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据我观察,杨之宇的心性基本符合师傅要求的俭朴谦卑,但是能力上必须够出色才行。而且我认为,这出色不仅应该是仙法的强大,还应该在自己的领域里风生水起。杨之宇既然是书生的身份,便应该门门功课都是优秀才行。
我计划着先与杨之宇的带课先生们搞好关系,然后一点一点打入课堂内部,亲自见识一下杨之宇在课堂上的表现。在打入先生们内部之前,我认为我有必要先把自己的任务给做好。就我目前而言,我得先把这博古斋给整顿一番。
第二天上午我将博古斋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发现了两个很严重的问题。一是博古斋以仓库的身份建好,里面的东西便杂乱得很。这其中就包括一些锄头、锤子、草药、推车等。二是当世人已经不识古文,斋里的一些古书简、甲骨文放得毫无章法。
为了营造一种文化的气息,我得先将古书与杂物彻底分开。而后再根据古书内容,简单地分类。最后,挑艺术价值高的几本翻译一下。
第一件事比较简单。我先施了个无尘的法术,将角角落落里堆积的尘土给清除干净。而后在书生们都在上课,先生们也没几位人在外面走动的时候,关好门窗,施了个漂浮法术。将一切物品都浮在空中后,挥了挥手分了两堆,分别移到屋子的两边。又一个品类一个品类地归类好,放下。
至于第二件事,我需要读完每一本书才行。这些书共有二百多件,可大多是残篇,句子断断续续的,读起来便略有些吃力。尽管我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到中午时也只读了87本。
中午我本来是不用吃饭的,可是耐不住先生们的邀请。我心想,吃饭可以联络感情,耽误这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跟着几位先生们一起去了。这去都去了,我自然要将自己一上午的功绩表说表说。几位先生那佩服的表情也让我很欣慰。
此外让我惊喜的是,这次午饭我问出了不少关于杨之宇的信息。还是讲经的刘先生主动提起的。
“这人啊,真的是看命。有些人他就不该来学习。”刘先生道。
“先生为何人烦心?”我本是客气。
谁知刘先生道:“还能是谁?杨之宇呗!”
“杨之宇?”我故作不认识,“这个书生很愁人吗?”
“唉!”刘先生叹气道,“我怀疑这孩子有学习障碍。就说今天上午学《道德经》的时候吧。我昨天布置了抄写的作业,别的书生虽说抄得也不算很好吧,也还看得过去。可是杨之宇抄的文,不仅字迹潦草扭曲,还多有多字漏字的情况!我看不下去。对他说你今天上午别听讲了,先去将经书抄写两遍吧,要求字迹工整,语句无误。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要求都不算过分吧?可是这孩子还真的是没抄完。中途我也冷眼去瞧过,他也不是没认真对待,可饶是他自己急得抓耳挠腮,写出来的字,是又慢又难看。而且你们猜他还有个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
“他在抄书的时候,脑子好像不听使唤一样,十几岁的孩子了,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记不下来,每抄一个字都要将文章从头过一遍!”
“那是挺愁人的。”我看着水怀发起了呆。听刘先生说来,这杨之宇怕不是真的有智力问题?我喝了口汤,试探着问道,“他以前也这样么?”
“以前倒真没留意。书院里毕竟书生多嘛。我们的精力也有限,以前就只是看杨之宇文静听话,以为会是个省心的孩子,后来发现学习不行也只是当他基础不好,还很耐心地给他补课。谁想到,他是真的学习有障碍啊!”
这次的谈话,能得到一些杨之宇的信息,我固然惊喜,可是得到的信息本身又让我心忧。这么差的吗?我的小师弟这么差的吗?我仿佛看到了众仙家背后议论讥笑的神态。
吃完饭,回到书院后,我整理博古斋的心思也淡了不少。就拖着椅子在外面晒了会儿太阳。
不一会儿,书生们就去学下午的功课了。人群里我看到了杨之宇。无精打采的样子,额头上还多了道自发际线延长至眉毛的血痂。
我远远地看到张棋师从自己的住所走了出来,原本都准备好打招呼的我,看他神神秘秘地朝书生们的住所走去,好像在躲着人,就识趣地闭了嘴。不过他这样去书生那里做什么呢?而且看他的路线,好像是要去小胖子和大高个他们那屋。
我索性开了透视,看他进去后好像在听着什么,然后依着声音找到了小胖子的床下,摸出了一个盒来:竟是蛐蛐。只见他开心地一笑,从自己怀中也摸出一个盒子,打开后竟也是蛐蛐。
好吧,看来和小胖子一样,也是个蛐蛐爱好者。
接下来,他自己将两个蛐蛐放在一处,开心地斗了起来。
我想我晒太阳晒得差不多了,状态又回来了,就回到了屋里,继续和那些古书较劲。
李画师脚步轻快又忙乱地跑过来时,已经是快要吃晚饭的时间,那时我还差五本书就全部读完了。
“龙先生好。我去取些药材。”她向我打招呼道,接着她看到屋里的摆设大变了样,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药材在你左手边第二与第三个架子上。”我道,“给谁用的?”
“一个书生。发了高烧也不吱一声,自己闷闷地抗。生病是这么抗就行的吗?我上课的时候就看他无精打采的,脸也红,身子总往桌子上趴。一开始我还只当是他学习态度不认真,还说了他几句。结果在让书生们做画的时候我到他身边一瞧,那脸烧得跟冬天的炭火一样,额头上还带着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烧的。上课前别的几位先生也和我抱怨说班里的杨之宇不学习,还狠狠地训呢!我看一定是一早就烧起来了,他们一帮糙爷们也没看出来。”
他发烧了?难道是昨天晚上吓的?李画师的话让我觉得很不安,我对她道:“我随你一起去吧。”
李画师看了看我,“龙先生还懂医术?”
“懂一些。这种头疼发烧的事应该帮得上忙。”
“那正好。”李画师点头道。
我同李画师来到画室远山斋外时,看到张棋师正在给小胖子和另一个书生训话。小胖子则一脸倔强地盯着张棋题。一脸的不服气。
“这是怎么了?”我连走连问。
“嗐!”李画师不屑一顾地道,“王大财说自己的蛐蛐死了,非说是他舍友打死的,舍友说不是,所以就打了起来。”
小胖子的蛐蛐死了?那他怎么怪到这舍友头上了?哦,对了。他们屋只有三个人,除了他就是大高个和另一个书生。凭他和大高个(也就是李得力)的关系,他肯定不会怀疑大高个。
走到他们身边时我听到张棋师道:“你们爸妈花钱供你们过来学习,你们就给我整这个?知不知道什么叫玩物丧志?你们这就叫没出息……”
我甩了甩头,进了远山斋。
走到屋内后,书生们将杨之宇围得密不透风。
“大家都散开啦!”李画师将书生们赶开道,“围这么近,是嫌杨之宇还不够难受,还是想自己也生生病?快把你们的画画完!画不完不许吃饭!”
我上前摸了摸杨之宇的脸,真跟火烧似的。怎么突然就烧得这么严重了?烧这么严重了也不知道主动和先生们说,还在课上死撑?你怎么想的?
“龙先生先帮我看着他们,我去找人熬药。”李画师转身要到食堂去。
我看杨之宇烧成这样,又想到熬药时的那水磨工夫,就有些着急。索性在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跟着师傅久了,身上总会有一些丹药。杨之宇是受了惊吓之后的发烧,我便找了颗温养神魂的安神丹给他。虽不是专门的退烧药,但师傅的药又岂是凡品?
“龙先生这个药丸闻来陌生。”我将药拿了出来,杨之宇还没接过去呢,李画师半路拦了过去。问我,“不知是什么药?”
“是我认识的一个世外高人传我的。”我敷衍道,“叫风寒丹。当时我也是同样的症状,吃这个药还是挺管用的。”
“那还挺好的。”李画师将药递给了杨之宇,“快吃了吧。”如果对话到此为止的话,我对李画师的印象还不错。可是她偏偏说了下面的话:“现在的男孩子一天天的不让我省心。看今天烧这么严重,昨天晚上不知道做了什么亏心事去了。山下张老爷的女儿美貌得很,是不是趴窗角去了?十几岁的孩子就是这样,心气儿浮,别看模样长什么样,脑子里都是一样的龌龊。得亏不是我儿子,如果是我儿子,早被我拖出去揍一顿了!”
屋里的四五十个书生转过脸来看着杨之宇偷笑。他们将杨之宇围成一个圈,仿佛发现了杨之宇的真实面目一般,肆意嘲笑。
“嗳!杨之宇,看到什么了没啊?”
“她是在梳妆打扮呢,还是在香薰沐浴?”
“听我的,人家她爸那么有钱。看不上你的。不过我瞧你这小模样,哈哈哈!努努力倒是可以做下男宠。”
“我说今天怎么头上见红了呢。该不会是被张老爷打的吧?”
“依我看啊,那许是被窝里拱得胯下血。舍不得洗呢!”
一群人越说越过分,杨之宇看了看四周的人,眼中是莫大的疏离与孤独。他垂下眼帘,左手支着脑袋,右手拿起画笔,在描画纸上那一座远山。那一刻,他身处屋子正中,也处于世界之外。
“呦!这是干什么呢这么热闹?”是张棋师的声音,他从屋外转了进来,眼中流露出毫不遮掩的猥琐意味。
书生们见到又来了个先生,下意识就小了声。但是见到张棋师的神态忍不住又活络了起来。有人言之凿凿地道:“是杨之宇!他昨天跑到张老爷家的窗外去看那位千金大小姐啦!”
“谁?杨之宇?可以啊臭小子!我还以为你挺清纯呢,哈哈!也是个让下面那把儿带着跑的人啊!”他进屋后坐到杨之宇前面的桌子上,颇神气地道,“你这是发烧了吧?我跟你说啊!这干看啊,容易上火,得学着如何泄火才能阴阳调和!”
满屋的书生们听他这么一说都在捂着嘴乐。
张棋师倒是还有点分寸感,看众人闹得欢了太不像话,就压一压众人的情绪道:“行啊!都别说了!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吧!”说着,他拍着杨之宇的脸道,“别整天想那些花花绿绿的事,咱们来到书院,就得克制人欲,要像个君子!知道不知道?啊?”他摇了摇杨之宇的下巴,见杨之宇一直垂着眼不说话,笑道,“这孩子。不懂事儿!”
“呦!还真是会说话。”李画师一开始说杨之宇说得得意,在张棋师来了后那脸就立刻沉了下去,现在又接话道,“这好坏话呀可都让张棋师说了。怪不得张棋师是院长前的大红人呢,这话就是会说啊!”
张棋师好像没注意到李画师,这冷不防的一支语箭射得他脸上一僵。他眼中闪过一丝混不吝的凶狠劲后,又陪笑道,“什么叫好坏话啊!实话实说好不好!你们上课吧!我回去了!”
这时院长恰好经过这里,站在门口问:“怎么这么多人在这儿呢?咋了?”
“哦!”张棋师接话道,“这儿有个书生,昨天晚上出去趴窗头看大姑娘,被人打得发了烧。我过来教育教育他。”
“哎哟!是哪个书生?这个事情可比较严重啊!我们得严肃处理。”
院长这句话一出,原本的玩笑就从嘲讽转化到了侮辱又升级为了罪名。看着这满屋的人,我的心内升起一股恶寒。师傅常说人间多艰,以前的我从没有此刻这般,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分量。
杨之宇一直垂着的头抬了起来,他看向院长,脸仍热得发红,眼睛也迷蒙蒙地只睁开一半,明明很不想开口,却还是硬撑着道:“我没有去。”
我突然发现此刻的神态好像见过,好像是在酒楼里向小二点餐时,好像是问我如何处理那只兔子时,又好像是向小胖子说自己晚上不想去森林时。他一直不争不抢,安静得如一只蹒跚学步的羔羊。可是天知道呢,他受了什么苦。无论受了什么苦,他都只是不声不响,默默地受着。
看着他硬撑着的脸,我的心一阵绞痛。冥冥中感应到的,是命运的羁绊。如一根猛然绷紧的弦,似一朵飘零而下的花。
三界有六位大能。之所以称之为大能,是因为修炼到了一定的境界后,沟连了天地自然,融入了造化大道。感应天道之后,我们不仅执掌了天道,以规则之力世间无敌;也不仅与天地同体同寿,知世界之悲伤喜乐;而且对命运的轨迹也感应得更加真切,真切得如同肌肤触碰到了肌肤,心脏触碰到了心脏。
本来,我们已然超脱于三界之外,不该有俗世的牵绊。可是在这一刻,我却分明感觉到强烈的、凝实的命运之线在我与杨之宇之间浮现。或许,从一开始师傅要收杨之宇为徒,就不是看他天资卓越,而是有一段未了的缘分在杨之宇与我们之间。
“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了就敢认!你说你没有,你说我们能信?”张棋师道。
“是啊!认了吧!”书生们呼应。
我伸出手,抚摸了杨之宇的后脑勺,散给他一丝安心的力量。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眼中带丝委屈,带丝迷惑,却唯独没有软弱。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着满室寒意。怯怯懦懦,而又倔强坚强。
或许我现在不出面,事情也有大白的时候。
只是那样的话,你应该难免要对这个世界多一份寒心吧?
那样活着,会很孤单,很难熬吧?
我对院长微笑示意,说道:“昨晚我和他在一起,同样在一起的,还有王大财和李得力。我可以作证,杨之宇并没有下山,也没有去看什么张老爷家的千金大小姐。刚才一切,只是误会。还望李画师以后要慎言,张棋师也请问明情况再发言,书生们也要多些友爱团结之心。”
“哦!误会啊!那没事儿了!”院长摆摆手道,“你们该上课就上课吧。这孩子我看发烧挺严重,让他先回去休息吧!再就是晚上随便出书院跑到别人家的事,明天张棋师和大家强调一下。这是没发现,如果真发现了,咱们从重处理!”
院长说完之后就离开了。张棋师又没事儿人似的热络地说了几句话后也离开了。李画师脸上倒是讪讪的,我朝她略拱了拱手,离开了远山斋。
离开时,带上了杨之宇。
安神丹温养的是神魂,凡人服用时可能会有嗜睡的现象。路上我看他脚步虚浮,就忍不住道:“我背你回去吧。”
他依然垂着头,不想多说话地样子回了个“不用了。”
我虽然心里着急,但是也不习惯违拗他人意愿。两个人就那么一前一后的,隔了两步的距离走了一路。
回到他的屋子后,他一语不发地坐到了自己的床上。在他要躺下时,他叫了我一声:“龙先生。”
“嗯?”
“谢谢你。”
那时,窗外夕阳欲下,照进屋内的光,如同昨天一般的梦幻。
看着他帅气的睡颜,心里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像是被水淹没,又像是失去了重量。
天仙是与人不同的种族,他们生而强大,貌美而智慧。不过他们的身体,被称为无欲之体:没有七情六欲,没有诸多烦恼,也没有种种欢喜。与他们相处,虽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但我不是天仙。我是师傅在凡间抱回天庭的婴儿,修的是同师傅一样的神道。虽居于天界,却有凡人会有的一切情绪。
自我有记忆起,看到的便只有拱着手恭恭敬敬的仙家,与跪在地上激动到颤抖的凡人。在这个清冷的天廷,除师傅和佛陀以外,从没有人会靠我很近,从没有人会在我面前表达过更多的情绪。
这一次主动走入人间的我,像是被这些凡人们触碰到了内心里一些未被点醒过的东西。那么新奇,那么鲜艳,那么生动。我仿佛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过生命。
我轻轻在他的鼻梁上滑过,轻语道:“马上我就要忙起来了。我需要帮你还还债,也了却了却你的心愿。或许会很忙吧?不过也没关系,谁让,你是我将过门的小师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