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绝望与希望（下）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面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楼兰的反应竟是出奇的沉默。那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甚至沉静得有如纪舞风本人。甚至，从看了请帖到现在，楼兰的脸上也仅仅只是闪过了一刹那的错愕而已。从何时开始，楼兰竟变得如斯处变不惊？
除了纪舞风和纪若荷姐妹以外的风荷众人，包括东方一鹤与十二钗姐妹在内，齐齐地怔在那里，仿佛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会是楼兰。
唐秋显得颇为急躁：“姐夫，你说句话啊！”
“如果花泪裳也来了君山就好了。有她在的话，一切真相都会水落石出。”
在唐秋的要求之下，楼兰总算给出了一个答复。但是这个声音慢条斯理，哪里像是那个在白浪沙留下激情澎湃的声音的楼兰？
即便是处理事情的方式，楼兰的态度也与以前有着天壤之别。
风荷众人再一次傻眼。当叶云深带着****教众人气势汹汹地出现在白浪沙的时刻，正是楼兰的突然出现，为风荷山庄赢得了一场关键性的胜利，才使得最终的谈判得以符合纪舞风的构想。每个人都相信，以楼兰的热血，以他和纪舞风之间的信任关系，如今纪舞风遭此变故，楼兰会成为理所当然，而且是一马当先的声讨主力；但是眼下，叶云深打算和兰儿结婚，背弃纪舞风已经成为铁定的事实，楼兰居然还寄希望于寻找真相，这不是荒唐透顶的么？
楚无名倒是没有感到惊讶，他微微抖动眉头：“对啊，晓晓都知道的事，花花不可能不知道。按理说，她应该是反应最激烈的人，怎么她没有跟着过来？”
“这都怪我出来的时候太心急，没有想过要找三姑娘。”晓晓解释着说。
晓晓的解释没有给大家带来太多的期望。如今已经是三月初五了，婚礼只在明天，纪舞风事先不通知众人，同时也拒绝山庄为此大动干戈；众人寄希望于楼兰，但是楼兰的反应也是出奇的低调。事情该怎么办才好？
在众人的失望里，纪舞风一声不响地返回椅子，轻声说道：“九月，到姐姐面前来！”
纪若荷向来听姐姐的话，很麻利地照办了。
看着这个小自己六岁，个子和自己差不多高，脸相和自己相似却稍显圆润，眼睛里闪烁着聪慧却依旧带着几许稚气和天真的妹子，纪舞风的心里五味杂陈。她运起拇指，将纪若荷眼角的泪渍轻轻擦去，同时命令道：“给姐姐跪下！”
纪舞风是想做什么？包括纪若荷本人在内的列席人员，脸上都被疑惑所充满。纪若荷略略迟疑，到底还是在纪舞风的面前躬下身来。
“姐姐犯下大错，无法面对纪家的祖先，也无法面对江湖上的朋友们。山庄事务对于姐姐来说，已经成了一副背不起的担子。从今天开始，风荷山庄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做出一番名堂，让江湖上的朋友们看看，能够代表纪家主持大局的人，并不只有姐姐一个！”纪舞风说着说着，眼泪开始大颗地往下掉。
纪舞风居然是在打算逃避！包括楼兰、东方一鹤、雪人、晓晓、燕子、忆雪、张可、何君、文子在内的风荷众人纷纷起立，异口同声地喊道：“大庄主——”
即使是在一旁的颜如月、唐秋、王恨和卓不凡，也被纪舞风的决定惊得怔在那里。听风小筑里的第二闪晴天霹雳，就这么自然而然的产生了。
纪舞风竖起右掌，示意众人不要影响她的决定。
“姐！”纪若荷一激动，便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往纪舞风的大腿上靠。
但是纪舞风阻止了她的冒进，她同时伸进两手，托起纪若荷的腮帮，认真道：“其实这个想法，姐姐很早之前就有了。只是那时候，山庄的人手还算充裕，姐姐又想让你过简单快乐的日子，所以就这么悬着。现在，姐姐已经无能为力，风荷山庄必须靠你了。答应姐姐，你一定做的到！”
纪若荷声泪俱下：“姐，九月阅历太少，武功又那么低微，江湖上的事，哪里是九月所能摆得平的？”
“没有人在一开始就能具备足够的阅历，姐姐也是慢慢学起来的！”纪舞风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要想人情练达，不必要深沉的心机；要想叱诧风云，不必要无敌的身手。智慧和武功，够用就行，多了就适得其反。你顺应天下大势，敌人也能争取过来；你倒行逆施，即使是亲人朋友也会背叛。这个世界有他本身的法则，那些所有深不可测的人，并不能摆脱上苍所安排的命运。弱者或许不得好活，但是强者也常常不得好死。”
纪舞风语重心长，继续说道：“九月，你的聪明伶俐，在姐姐之上；你的善良亲和，也远胜于姐姐。不管在山庄之中，还是在山庄之外，你都有比姐姐更好的人缘。姐姐处理不了的事情，你能够处理；姐姐应付不来的人，你也能应付。虽然单纯是作为主心骨的大忌，但是只要你能懂得江湖上的一切是非恩怨、远近亲疏都是有原因的，并始终把这个道理记在心里，那么不管什么样的假象都迷惑不了你。”
纪若荷艰难地点了点头，那痛苦的表情，甚至比失去冷莫虚的下落时还要悲伤。
本想继续进劝的风荷众人，听了纪舞风的话，纷纷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只有楼兰坚持说道：“二庄主的练兵……”
纪舞风顾视楼兰，面带感激：“九月的练兵，已经可以结束了。楼兰，你还记不记得，在你练兵的第一天，我曾经说过，只有把九月也练成为合格的兵，才可以向我交差。这个任务，你已经圆满完成了。九月在沙枣骑的表现，远远超乎了我的意料。你做到了我纪舞风做不到的事。我代表纪家的所有先辈们谢谢你！”
楼兰当即拱手：“楼某教了二庄主那么久的武功，直到今日才见成效，这已经是拖拉得不能再拖拉了。所以你无需道谢。”
纪舞风淡淡笑着，转向纪若荷道：“九月，你要相信自己的潜力。刚开始练兵的时候，你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通过训练对不对？可是后来呢？你不仅通过了，而且成了沙枣骑中的佼佼者，成了最精锐的斥候队伍里的佼佼者。你身上流淌着的，是纪家的血啊……”
纪若荷擦干泪珠，仰头说道：“既然姐姐累了，打算把担子交给九月，九月就暂时挑一段时间看看了。”
“好样的，这才是我纪舞风的妹妹！”纪舞风抚摸着纪若荷的腮帮，泪珠再度流淌，不过这一次的泪水，却不再是因为悲伤，而是喜悦：“你放心，姐姐不会什么事情都不管的，姐姐会一直在你身边。只是很多事情的主意，必须由你自己来拿！”
纪若荷点头：“九月明白！”
纪舞风起身，同时拉纪若荷站起，含笑说道：“现在就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凤凰山庄的婚礼，风荷山庄要不要去庆祝，该怎么去庆祝，你来拿主意！”
纪若荷瞪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现在？”
“是的，现在！”纪舞风在纪若荷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同时向下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纷纷就座。
风荷山庄最重要的权力，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交接掉了。刚刚经历了纪舞风的感情创伤，如今又要面对一个不经世事的纪若荷来主持山庄事务，纵是风雨飘摇，也未免过于频繁了些吧？众人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不过因为是纪若荷的第一次主持事务，大家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就把所有的疑惑都吞进了肚子里，所以会场一时肃静。
纪若荷坐上纪舞风的椅子，至真无邪的大眼睛一扫众人脸孔：“叶教主与各位都有着不错的交情，又是武林同盟的朋友，兰儿也是曾经的十二钗成员，与风荷山庄有过缘分，所以他们的婚事，我们不能不去。”
这个开场白没有任何的特别之处。人们只是觉得，纪若荷最近看过了一些有关历史的典籍，所以依葫芦画瓢地使起了政治套话。至于火候么，那就让人不敢恭维了。
但是，纪若荷接下来的话很快就让众人打消了原来的判断：“但是，叶教主是背叛了我姐的人，兰儿是背叛了风荷山庄的人，咱们不能去太多的人，也不能送太重的礼，否则就是太给他们长脸，也太不尊重我姐的感情了。我的打算是，咱们风荷山庄只派一个人过去，送礼规格么，够得上饭钱，不被人说咱们的人在凤凰山庄白吃就行。”
这个安排，比大家最初预想的兴师动众去问罪可是要有意思多了。众人不由得眼睛一亮，纪舞风自己甚至惊喜得挤下两滴泪来，小姑娘有前途啊！
纪若荷接着说道：“至于送礼的人选——”
跟随着纪若荷的目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楼兰身上。
纪若荷刚刚主持山庄事务，就把第一个任务安排交给了楼兰，楼兰自然是不会推辞的。于是楼兰起身，朝着纪若荷一拱手，笑着说道：“二庄主放心，在下一定会把礼送到的！”
纪若荷点头，又转向东方一鹤：“东方先生，你差人到账房里去点五两银子，同时准备一篮子萝卜青菜，交给楼兰大哥带过去；另外再准备二十两，给楼兰大哥做盘缠。”
向来单纯的二庄主纪若荷，竟然也有着这样的冷幽默感，十二钗姐妹个个捧腹。即便是以严肃著称的大总管东方一鹤，也在纪若荷的安排之下笑出声来。东方一鹤顿首道：“一鹤遵命！”
接着纪若荷又转向唐秋：“唐姑娘，当时留你在风荷山庄做人质，我姐是迫不得已。如今有了三府米市，风荷山庄与****教已经成为生意上的伙伴，要么两利，要么两亏，不再需要用你来约束叶教主和****教了。如果你想回****教，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唐秋看了看楚无名，向纪若荷道：“如果唐秋不想回****教，只想留在风荷山庄，两位庄主能答应吗？”
纪若荷轻轻笑道：“当然可以，你想留多久都行。有一位魔女神医在庄上，我们求之不得。”
楚无名拉了拉唐秋的袖摆，问道：“你大哥的婚礼，你也不去参加？”
唐秋认真答道：“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没有资格再做三魔女的大哥了。”
这个固执的姑娘！楚无名只能努嘴。
颜如月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唐秋美丽的脸孔：“二妹，大哥又不是第一次犯错误，你不至于这样吧？最起码，除了留你在风荷山庄，大哥并没有辜负过你什么。”
“有些错误可以犯，有些错误不能犯。其实唐秋可以辜负，他倒是没有；大庄主不能辜负，他却辜负了！”唐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苦笑着说道，“大姐，姐夫，还有无名，你们都去吧，让唐秋一个人在风荷山庄安静安静！”
纪若荷又向王恨道：“王恨大哥，你能来风荷山庄，我们大家都非常高兴。****教五虎情同手足，叶教主的婚事，你不可以不到场的。你也去吧，若是你不肯回来，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大家都会想你。”
王恨抱剑于胸，傲然说道：“在王恨看来，和主公结婚的人如果不是主母，就没什么值得庆贺的！王恨不会回凤凰山庄，在风荷山庄这里，王恨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理想。”
似乎在唐秋和王恨的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嫂子和教主夫人。纪舞风对此有些忧虑，但是她无法劝解二人，因为眼下的风荷山庄人手实在是太匮乏了。没有了他们，纪若荷的担子只会变得更重。自己能帮助纪若荷的时间也不会很长了，因为小生命正在成长。
听了王恨的叙说，纪若荷并没有显得很惊喜，而是不卑不亢地回应道：“今后叶教主再想和我姐从头开始，就没那么容易了。我第一个不答应！”
如今只剩下卓不凡了。纪若荷酒窝泛起，和颜道：“卓大人，江湖人的恩怨，是很难说的清楚的。你不是江湖人，我姐和叶教主的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叶教主当了朝廷命官，跟你就是同行了。他和谁结婚，你都是要到场的。你就去看看吧，练兵这边，我会另外组织人手的，保证不会误了你们的事。”
卓不凡淡淡道：“卓某初入江湖，最先交到的朋友就是纪大庄主和叶教主。如今叶教主另择她偶，卓某感到非常遗憾。不过事已至此，说再多已经没有用处了。只是卓某此次来江南，并未准备足够的礼物，若是空着手过去，难免显得有些不大好。”
纪若荷笑道：“这有何难？风荷山庄八十年基业，我爹和我姐又喜欢收藏，所以宝物还是有一些的。一会就让我姐带你去挑两件，卓大人是京城高官，可不能马虎。”
卓不凡致谢道：“如此甚好。将来卓某回到京城，自然会带同等价值的宝物还给风荷山庄。”
纪若荷轻轻摆手：“不必了。卓大人帮风荷山庄练了那么久的兵，风荷山庄一直没有酬谢。借这个机会，送给卓大人一两件，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
一个接一个可圈可点的安排，让风荷众人见识到了纪若荷作为一庄之主的气度和头脑。这个刚刚二十出头，单纯得不染任何杂质的姑娘，因为白浪沙练兵的磨砺，因为纪舞风感情变故的刺激而迅速成长，以一种令世人无法想象的速度爆发式地成长。本来，纪舞风的失意让听风小筑充满了阴霾，但是纪若荷的急剧成长，却令每个人都看到了一抹新的曙光。
出了听风小筑，一路下坡，众人还在回味着当时的情景。
燕子第一个感叹：“二庄主平时单纯得像个十来岁的娃娃，但是谁能想到，她第一次接手山庄事务，做出的决定，居然比大庄主还要厉害三分，服了她了！”
忆雪的神情最为兴奋：“那是当然。你也不看看，她是谁的妹子——”
颜如月淡淡笑道：“人都是被逼出来的。大哥让大庄主濒临绝望，却意外地刺激二庄主的成长，也算是起了一点正面作用。”
燕子当即努嘴：“那是叶云深带来的么？叶云深那混蛋，什么时候做过好事？”
“就是！”忆雪马上呼应，“就算二庄主真正成长起来了，那也是大庄主的熏陶和楼兰的栽培，关他叶云深什么事了？”
张可点头，表示支持燕子和忆雪的意见，说道：“按照常理来说，人若是受了刺激，只会变得焦躁和不可理喻。只有那些定力非常优秀的人，才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二庄主处乱不惊，关键还是内因在起作用。”
何君的态度则显得不友好一些：“依我看呐，有些人存心帮家人说话，以致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一句不经意的话换得围攻一片，颜如月只得闭嘴，同时腹诽：“这群婆娘……”
东方一鹤没有被众十二钗的言辞影响到，只是拦住楼兰问道：“楼兰，刚才我们都打算找叶云深过来向大庄主赔罪的时候，只有你不置可否，你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你以为我不想么？大庄主遭此打击，我比你们每一个人都更加愤恨！”楼兰苦笑，“但是，且不说抓叶老大过来的想法完全不现实，就算真的能做到，那也不是想做就能做的。纪大庄主的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她和叶云深的事，不能扩大为两个门派之间的矛盾。风荷山庄要尊严，就可以把别的门派之主抓到君山来问话。那么****教呢？”
楼兰略略停顿，继续说道：“再说，叶老大和兰儿结婚这件事，我总觉得蹊跷，以大庄主的条件，兰儿在任何方面都无法与她相比，叶老大取鱼而舍熊掌，他是傻子么？”
忆雪插话道：“叶云深和兰儿说不定认识很久了。”
楼兰直接否定了忆雪的判断：“不可能很久！在大庄主之前，叶老大和文子亲近了两年。如果兰儿和他认识了那么久，她会准许叶老大这么做么？”
燕子竖起眉头，怒道：“先是妮子，后是文子，继而是大庄主，如今又是兰儿，单凭这件事，叶云深就该死上一百遍。”
楼兰没有答话。就现在的事情看来，为当下的事和一群女人过嘴没什么价值。
东方一鹤木然半晌，这才缓缓说道：“楼兰，你变了！”
“也许吧！”楼兰苦笑，“换了以前的我，一定会不由分说地，匹马单枪前往凤凰山庄向叶云深兴师问罪。但是——”楼兰的眉宇间涌起一阵苍凉，继而叹息道，“冲动只能逞一时之快，并无任何意义。因为楼某的欠乏考虑，不仅让自己在江湖上颠沛流离，更害得小马为我而死，无名为我冒险，冷莫虚至今杳无音讯，我再也不能犯这样的错了。”
燕子前进一步道：“楼兰，你不必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那都是叶云深做的好事！”
楼兰摇头道：“如果设计的人不是叶云深，而是换一个人，那就由另外的人来承担过错是不是？我楼兰不会再怨天尤人了……”
颜如月一把拉过楼兰的肩头，向众人道：“我看楼兰今天有些不舒服，各位，能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么？明天一早，我们还得赶路。”
休息是假，不想让楼兰面对太多的疑问压力才是真的。众人心知肚明，却无法对颜如月的举动采取任何方式去回驳。她是楼兰的爱人，她有这个特权。
“楼兰，有件事我想单独和你说说，可以吗？”
众人之中偏偏就有个不知趣的，而且以大家平时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个人和不知趣完全搭不上联系。说这句话的是雪人，十二钗中最善于为人处事的一位。但是由她来提这个要求，分明就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颜如月的神情马上起了警觉。在君山的日子呆久了，有关雪人的事，她早已听说了不少。如今雪人约楼兰单独会面，她如何能放心？
楼兰倒是很在意颜如月的心情，回应道：“在这里说不可以么？”
雪人摇头：“不行，这是有关大庄主的秘密，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如果你就这么过去，去了凤凰山庄也不见得有效果；如果你知道了再去，我保证你百分百能达到目的。”
雪人的解释倒是蛮诱人的，楼兰注视着颜如月，表示无奈。
考虑到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近人情了，颜如月只得作出让步：“我去收拾收拾。你早去早回，咱们在荷香会馆见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