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珠江三角洲腹地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小镇旁一处荒僻的野地里,有一间板皮搭成的四面透风的小屋,住着一位老铁匠。
老铁匠的话很难懂,显然他不是土生土长本地人。但他从何处来,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立足?大家都不知道,连上了年纪的人也说不清楚。
从来没有人能搞清楚他姓甚名谁,于是当需要提及他时,就称他“钉公”。因为他每天的营生,就是用风箱拉旺焦炭炉,打铁钉。
他只打一种铁钉,方条形的,带一个钩状的钉帽,水乡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用来修造木船用的。除此之外,钉公不会打造其他铁器。
他的木棚里,到处堆放着铁钉。有的堆放时间长了,沾了水汽,就锈迹斑斑。钉公说,那不影响质量。
钉公的生活很简单。每天,他用那只旧得发黑的瓦锅,在铁匠炉边煮饭,饭水快干时,再放进几条青菜,连饭带菜一起焖熟。到开饭时,撒进一点儿老酱油,一股浓烈的饭焦香,便弥漫在荒地的周围。
南方的冬天不太冷。虽然钉公的木棚是四面透风的,可由于火炉全天24小时总是不熄的,因此木棚里总是暖融融的。钉公的床,严格来说不是床,只是用板皮钉起来的一张尺把宽的长凳子。夜间,钉公就在这“床”上歇息,白天累了时,就半蹲半坐在这长条凳上吸一袋旱烟。吸旱烟,这已是钉公最大的生活享受。每当这时,他眯缝着双眼,让悠悠心事,掺和着淡紫的烟气徐徐飘散。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钉公的生意是不错的。那时水上人家多,每年入冬之后,都要将船拖上岸来,翻个底朝天,晒干、修补、上油……
改革开放以后,水上居民逐渐上岸生活,木船越来越少,有时十天半月都没一个人来买钉。
已经上了一把年纪的老钉公,依然每天都打钉不止。他总是早早就起床,拉响那老风箱。座在火炉边上的那把老式水壶,很快就冒出了白色的水蒸气。
不过老钉公的力气差了,手脚也慢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依然每天都打铁。很难想象假如有一天不打铁了,他的命运将会怎样。
钉公的木棚里,到处都堆积着铁钉。显然,他每天打钉不止,不是为了换取金钱然后买米维生,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需要,套用一句用得很滥的时髦话说,他的生命不息,打钉就不止了。
钉公经历过好几次人口普查。那些人口普查员真被钉公难住了,问来问去问不出个所以然,大部分调查项目是空着的,最后只好将他归到“其他”那类人中去。
只要有人上门买钉,那天便是老钉公的节日。他已不计较价钱、斤两,他总是笑逐颜开,示意你拿吧,拿吧,管个够。倘若你说带不够钱,甚至没带钱,他也无所谓,笑容一点不减。
直到最近,钉公一位50多岁的堂侄子,历经千辛万苦,从老家广西西部驮娘江畔出发,逐镇逐村寻遍了整个西江流域,终于寻到了这位堂伯父。堂侄子根据上一辈老人留下来的话说,老钉公原先姓刘名水养,原是生活在驮娘江一带的水上居民。临近解放那年夏天,水养17岁,与另一位16岁的水上姑娘喜结连理。按理说,他们应该将木船翻修一新再办喜事的。可就是没钱置办船钉、桐油灰和桐油,只买了一张红纸、一挂鞭炮,因陋就简将喜事办了。没想到,半夜里山洪暴发,猛烈的洪水将破旧的木船掀翻了,整只船散了架。水养从梦中醒来,一种原始的求生本能促使他在水中挣扎,抱住一件破船板随波漂动……
几天之后,已经昏死过去的水养被水流推到一处岸边,被这个小镇一位纯朴的居民救起,并为他搭了一间栖身的木棚。
因为买不起船钉,一个家就这样没了。
孑然一身的水养,从此以打制船钉为生。他将毕生的爱,都一锤一锤煅进了能铆起一个个家园的铁钉里。
(原载《北大荒文学》200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