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生长的豌豆
去年秋天我搬到了雨城的歌雷蒂亚斯港。一开始我在码头上帮那些肌肉虬结的搬运工人鉴别银贝，后来我就认识了一位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教授。因为聊得十分投机，最后我答应他放弃在码头区鉴别银贝的工作。
我很快就爱上了我的新工作，简单地说，那就是在浅水湾收集某种“声音”。浅水湾是码头区最宁静的地方，我的工作从来没有受到过打扰。教授给了我一个奇怪的机器，它看上去像一只怪兽的耳朵。当我把这只“耳朵”放到水里，我的耳机里就会传来水中的声音，而我背上的那枚巨大的鹦鹉螺（事实上它也是某种机器）则会把这些声音进行分辨，最后，教授需要的声音便会被录下来。
我的耳机像白令鸟的羽毛一样高高地向脑后耸起。没有海风的时候，我会望见自己的倒影——那样子活像一只瘦瘦的、寂寞的水鸟。
有风的时候，扬起的两枚“羽毛”便会轻轻振动，它们是如此敏锐，以至于没有一丝风能够逃过它们的捕捉。更多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专心地聆听来自水下的声音。如同杰克和豌豆的故事，鱼一般滑的线从我的手中源源不断地滚落到水中，随着洋流漂向大海的深处，那一端——坠落在黑暗深渊之中的，便是“怪兽之耳”。只是这一次，杰克站在水面，而那株神奇的豌豆却不断地向下生长。
我站在宁静的水湾，倾听着来自千万米海底的窃窃私语。
慵懒的水母敲打着珊瑚床的声音，飞速游动的鱼群急急转向的声音，甚至，一枚气泡从岩石中艰难地挤出来，再啪的一声破裂在上升途中的声音……
然而每当傍晚我从浅水湾收回那条几乎望不到尽头的长线，回到海边的小木屋时，教授总是失望地对我摇摇头。
“还是没有……”他总会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叹上一口气，“我已经走遍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地方，却总是一无所获。难道连这里的大海，也找不到会唱歌的海豚吗？”
鲸鱼是会唱歌的。可是雨城却没有鲸鱼。这里是海豚的乐园，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海豚顺着“拇指暖流”来到这个海湾。它们当中，没有一只是会唱歌的。
水晶天[1]
雨城的天空从来都是个秘密。
你不会在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方看见这样美丽的天空：水晶一般剔透的天穹延展出无数细小的裂痕，天空中的景象被这些错综的“枝丫”切割成无数碎块。于是无论是阴云还是朝霞，那些斑驳的色彩通通都微微漾开，散落在幻境般的苍穹。
这样奇特的天空，被叫作“水晶天”。
传说仍然与杰克和他的豌豆有关。那个曾经非常行运的年轻人从豌豆树上爬下来之后，拥有了生金蛋的母鸡和会说话的竖琴。然而巨大的豌豆树已经被他用斧子砍断，因此他隐姓埋名，开始周游世界。住在云端的巨人为了防止再有人爬上天庭，于是营造了一个巨大的冰盖来封锁年轻人所到的地方。有人相信，杰克最终来到了雨城，并且再也没有离开。他的余生就在水晶天的笼罩之下度过，杰克和豌豆的故事就这样在冰盖的封锁中成为传说。
没有人看见过水晶天之外的模样。
云朵和星辰从来都像古老的马赛克一样，被一只神秘的手拼接在天空的穹顶。
整个雨城最接近那个秘密的地方，就是浅水湾外拇指海的中心。那里有一座巨大的喷泉，高耸入云。强大的吸力从海洋的深处抽取海水，喷射到十万英里的高空。喷泉的尽头终年被彩虹环绕，而那些海水并不落下，而是直接散成了成千上万的细小水珠，如同薄雾浮动。
这些紫色的雾气随着高空的风飘回歌雷蒂亚斯港，一路深入雨城内陆。最终，细小的水珠凝结成较大的水珠，薄雾变得越来越厚，从紫色到深蓝，最后成了墨色的云朵。雨滴从飘来的云朵中坠落，这里变成了总是下雨的城市。
会唱歌的海豚
浅水湾是雨城少有的晴朗地带，夜里可以看见月亮和星星。
雾月来临时，教授收拾行装离开了这里。他临走前把那套奇异的机器送给了我。在这个和蔼的老人离开之后，我仍然继续从事着“声音”的收集，尤其，是在夜间。
某一个异常晴朗的夜晚，我清楚地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海水中传来：
“可怜的姬亚娜……”
紧接着，一个漫不经心的中年男人的声音答道：
“怎么了？”
“她眼神不太好……”
“别担心，亲爱的，我们大家的眼神都不太好。”
“噢，她前阵子有了心上人，可是谁都看得出来那不过是一艘潜水艇……”
“啊？什么？我的上帝！你说什么？姬亚娜，我们的女儿，爱上了一艘潜水艇？”
我向四周望去，没有看见任何人。只有一只海星咚的一声从礁石上跌进了水里。
夜风吹动我别在耳后狭长的白色鸟翎，我回头的时候看见月光下有一扇光滑的青色岩石从海水中慢慢地浮出。正当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另一块岩石也浮了出来。很快，我的周围聚集了很多很多这样温润光滑的东西。
最终，我看清了它们是一头又一头的海豚。海豚的背脊露出水面，在莹白的月光下显出某种神秘的光泽。
“我以为海豚是不会说话的。”很多年之后，我对它们中的一个这样说。
“我们不仅能够交谈，还会唱歌，”它们快速地答道，“不是只有那些大块头才会唱歌的。”
姬亚娜
春天过后，姬亚娜就长大了。
它是一个可爱的家伙，很多年以前曾经爱上过一艘潜水艇。它总是喜欢追逐那些危险的螺旋桨，最终因此而发现了一座船的坟场。
“好多船，”它每次见到我总会讲述自己的奇遇，声音听上去像小鸟儿一样欢快，“有的在海底，有的还漂在海上。那里肯定有某种漩涡，不过我相信，我的潜水艇是不会到那种地方去的……啊，那么多的船！通通爬满了海藻，真难看！”
奇怪的是，海豚们说出的话，教授的机器却无法捕捉。那枚鹦鹉螺总是记录下别的声音，电鳗的鳞片滑过海底的沙砾，新生的海龟破壳而出……就连鲸的歌声它都能够精细地捕捉，它却捕捉不了海豚们的交谈。
“别以为那两片羽毛有什么用，”姬亚娜用尾巴拍着水花咯咯笑着，“机器是听不见我们说话的。”
“那么，你们靠什么听见彼此的交谈？声呐系统？”
“心，心啊！”它笑得更厉害了，开始绕着圈游，“你不是也能够听见我们说话吗？因为你也是用心听的啊！”
有时候我喜欢坐在礁石上看天空。
姬亚娜会在这个时候游来浅水湾。月光像糖霜一样涂抹在浪尖和远处的小岛上。我取下耳后的长羽毛，静静地聆听来自水晶天之外的声音。我总有一种错觉，月亮就像一个聚光灯，在水晶天的幕布上凝望着我们，它把最轻柔的光束投射到我们头顶，一个人，一头海豚。
“你看见那些星星了吗？”姬亚娜总是这样问。
雨城的天穹中央是没有星星的，银河在这里被一个混沌的影子截断。那些星星似乎畏惧那个影子，都远远地躲到世界的边缘。
“你看见那些星星了吗？你看见那些星星了吗？”
那是些虚弱的星星。它们看起来遥远无比，光芒冷清。
“看，那是海豚座[2]！”姬亚娜总会自问自答地说个不停，“那是我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喂，你到底有没有听？你看，虽然那些星星看上去那么微小，但是每当看见它们，我就会想起我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慈祥的笑容——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你知道吗？很久很久以前，希腊时代，你们人类的音乐之王阿里安去一个叫作意大利的地方参加音乐演奏，他回家的途中遭遇了海盗。可怜的音乐之王被蒙上双眼，走上了通往大海的木板。这个时候，他说：‘请允许我弹奏最后一首曲子吧。’海盗同意了，于是他开始弹起来。”
“你看，人类也并不是从来就那么笨的，他的曲子吸引了我那位刚巧在附近的海域寻找乌贼的祖先，阿里安听见一个声音说：‘跳到我背上来吧。’于是他赶紧跳上了海豚的背。”
“这就是海豚座的传说？”
“是的，”姬亚娜扬起头，望着星星说，“可是你看，它们看上去似乎不太明亮。我真希望它们能够更亮些！”
它的眼睛里倒映着星辰的微光，声音也开始振奋起来：“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够穿越水晶天，到那些星星所在的地方去……”
姬亚娜扭头看了我一眼：“它们会变得更明亮吗？”
“不知道，”我耸耸肩，“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潜水艇，水晶天，遥远的星星……这可不是好女孩应该关心的。”
“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它们——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个声音在说：嘿，姬亚娜，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星星呢？”
月光下的海豚轻轻地摇了摇尾巴，埋着头说。
喷泉
很多人都曾经把世界比喻成一个苹果。雨城也像一个苹果。拇指海中心的喷泉如同核心处的经络，一直指向那个切断银河的影子，那个混沌的所在。人们就像寄居在果核里的虫子，从来无法看见果皮外面的模样——在稍微透明的地方，他们也许会透过马赛克般的壁垒，观望到另一个世界的一片树叶在正午的阳光下刚巧投射过来的阴影。
唯一的线索是喷泉。
除非你沿着果核里的经络一路爬出来，顺着那根长长的蒂爬出来，你才可以看见原来这个世界有着许多的苹果和许多的叶子。而你从前的天空，不过是一片树叶的影子。
喷泉就是那样一条经络。海水铸成的透明巨树从拇指海的深处开始抽出枝干，在上升到十万英里高空的过程中，这棵参天巨树不断地抽出新的枝叶，最终那些枝叶开始变得繁茂无比，于是它们朝四周散开，变成涌动的雾气和云朵。
豌豆树仍然在生长着，只是杰克已经不在。
没有人看见过水晶天外面的景象。没有人窥见过巨人们高居于云端的庭院。
倒悬的天空
我早该猜到姬亚娜会那么做。
它熟知拇指海中的每一滴水，它明白它们能够把它带到什么地方。如果让那些船葬身海底的漩涡是危险的，那么喷泉却可以把它送到天上。
这一天夜里，整个雨城笼罩在暴风雨中。雨水透过海边木屋的缝隙缓慢地流了进来，在天花板上留下了几道弯弯曲曲的痕迹。屋外廊上挂着的灯开始晃动，发出吱呀呀的声音。躺在屋角的鹦鹉螺突然发出很闷的爆裂声，有点像柴火吐出一点火星。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两枚很久不用的羽毛，插在了耳背。
从码头区的方向吹来的风抚过光洁的鸟羽，那些细小的绒毛像海浪一样起伏，传来海上风暴的声音。
我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预感，翻身起床，推开木屋的门冲进了雨中。
当我来到浅水湾的时候，这个接近风暴中心的地方开始露出晴朗夜空的一角。遥远的海面上，擎天的喷泉正急速地涌动，向着高空喷洒开去。而我的背后，是沉睡在暴风雨中的雨城。城里没有亮起一盏灯，人们都静静地睡熟了。
拇指海的上空却异常平静。月亮和星辰如同从前的每一个夜晚那样，泛出祥和的光芒。
“你看见那些星星了吗？你看见那些星星了吗？”
我努力地朝着喷泉的方向望去。黛蓝的苍穹下无数股水流汇集到了一起，相互缠绕着往高空攀升。这些水流有着月光的颜色，它们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散落成亿万颗发着神秘微光的星辰。就像多年以前第一次听见海豚说话的那个夜晚，我的目光开始和月光交织在一起，错觉的幕布徐徐拉开：喷泉变成了传说中通天的树木。这株树木正在无可抑制地生长，发疯般地带起海洋深处的水流，它不断地抽出新的枝叶，冲刷着水晶天的穹顶。
“可是你看，它们看上去似乎不太明亮。我真希望它们能够更亮些！”
喷泉尽头飞散的水珠融入水晶天混沌的圆心，千万颗新的星辰从那个影子中诞生，然后汇集成浓重的雾气。遥远的角落，海豚座的星星们闪烁着隐秘的银色光芒。那些光芒在某一瞬间坠落下来，跌进了大海。在镀满月色的洪流中，电光石火间一枚银色的利刃跃出了水面。它切割着月光，一直朝着通天的大树游去。
姬亚娜！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够穿越水晶天，到那些星星所在的地方去……”
这个疯狂的孩子，它想要顺着向上生长的神奇树木爬到巨人的庭院。可是……如果水晶天真的是阻止我们窥探天庭的冰盖，它又怎么能够爬到那些星星上去呢？柔和月色下的洪流在拇指海的中心掀起巨浪，姬亚娜银色的身影在纠集缠绕的水流中时隐时现。它会被喷泉带向十万英里的高空吗？它会看见云端的景象吗？它能飞到水晶天之外，去到那些星星上吗？
“可是我无法阻止自己去想它们——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个声音在说：嘿，姬亚娜，你为什么不去看看那些星星呢？”
终于，那枚银色的小刀无声地剖开了丝绸般的月色，随着急速上升的水流到达了喷泉的顶端。浅水湾聚集起了无数的海豚——我从来不知道原来雨城的大海拥有如此多的海豚——它们扬起脖子朝着喷泉的方向望去，彼此交谈的声音好像石钟乳滴落的水滴。姬亚娜，姬亚娜，你是一头了不起的海豚！
最后，银色的影子在喷泉的尽头随着千万散落的水珠随风飞舞。渐渐地，它开始飘了起来，高过了那片紫色的薄雾。很快，姬亚娜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高高的云端。
似乎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天空突然变得异常明亮。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喷泉的尽头传来。水晶天黛蓝的穹顶从中心裂开了无数的口子，风和星星从那里涌进来，通通落到了海中。天空继续裂开，仿佛豌豆树的枝叶在云端伸展。我的耳膜快要被这种可怕的巨响扯破了，我的眼中充满了层层幻象，它们最后重叠成了一片刺目的光明。
水晶天落下来了。
这一刻之后，日月星辰显露出了它们本来的模样。原来月亮上有如此多的阴影，而那些星星……它们还在天空中时，竟是那么耀眼。
而那个秘密，那个混沌的所在，也显出了它的真相——
一个星球。是的，原来一直以来，我们的世界都是和另一枚苹果长在同一株树上！它离我们如此近，以至于我们从未感觉到过它的存在！它投下的影子挡住了银河的中心；它自身的样子，又被水晶天蒙蔽了。
是姬亚娜打破了水晶天的秘密。一直以来，在两个星球最接近的地方，存在着一个相互吸引的平衡点。在我们这儿，那就是高耸入云的喷泉。而在十万英里的高空，轻盈的水珠开始失重，于是凝结成雾气随风飘散。姬亚娜的到来却使得这个沉默的世界尽头开始感触到重量——它被另一个星球的引力拉了过去……于是，水晶天的中心开始在一只虫子向外爬出的过程中瓦解，向着另一个海洋飞速下落的姬亚娜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它……
可是……姬亚娜……我突然想起它曾经向我描述的那座船的坟场。漩涡撕裂那些帆和桅，甲板碎成一片一片……如果急速的下落足以使它撞开我们头顶的天空，那么现在，它在哪里？
暗红的月光下，所有的海豚都静静地昂起沉默的头颅。
它们所看的方向，一些星辰正在无声地坠落。
“看，那是海豚座！”姬亚娜常常这么跟我说。
现在，所有的星星都在朝着大海落下来。它们在水中发着微光，然后渐渐暗淡下去。而遥远的地方，一颗新的星辰正在升起……又是一颗……许多许多颗……不久之后所有沉默的观望者都认出了那枚银色的标记。
姬亚娜，这头了不起的海豚，它终于勇敢地打破了蒙蔽我们视野多年的屏障，穿过了天堂的穹顶。就像杰克爬上豌豆树来到巨人的庭院，就像虫子顺着果蒂看见正午的阳光。
而年轻的姬亚娜，它已经成了那些永远不会坠落的、银色的星星。
这就是海豚座的传说。
[1]关于“水晶天”的设想，最早出现在美国科幻小说家大卫·布林（1950—）的短篇科幻小说《水晶天》（1984）中。我在15岁时读到这个故事，从此便无法忘记了。大卫·布林是一位空间科学博士，物理学家、科幻小说家。长篇小说《星潮汹涌》（1983）和《邮差》（1985）及短篇小说《水晶天》（1984）均获科幻小说“雨果奖”。——作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作者注）
[2]关于海豚座，我们可以知道的有一串拉丁字母和阿拉伯数字：拉丁名：Delphinus，星座名：海豚座，所有格：Delphini，缩写：Del，赤经：20.7000 H，赤纬：13.8166°，编号：NGC 6934。关于海豚座的希腊神话故事：其中一个传说是海王波塞冬（罗马称尼普顿）追求安菲特里忒时骑的海豚。另一传说是柯林斯之王佩里安德送音乐之王阿里安去意大利参加音乐演奏，在他载誉归国途中，船上的海盗抢了他的金银财宝并试图将他丢入海中，阿里安要求让他弹奏最后一首曲子，他弹得是那么优美，引来了一只海豚，阿里安赶紧跳上了海豚的背。在《倒悬的天空》中，我试图用科幻小说来重构一个关于“海豚座”的故事。最终，这篇小说发表在《科幻世界》杂志的“模糊地带”栏目，栏目名称的意思是，登载于此处的作品说不好是不是科幻小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