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绿衣突然高声叫道:“老爷,现在杀人凶手就在此处,求大人给一个公道!”
舒墨看向胡绿衣,胡绿衣的吊梢眼恨得发红。她心中想,这三夫人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朱文章也一拍惊堂木:“三夫人,你认为凶手是何人?”
胡绿衣尖尖的水葱指,指向一个静静跪在一侧的少女。
“就是她!”
那少女年方十五六岁,身形瘦削,秀丽的鹅蛋脸毫无血色,一边脸儿又红又肿,嵌着几个鲜红手指印。
双手被麻绳牢牢反绑,手腕都磨破了皮,却毫无所觉,呆呆地跪着,双眼发直。
这少女明显有心事,不知道心头有什么秘密。
胡绿衣恨道:“这贱货便是方家的大丫鬟徐英儿!相公对她不薄,不知赏了多少银两细软体己,她却以怨报德,下毒害死相公,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舒墨听见身侧,一个面相忠厚的男子眨了眨眼,惊讶地开口:
“哟,怎么是英儿啊,县太爷搞错了吧?英儿怎么会杀人?”
“咋地,你认识?”一个大娘一边嗑瓜子,一边八卦地问。
“就是老徐的大女儿啊,老徐你不知道?就是柳絮街上那天天吃酒赌钱,日上三竿还在床上睡着的那赖汉徐大强哪!他嫌弃老婆生的三个都是女儿,没有一个带把的,成日里东游西荡,说是徐家无后,挣钱又有什么屁用?”
“那他们家是谁贴补家计,他老婆?”
“是啊,他老婆一直摆摊卖点糖水点心糊口,徐大强好赌,还有三个女儿要养,日子很是艰辛哪。这不,英儿十三岁就去方家做事,那孩子手脚勤快,工钱也不低,一家人的生活才慢慢有了盼头……”
舒墨知道,旁观者之言,可信度很高。
正因为这样,她才没有在堂上站着,而是混在人群里面,听其他人的言语。
的确,一个如此家庭出身的女儿,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些了,真的会杀自己的主家吗?
如果是,那会是什么动机?谋财,还是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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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吐了口瓜子皮:“那按你说,不是这英儿杀的人?”
“英儿怎么可能杀人,她诚实可靠,连捡了一块手帕都要还回去的!我看这三夫人倒妖里妖气的,老公死了还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搞不好,是她自个儿干的!”
舒墨远远看向胡绿衣,目光落在胡绿衣指甲上斑驳的蔻丹上,眼色微沉。
县太爷问:
“方胡氏,你说徐英儿杀了你相公,有何证据?”
“就凭相公是被茶水毒死的!府中人尽皆知,相公信任徐英儿,喝茶从来只让这贱婢一人倒水沏茶。前晚亥时,徐英儿端着一个装满了水的铜锅走入书房内。仵作已经验过茶叶罐里剩下的茶叶丝毫无毒,那定然就是烧茶的水有毒!大人若是不信民妇,府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证,从徐英儿出来之后,再无人进去过书房,书房门窗均牢牢反锁,就连少爷跟二夫人和我都没有钥匙,只有老爷一人有!若不是她徐英儿下的毒,难道是鬼下的?”
“徐英儿,三夫人说的话可属实么?”
徐英儿受惊似的抬起头,迷蒙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空中。
舒墨看见徐英儿的鬓边插着一只簪子,似乎是象牙的,雕工很精细,与她全身半旧的丫鬟衣裳不太搭调。
不禁微微蹙眉。
徐英儿的嘴唇嗫嚅:“烧茶水确实是民女拿进去的。”
“那是什么水?”
“老爷沏茶只喝旧年里民女收集的白玉兰花上积下来的雨水,这些雨水都存放在储藏室里,老爷每次要泡的时候民女就去储藏室拿一瓶倒在锅里,端过去。”
“那你进房之后,做了些什么?”
徐英儿声若蚊鸣:“倒水,烧水,烧开后将茶沏上。”
“当时老爷在做什么?”
“老爷在看桌上的画册,看得很认真,还用笔在做记号。”
“老爷在你出门之前,可喝过茶?”
徐英儿摇摇头:“还没有,当时老爷专注在看画册,民女就离开了。”
“那么,方才三夫人指证你在烧茶水中下了毒,你承认么?”
徐英儿犹豫了半晌,嘴唇微微颤抖,目光中夹杂着痛苦。
却终于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吐出来:“民女没有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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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婢,死到临头还说谎!”胡绿衣倏然站起身,目光像要吃人般,长长的桃红指甲向徐英儿没头没脑地抓过去!
一个长脸高个衙役看呆了,还没来得及拦住发狂的胡绿衣,却被另一个人挡住了。
正是方博文。
“哟,大少爷心疼了?”胡绿衣别有意味地阴阴一笑。
方博文冷冰冰地瞪了胡绿衣一眼,又搀扶住柔弱的徐英儿,用手去解绑着她的麻绳。
“大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胡绿衣尖叫。
“英儿一向对咱们家忠心耿耿,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定是有人设计陷害,三姨娘,你凭什么对她动用私刑?我要给她解绑!”
舒墨一双眸子转向方博文搀住徐英儿的手,眼神微微一动。
这家子人,还真挺有意思。
妖艳嚣张的三姨娘,英俊的大少爷,柔弱的小丫头,生旦净末丑,都齐活了。
刚来这涿州城当师爷,就有这么一出案子,还真是让她跃跃欲试。
徐英儿一双原本迷蒙得没有焦点的大眼睛里,突然闪现了异样的光芒,然而,很快又闪动着一丝泪光。
“陷害?你什么意思大少爷?你红口白牙,咬定我陷害这贱婢?还说我对她动用私刑?怎么?我还不能扇她几巴掌?”
“三姨娘,你做的什么好事,自己心里清楚!”
“哼,大少爷,既然你不仁,我也不义……”胡绿衣眼神怨毒地剜了二人一眼,“本来为了方家的清誉,我是不想说的,但这段丑事我不说也不行,大少爷你跟这个贱婢——”
“——绿衣,你少说两句吧!”
一个妇人被衙役搀扶着,缓缓走进了公堂,径自跪了下来。
这妇人大约三十好几,一身素雅的淡蓝色裙装,相貌并不特别出众,面色微黄,但自有一股诗书之气,让人心生好感。
“民妇是方家的二夫人柳玥。因身体一直不好,老爷出事后更是晕了过去,直到方才才接到大人的召唤,来迟了,是民妇的罪过。”
柳玥的脸色的确是久病的模样,朱文章也没有怪罪:“来人,搬个椅子过来给二夫人坐着。”
——嗯,还有一个病弱的二姨娘。
胡绿衣恨恨地盯着柳玥,不屑道:“哟,这不是二姐姐嘛?你不是天天都病在床上,要死不活的模样吗?老爷一死,你便突然精神起来了,来看什么热闹?”
柳玥静静地看着胡绿衣,淡淡道:“既是老爷出了事,自然要把事情弄个明白。”
胡绿衣翻了个白眼,暗呸一声:“你算老几,轮得到你!”
接着,没管柳玥,冷哼一声:“为了相公在天之灵,民妇必须得把这件丑事公诸于天下!”
她一手指着方博文,一手指着徐英儿,“这两人,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老爷正是因此而死!”
此话一出,公堂上尽皆哗然。
“怪不得方家公子如此英俊潇洒,又过了乡试,多少千金巴巴地想嫁给他,他却一直没有娶亲,原来……啧啧,富家千金他看不上,却喜欢这做粗活的小丫头……”
有人猥琐:“你可别说,这小丫头模样很俊俏呢……嘻嘻,男人哪有不喜欢美色的……而且年纪又那么小,还是个雏儿吧……嘻嘻……”
胡绿衣见众人多有轻浮之词,更是来劲。
插着腰,嗓音更高了八度:“这徐英儿虽然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心气可高着呢,一心只想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成日里朝大少爷抛媚眼,只要大少爷一个人在散步赏花,她就连忙凑上去缠着大少爷,又是擦汗又是捶背,青天白日的,他们两个人关着门,在房里不知道做些什么……还传出不好听的声音来!”
“徐招娣你这赔钱货,不知廉耻,干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看老子不打死你!”
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粗鲁腌臜汉子,满身酒气,抄起一张板凳,对着徐英儿的头砸去。
幸好那马脸高个衙役终于反应过来将他拦住,有人劝道:“老徐,消消气,毕竟是自家的女儿啊。”
舒墨厌恶地皱了皱眉。
想必,这粗汉便是徐英儿那只管生不管养的爹。
他叫英儿什么?招娣?这名字,一听便知是个想儿子想疯了的没用男人。
“大强,英儿那么苦,还被人冤枉,你做爹的难道不心疼吗?”
一个面色憔悴,衣角还打着几个补丁的中年妇人满面是泪地拽住徐大强,身边还跟着一个十二三岁,模样尚还稚嫩的女娃。
“心疼?我心疼个屁,没给她出生时候扔尿桶淹死就便宜她了!”徐大强顺手一推,“都是你那不争气的肚子,生了三个赔钱货,老子死了都没脸进祖坟!”
“娘!”那小女娃将步履不稳的妇人搀扶住,咬着牙,一双圆圆大眼,气愤地看着徐大强。
“看老子?看老子做什么?又不是老子杀的人!”徐大强一巴掌对着二女儿扇过去,突然手掌一痛,仿佛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都要脱臼了,只能讪讪又收了回去。
徐大强四处看了一眼,没明白怎么回事又叫道:“县太爷,徐英儿这赔钱货光天化日勾引男人,她犯了什么法,可不要连累我老徐啊!我老徐家不积德,娶了只不争气的母鸡,注定无后啊,老子明儿就休掉再娶一个生大胖儿子!”
“你这说的什么屁话?”
众人突然听见一声轻叱。
“你他妈什么人,吃饱撑了,管老子的家务事?”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舒墨并不紧张,唇间还勾着一丝淡淡清冷笑意:
“说自己的妻子是不下蛋的母鸡,那请问,你又是什么鸡?又岂知,是谁没本事,下、不、了、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