都预示着一股风暴正在形成。维克多摘掉头盔看着那片乌云:“老兄,你觉得这风该有多大?”
“不好说,但如果它真吹到了海上,那所有船都危险了。再大的船——哪怕和公主那么大的船也会被海浪撕扯成碎片。”伊利诺夫手搭凉棚眯着眼睛看着那片乌云,“我得把船拴好,你能帮我吗?”维克多点了点头,脱下盔甲放好武器。二人一前一后在堤坝上奔跑着,沿途许多船长和水手也看到了天际的那片乌云,也纷纷行动起来降下船帆,捆好缆绳。甚至连“安娜公主号”的海军们也纷纷放下了炮口盖板,降下了那引以为傲的白色巨帆。
“你把船停在什么鬼地方了?”维克多边跑边喊道,“过了安娜公主号就是了。”伊利诺夫咕哝道,维克多背着风只听清了“安娜公主号”这个词。维克多现在有些后悔自己把吃饭的家伙丢在那么远的港口入口处了。当他们终于停在“伊利诺夫”号这条白色的单桅小船前,海风已经很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天空中盘旋着受惊的哇哇乱叫的鸟群。伊利诺夫跳在甲板上,放下风帆,然后将缆绳捆在船上一头丢给了维克多,维克多拉住缆绳,紧紧地在拴柱上绕了几圈,打了一个水手结。此时,港口的上空已经升起了三面红色的旗帜:这是向周围船只预警风暴即将到来的消息。
“好家伙,三面红旗。”伊利诺夫抬起头拉着帽檐防止帽子被风吹走,“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去年的风暴可把好几条船吹上了堤坝,诸神保佑。”他双手合十祈祷道。维克多拍了拍手,准备回去找他的头盔和长矛了,但胳膊却被伊利诺夫一把抓住:“看,那边。”维克多转过身来顺着伊利诺夫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浓厚的乌云下,一艘帆船正随着波浪起伏,而头顶的风暴已经愈来愈近了。
“他进不了码头了。”伊利诺夫的眼神中露出一丝坚毅的目光,维克多有些不解地看着他那严肃的表情问道:“希尔顿,你认识那艘船?”
“当然认识,那是波卡列茨号。”伊利诺夫一直凝视着远方甚至这句话都是下意识地回答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