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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红色的软皮沙发旁边,带着微微紧张面庞的青年,双眼流窜起似曾相识的花火。那个唇线分明的唇廓……细挺的鼻骨,光洁的额头覆盖着蓬松细软的额发,称不上厚实的胸膛骨感分明,胸前打着细细的银色领带,俊逸的面孔、美好的五官,最后,是他望着她时,那个好像从未改变过的眼神……

大脑“嗡”的一下子,就像时间错乱胶片重叠,飞舞过无数画面。因骤然而堆积得特别零乱。女郎的棕色露趾皮鞋都险些因急速回头的动作而折断,她手足无措却微微睁大眼睛,叫出那个其实是不能忘记的名字:“林寒?“

“你……”林寒怔怔地望着朱理,错愕得几乎整理不清这之间的关系。他凭借本能叫住了朱理,之后才感到了震撼。

“我也不知道哦。”景岚于气流变得微妙之前,就忙不迭地摇头,他一直都是围绕唐逸安来调查,虽然知道唐云和朱俊涛还有一个女儿。但这种无关的人,并不在他的调查之列。不过……真的很巧呢。巧到让人不禁苦笑。原来在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那么靠近过唐逸安。只是谁会想到,那个经常在一起的少女,竟然就是朱家的长女。

“唐逸安。我们去书房谈吧。”

他大大方方地径自转头,伸出左手,唇边有一个天然的梨涡,扬唇时总似带了点似笑非笑,“我是郑家的当家,你想要见的人。”

“他认识我姐?”少年有些呆然,又警觉地注视着怔怔对视的二人。

“是啊。”景岚微微地松了口气,撒谎从来不需要草稿地凛然回道,“所以才会……帮你啊。”刻意扬高的音调,也是对于林寒的提醒。如果他需要一个帮唐逸安的理由,那么恭喜他,找到了。

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是唐逸安带着景岚去了书房。整个大厅恢复安静。朱理尴尬地站在那里,半晌,才慌张地招唤佣人给客人倒茶。

林寒自然不会提醒她说,面前早就摆放了茶水,他知道朱理只是一时无措,就像他,也尚自懵懂。

“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过了一会,眼睛盯着朱理旋转茶杯的手,林寒才微扬着头率先打破难以为情的沉寂。

“是啊。”朱理的眼睛有些不知道要看哪里,喝了几口水后,又恢复了镇定,“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问多余的事,就像她早就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她家里的事,但林寒其实是很意外的,在他的计划里,并没有朱理。

“我听说你出国了。”

“……”林寒干笑着低下了头。听谁说?方清?自己却不知道他们还会有联络。

“是听叶珍说的。你还记得她吧。”

虽然其实不记得了,但很多记忆都是只需要稍微提醒就会再次复苏。想起那个喜欢卷发歪梳的明艳女郎,林寒笑了笑。

“我知道。”

“虽然后来她和景岚分手了,但是现在也嫁得很好哦。”朱理特别漆黑的眼眸仔细看,其实有点放空。也许是对于林寒的出现不知所措,所以只好不停地讲一些二人都知道的事,借以填补空白。

“真的是……过得很快。”

简单的一句话,要说出来却是五味杂陈。虽然在事后可以笑着说时光如水,但经历的每个分秒无不是镌刻皮肤的时光刻痕。

“但是你还是很年轻呢。”

“真的吗?”朱理笑笑,“我弟已经在嫌弃我嫁不出去还赖在家中呢。”

“你现在在唐氏做事?”林寒拉开话题。

“是啊。在哪里上班都一样,与其为人卖命,为什么不替自己家做?”她不想只为了炫耀骨气,而刻意避嫌。毕业后一直也是在公司里,现在更是为此庆幸。如果父亲真的和小安闹翻,好歹一直待在高层的她,对于内部的执政情况,也能够有所益助。

忍了一阵子,知道不问较好,但林寒还是心思复杂地假笑着说:“……没有和那个人结婚?”

“那个人?”朱理愣了一下,突然爽快地笑了起来,伸手把结辫盘绕一圈因而变短的散发撩到耳后,“你说陆俊奇?”她暧昧地笑了一下,低头,又抬头,感慨般地仰起脸,“我和他……不行的。”

很简单的三个字,“不行的”,林寒听得百味交集。

当初为了那个人,她伤他很深。虽然现在回想,无所不能的时间看似让他甚至回想不起自己当初是否真的有过痛不欲生的感觉……但是残留下的那种对人微妙的不信任,却无疑是因她而被加深的创口。

“他实在太傲慢了。”这样的事,和家人也不想说,但是看到林寒,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说也无防,“……就像我一样。”朱理,有一点落寞却又狡黠地笑了。

那个人总是带了点天真,和林寒的天真不一样的天真。他英俊聪明,看起来脾气也好。但是要变成最接近他的那个人以后,才会感觉到他有多高傲。他总是喜欢对她的人生指手划脚,却又恍然不觉他那样很糟糕。

被他的率性吸引,又变得讨厌他独断专行。

他对谁都照顾亲切,却认为成为他女友的自己,理应体谅理解。

对于朱理去唐氏上班的事,漫不经心地嘲笑着。那种并没有讽刺本心的无心之举,反而更加伤人至深。

———这个人完全都不理解我。

心里就是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就算还是搭肩去看画展和电影,也还是喜欢他吃爆米花时小孩子一般舔手指的动作,会笑的眼睛和聚会时利落的舞姿让他像永远的Party王子。可人生不能一直在聚会上旋舞。偶尔,倾吐对于父亲的不解和迷惑,就被责怪说你父亲也有人生的选择权啊。

那种完全的“我是从道理上来分析”的样子,却为何不觉他摆出的是局外人的嘴脸?一旦泛起这样的感觉,心也在瞬间冷掉了。

她根本不需要一个理智得像人生交警一样的正直男友。

就算她是错的,也要站在她那一边。如果她杀了人,会带她跑到大海的那一个尽头而不是劝她自首……只有像这样的人,才是能给她以“恋人”之感的相手。

维持着冷淡的关系,等待着对方说分手。

她不需要一个总是甩掉男友的恶名,而陆俊奇平均主义的温柔更像一个有负于她的花花公子。城市的圈子异常狭小,之后也在聚会上碰面了几次。

心动的感觉随着心冷的一秒就完全消失。

也许说出来会显得她冷漠,所以即使被谁问,她也只是低头笑笑,封口不提。开始上班,工作,忙碌,家里的事,公司的事,父亲和弟弟日益因控股权和决策变得关系紧张的事……那么多事,奇怪的是,在这种越是混杂忙碌的时刻,反而,她想起过林寒。

有时不想开车,一个人穿着黑色马甲斜靠在公车站闲闲地等车,拿着一本书翻翻,懒得戴隐形眼镜,就索性戴一副黑框眼镜。有笑闹着的小男生和小女生拿着冰激凌追跑打闹晃过眼前,自行车轮辗着落叶泛起反光,竟让人觉得刺眼。

路过身边时,好像刻意变大了的笑声,疑心是在嘲笑她是老女人。皱眉摘下眼镜,又对着商店街的橱窗涂了一下口红。变得开始在意仪容,越是长大,越开始害怕变老。

急匆匆赶飞机接客户的时候,开车路过十字路口,左边有一排人工种植的行道树,不久前才漆白过的长椅上并排坐着傻瓜情侣,学着电视广告缠一条围巾互喂肉包的样子,令人觉得他们不够自重。感到车里的暖风不够暖和,缩手缩脚地抱一抱肩膀。有时睡觉醒来,竟然也维持着拥抱自己的睡姿。

树叶掉落车窗,用挡风刷飞快扫下。没有了小女生悲秋落叶的心情,虽然以前好像也没有……嘲笑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年轻过的感觉时,恰好有谁踩着溜冰鞋划过身畔卷起秋风。

怔怔地回头,捂住扬起一角的短发。

变老旧的滑冰场,现在已经门庭冷落了吧。

像八音盒上的小人一样,十指相扣转着圈圈的少年少女,因为记忆不会再重来,就变得珍重可贵。

冬天下雪,雪花落下很薄的一层。

走上去,有刷刷的声响,妈妈说冰棱好像谁的眼泪在月光下反光呢。

一面觉得母亲还真是多愁善感啊,内心的某个地方却像悄然绽裂了一角冰纹,被无法阻挡的冷风软呼呼地吹灌进去。

商场里卖手套的地方照例有银色铁制小推车。

摇摇晃晃挂成一排的手套,会触动某些发生时才不会刻意去记的记忆。

明明就不喜欢林寒,为什么开始想起他呢?

自己一个人,有点寂寞。虽然知道这才是一切的症因,却因为总是遇不到合适的人,终于变得懒于提起。

参加各种时尚聚会,甚至被朋友拉去加入过五分钟超快闪电约会。面前的男士每五分钟,就换一个人。不停在面前变幻闪烁用力表现自己的男人的脸,交错重叠。无法记住任何一个人的样子。

女性的朋友,也失望而归,说:“根本已经没有好男人了嘛。”

才发觉不止自己,大家都得了相同的怪病。

寂寞、想爱人。却无法爱上任何人。

对于错身而过的每段恋情,都开始产生了自我审问的疑惑。也许我不该错过那个人吧,会对交往中的某一人,突然产生留恋和怀念。

晚上要干很多事,东忙西蹭,最后也没有想睡觉的意思。但是倒头大睡时,照样觉得很幸福。仿佛没有任何缺憾,仿佛却又若有所失。

父亲的事,失望有限。

因这些年来,早就看穿他的面目,弹性疲乏,快要失去感觉。

有时会想,把公司都扔给那个臭老头,却又就是不服气。

只有母亲还傻傻地相信……相信婚姻一定能够得以维持。

“不相爱,那就分开也很好。”连这样的事,也能说出口。看到林寒因她的率直而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安说他找了律师,就是你吗?”

林寒的心情难以平静,他嗫嚅着嘴唇想要说点什么,又低了下头。

“拜托。”朱理笑了,甚至带了点亲昵地推了他的手,“你这个样子要帮他打官司,老实说我可真是不放心了啊。”

他不服气地想说,其实……

却又被想说的那句话,略微地震惊到。

其实我只在你面前,才总是特别的笨。

———像这样的话,说出来,也实在太过可怕了。

“这是工作。请相信我。”端起了有点冷肃的表情,以不容许谁侵犯的口吻,逞强地却又是希望能够被相信地如此强调着。

被那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睛弄得恍惚了一下,朱理想要笑,却笑得不够自然。她一直都是相信他的,因为骗人的,总是自己。

“你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呢?”

坐在茶几另一边的女郎,轻轻托着脸颊,交叠着膝盖,并不是很文雅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浑若天成。略眯起的长型眼睑,带着微微狡黠之感,皱起来时鼻子上方有一点可爱的皱纹,然后那颗细小的黑痣也随之舞动。像波斯猫一样的脸孔……搭配着轻轻的却似乎包含了感情的语言。

那种轻轻的语声,令林寒眼神闪躲。

他……有点,不敢直视朱理。

“好像天使一样啊。林寒,简直就像是特意为了帮我而出现的。”

女郎眯眼笑着,很有自信的脸庞光彩闪闪。

虽然本来不是那样……但是没办法驳斥。不管是她微晃肩膀的样子,专注望着他的样子,每一个动作,都会让心底以为早就忘了的图片缤纷闪烁,跳跃自记忆的闸门。

“我要回去了。”

太混乱了,得整理一下。但是为什么要整理,需要整理的是什么……

“那我送你。”朱理也跟着作势要起身。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有点倔强的坚持。

“嗯……”半月形的眼睛划过些微不知所措的受伤。

“因为……不想要麻烦你。”看到那个表情,他不由自主地喃喃着多余的补充。不想让这个人困窘的原因以及在这个人面前格外逞强的理由……都是因为她是朱理吧。可笑的理由,让自己也要看轻自己。

把景岚丢在唐宅,失魂落魄地一个人先跑了回去。一路上坐在车上,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回事……像踩进时空设置的陷阱,一直到打开酒店的房门,闻到了安心的温暖的香气,一颗心才终于落了回来,自己又终于变回到了自己。

“林寒,林寒。”赛小娅顶着一脸黄瓜切片,从浴室里跳出来,下半身穿着紧身的黑色七分裤,上面随便包裹着浴袍,“怎么样?要办的事顺利吗?”

林寒不自觉地反问:“你知道我要办什么事?”

“反正是办……拌黄瓜以外的事!”她咭咭笑着。

“这笑话很冷。”他伸手掐一把她的脸,顺势揪掉一小片黄瓜,“小娅……”

“嗯?”

被黄瓜贴满的脸,只露出乌溜溜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滑稽,林寒却一点点地,慢慢地从另外的意义上浅浅地笑了。

“小娅。”

“干什么?”

“我觉得我好奇怪。”

“哪里有痛吗?”她的脸在面前皱了起来,黄瓜因此又掉落了两片。

“我心口很奇怪。”他抓着她的手,皱眉的脸看上去有点孩子般的可爱。他把她的手贴到胸口,认真地说着,“这里一直在跳啊。”

“因为活着,当然会跳吧。”

“而且乱七八糟的……”他喃喃地说。

“没关系吧,像我一直也是乱七八糟的啊。”她瞪眼。

“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

“哦。”他点点头,有点呆的样子。

就像有哪里痛的时候,小孩子会问家人:“妈妈我这里很痛啊,没事吗?”

如果母亲回答说:“没事。”就会变得安心起来。

就算是可笑的事也是事实。能够让人类信任的从来不是医生和药品,而是自己身边最信赖的那一个人的语言。

为谁而心跳,为谁而心安。

复杂的难言的纠结的纯粹的简单的……

如果这些包裹在所谓的真实之外的雾障,也能像纷纷落地的淡黄色圆形切片,那样轻易就被剥离表层,也许就会察觉到动荡的心情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物。

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忙碌。

林寒以工作为理由,终于还是搬了出来。连带相关人等一起,住进了景岚的别墅。因为从早到晚也要搜集取证,完全无暇分心照顾小娅。

“你不是说……会接我过去住吗……”

略微失望的语气和非常失望的眼睛。小娅绞着手指,嘴角扁扁的,可怜却又不敢抗议的样子,试探地说着。

“因为发生了一些事,现在是和工作人员在一起,那不是我们的家。”他只好这样拍拍小娅的脸,补偿性质地安慰:“等这次的事结束?我带你一起挑房子好了。选你喜欢的好不好?”

“哦……”面对那个轻柔的哄劝,她只好怅怅地点头,虽然想问,这次的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但是问出来,就会显得自己咄咄逼人。她只好难受地垂眼,心不在焉地揪着裙子的线边。

林寒从皮夹里掏出一张信用卡,“小娅,你在酒店没事做就出去逛逛街吧。”

倏然抬起的眼睛,漾起一抹浅浅的受伤。林寒笑着皱眉,“喂。你又在乱想什么?我是让你给自己买点衣服什么的。因为要长住啊。”

“我……”张了张嘴,变成了,“嗯。”

委屈地想说我才不要林寒的钱呢,但还是别扭地接了过来。因为要是拒绝别人的好意,很多事就不会有下一次了。所以,不喜欢的礼物也会装成喜欢的样子。这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狡猾了。

林寒总是来去匆匆,倒是景岚中间有来探望过她几次。

景岚说林寒很忙,在帮一个熟人打官司。要她乖一点,不要让林寒分心。虽然根本不想相信景岚,看到那个人就觉得很信不过的样子……但因为是林寒最好的朋友,所以就努力地相信了。

“要是你有什么事,打我的电话也一样。”

那个笑眯眯的家伙,这样说着,还留下了名片。

“那个提袋里是送你的东西。”临走的时候,还绕回脚跟,笑着歪头指了指被留在沙发上的一堆手袋。

想着,在搞什么啊,跑过去拆开。从内衣开始……各种随身用品,全都妥善地买好,分类摆放。

也许应该欣喜地大笑着说:姓景的你还真是贴心啊。

却又根本没有那样的情绪。

体贴自己的人,关怀自己的人,并不是换谁都好。如果不是林寒,很多事就没有了意义。以为轻易就可以微笑的理由,其实不是那些或珍贵或微不足道的东西……而是送礼物给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想要看到总是藏在礼品盒子背后漆丽的黑眼睛。

那有着略微严峻的表情却常常也会在玩拼图时温柔的笑了的男子。

一天,两天……林寒一次也没有回来。三天、四天……林寒连电话都没有打。五天、六天……

一边刷牙眼泪就不可控制地流下,然后一边哭一边打通景岚的号码,问他林寒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看她……

“因为林寒正在忙啊。”

并不是来自电话的回应,而是景岚扣断电话后,亲自跑来看她,用挂着一点憔悴的眼睛,“你看。”他指指他的脸,“连我都变这样了,就别提他了,不过终于快要结束了,今天就会开庭宣判。”

“那……那你来这里没关系吗?”

一想到这种忍耐终于可以停止,心情就立刻转好了一点。然后才想起姓景的跑来看自己,会不会也很麻烦他呢。

“我又不是法官,也不是律师。我去那边也没有用吧。”

面容艳丽又有一点桀骜的青年,以手指拨拢着及肩的头发,浑不在意地讲着:“肚子好饿,我带你去吃饭吧。”

“不要。”

“什么?”马上,那漂亮的脸变得严厉起来,“你竟敢拒绝本少爷啊。”虽然是明显带着戏谑的语声和慵懒的态度,却让赛小娅不寒而栗,微微发颤的肩膀,让景岚迅速眯眼靠近,“怎么了吗?不会被吓到了吧……”他干笑一声,“我是开玩笑啦。”

“我当然知道。”逞强这么说了,心里却还是有些微的恐惧。以前,那个欺负过自己的高干子弟……也是一副像刚才景岚装出的样子,自命不凡的嘴脸。

“我不要去吃饭。”

别扭地推开景岚的手,一个人把自己关在酒店的房间。虽然景岚在门外气急败坏地说什么简直和林寒一样难搞太麻烦了喂喂我只是可怜你呦想带你出去散个心嘛白痴……以前就会明明没有力量却装得张牙舞爪地回吼老娘才不要你同情咧。

现在却连那样的力量都没有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自己好像变得软弱了。像野生的小猫,只是被豢养了几天,就因为温柔的主人,而忘记了要怎么对其他人类狺狺咆哮。

视线回掠,望向酒店的窗台,那里有一盆仙人掌。

刚刚入住的时候,她有问林寒:“要不要给它浇水呢。”因为花盆里的土,干得像粉末一样。

林寒却笑着说:“不用啊。因为那是仙人掌。”

可是现在,土块都裂开了,可以看到枯萎的根茎,它一定就要死了,也许仙人掌真的不需要常常浇水,但并不意味它可以一直不去灌溉。

眼泪挂在睫毛上,颤了几下,害怕随着眨眼的动作它会掉下去,连忙像流鼻血的时候一样抬起头来。

天空还是一片艳蓝。

唐逸安在艳蓝之下,穿着浅白色的西装,面容冷峻地步出法庭。

像吸血蝙蝠一样的记者群蜂拥而上,采访唐龙纪今后的走向以及和生父对执公堂的感想……失败者朱俊涛则在其情妇的黑色房车掩护下于后门悄悄撤离。

林寒疲惫地斜靠在走廊,一时不愿意出去。摘下眼镜,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应该庆幸的并不只是他们赢了这场纠纷,而是朱俊涛没有在法庭上揭露唐逸安的身世……在开庭之前,景岚拿着一个文件夹交给了朱俊涛的律师,虽然林寒想问那里面是什么,但之后景岚接到一个电话就匆匆地走了。他则还有后续要交待,一时无法脱身。

“林寒……”

身后是朱理的声线。林寒转头,看到她今天穿着粉色套装,少女系的色彩但是职业女性的装扮,柔媚利落聚于一身。

“这次真要谢谢你……连家母都非常的感激。”

“我并没有做什么。”林寒苦笑,不是谦虚,他只是实说实说。

“你不计前嫌……”朱理欲言又止,眼瞳深处却不可隐藏地泛起感动的光彩。

林寒微微皱眉,把视线投远。楼下的台阶处,唐逸安暂时还没有突破记者的包围圈。手指握紧走廊的栏干,林寒略略停顿后说:“我并不是为了你……”变得空旷的环境里,连自己的声音都显得悠远,“所以你也不用感谢我。”

“你总是这样。”朱理笑了,“从前就这样。心软嘴却倔强。”

“……”林寒目光烁动,虽然想说这次你真的误会了,但又觉得说出来很是失礼。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要朱理难堪。

也许是因为朱理从一开始就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有点希望她一直维持那个样子。哪怕有时,她会自恋地认为,理所当然地认定,别人做的一切,都有着关乎于她的成分。

“接下来……要去哪?”

他听到朱理这么问。

“这次的助手都是借景岚的人,大家辛苦了,大概会搞个庆功会。”

“那你也去吗?不会吧。”她笑着。

他有点不开心,“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又是笃定地很了解他一般的口吻?虽然他确实不想去。帮逸安赢了官司……其实就是帮唐云保护了她家祖产。林寒矛盾而迷惑,甚至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依从本心,其实想抓起全部的文件扔在朱俊涛或者唐云的脸上,那种产业,本来就和逸安无关的东西,随便给谁也好。然后拉起逸安的手腕,转身就回他们自己的家去。

可是自己的家在哪里?

母亲的家有方文正和方清,逸安同样还是没有父亲只有母亲的小孩。况且他那么骄傲矜持……

自己或许可以接受寄人篱下的生活,但逸安没有这种可能。他从小就被唐云的父亲用另一种方式宠坏了。他只能作为天之骄子也只有作为被围绕中的那个唐逸安,才能够如旧生存。

也许秘密,就只能继续以秘密的形式来存在。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那样看着逸安?”发觉到林寒的视线,朱理奇怪地问。

“我在想……你母亲很疼爱他。”

“是啊……如果不是为了他,她不可能和那个男人撕破脸。女人都是傻瓜。”朱理自讽般地笑了一下,“她到现在还爱着他呢。”

“你也对你弟弟很好。”林寒的心情有点复杂。

和身为妻子的唐云不一样,朱理有着朱俊涛的血液,那是无法被抹杀的关系。这次,朱理站在母亲这一边,甚至在整个调查过程里,也偏帮逸安。虽然她看似平静无波,但林寒知道和亲生父亲对执公堂,那种内心的痛苦,怎么可能真如表面那般若无其事?

“你说什么傻话……那是我弟弟哎。”朱理的表情一点点混入微妙,乃致警戒,“难道……”她迟疑地开阖唇瓣,“你知道逸安……”

有冷光在林寒眸中一掠,“知道逸安的什么……”声音也变得低了下去,防备的眼眸浮动些许震撼。

朱理低头,又狐疑地抬头,微努的嘴角配合探测他的目光,“你先说呢。”

“还是你先说吧。”林寒假笑。

“我们……换个地方。”

“去哪里?”

“有点想要去海边。”

“……”静了静,林寒说:“好。”

一路安静,车里开着音乐。车窗半摇,有晌晚的风吹进来。柔柔缓缓,拂动着朱理颈上的方巾。

“有时……我怀疑我弟不是我爸亲生的。”

林寒一个急打轮,险险撞上突出的障碍物。

“……”朱理看他一眼,无表情的脸上透露着一点责怪,“喂。不要让我出交通意外。人家会说我们是殉情。”

“为什么?”

“为什么殉情吗?”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林寒皱一点眉。

“我弟弟长得很像我妈……所以外公很喜欢他。”

林寒没说话,逸安的轮廓确实也很像唐云,不过说起来,那也是因为唐云长着的是一张美人脸。仔细想想,和母亲年轻时也蛮相像,好看的人也许都长得差不多。

“不过我爸爸从小就不喜欢逸安。”

“因为你外公的缘故吧。”林寒掩饰着说。心跳有点加快,就像因为搞不明白要掩饰什么而显得羞耻且狼狈。

“不是。我爸不喜欢他,是因为他长得像另一个人。”朱理的音调有点复杂悠远,像这种盘旋在她心头很多年的事,绝对不会随便告诉任何人的。会说出来不是因为她轻率或疲惫,也许仅仅因为对方是林寒。

“……那个人,很有可能是我母亲的情人。”朱理笑着撩了一下头发,“我见过照片的。听说那是我父亲从小的朋友。是他家的半养子,两个人一起长大。”

林寒的心跳得突突的,嘴唇干涩,很想抽烟。

“不过……我没有证据。只是胡乱猜想。可是你知道……我这个人,很容易会去查一些无聊的事。”她说着,自己就先笑起来。

“确实如此。”林寒知道她在说什么,也笑了一下。

“我因为一直有在猜嘛……就骗小安和我做过DNA。”

车子里忽然安静了,好像空气都凉冷了一瞬。

林寒意外地抬起视线,黑色的眼瞳里有复杂的情绪微微飘散。

“我很无聊吧,骗小安说要带他去打感冒预防针。”朱理神情平淡,看不出在想什么,“其实是偷偷带他去做测试……小安那时还小,根本不懂。”

“你真是个坏姐姐。”也只好这么说了,林寒干笑了一下,又说:“可是你还是对他很好。”

“虽然有别扭和猜疑……但那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啊。不论结果,哪怕就算不是百分百的血缘关系,也会想他过得好。那种臭老头就算不去管也不会死掉的。”朱理自嘲地笑笑,“更何况他又有我这样的好女儿。就算将来他被欧阳虹抛弃了,实在没有人要了,或者根本就从此一撅不振了,有我在,他也不会太糟糕。但是小安又不一样。他那么骄傲,唐龙纪还是交给他比较好。”

“朱理。我真意外。”林寒说。

“嗯?”她挑眉回头。

“我很意外你这样说。”他有点复杂。

“那是因为你们都在看轻我。”她笑了一下,转身打开已经停下的车门,高跟鞋踩进软软的细砂,马上就遭沉没,每走一步,也是歪歪扭扭,“喂。林寒。”她笑着回头,“这样子,很像海的女儿吧。真的会变好笨哦。人竟然没办法在砂子上穿着鞋行走。”

林寒打开另一边的车门,跟着下去,斜靠在那里,看着对他微笑的朱理。

恍惚中就明白了为何喜欢笑颜如花的女性。那是因为保存在记忆深处……有一个少女,曾经在月光之下的十字路口,用有小花绽放般的笑颜清澈喜人地望着他。

“要是你想哭……也是可以哭的。”忽然间,就说出了奇怪的话。

“我为什么要哭?”朱理慢慢地低下头,把鞋子脱了下来,试探着在砂子走了几步,“夜晚的砂子很冰啊。”

“所以你就不要走到那么远啊。”

他跟在她后面。看着她摇摇摆摆地往海的附近走。

“林寒。”

“干吗?”

“你口气好硬!哼。”忽然回头的女性,好像在记忆和昏暗的光线里变回到了当年的少女,她向他洒来一把细砂,“竟然用那样的口吻和我说话!”

他难堪地伸手抵挡,“……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啊?”

朱理站在那里,浮起一层略微恼怒的神情,让他觉得他似乎真的说了什么逾距的话。但其实也只是口吻稍微硬了一点吧。

“你以前都对我很好很温柔的,明明我说什么都会听的。”头发有点凌乱的女孩,站在海的前面,带一点委屈又骄傲地扁起嘴角。

虽然想说那是因为我又不是从前的我那么笨……但话就是会犹豫在嘴边打一个滚,又轻轻地咽回去。就像在朱理身后层层拍打的海浪。日光隐没,月光微升,照耀着如手帕花边的浪花。

酒店的窗帘,也晕染着同样淡淡的月白。

赛小娅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口,头倚靠着包在原木里的窗台。长长的头发刚刚洗过,有一些微微的自来卷,湿湿漉漉。

景岚说过,今天林寒就会回来。

所以她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在等他。

要是林寒回来,一定会带她出去吃饭的。这样想着,连晚餐都没有吃。现在胃饿得开始没有感觉了……只是觉得火烧火燎。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冰冰地放在脸颊旁,期待苹果的幽香让心情变得平静。

“虽然有点饿,但是总觉得,要是吃了这个苹果,林寒就像不会回来了一样。”她自言自语地说。偶尔就会有这种自惩般的想法。然后用力忍耐着。

“假如……”她呆呆地瞪着大眼看着天花板,突发奇想,“我一辈子都再也不吃苹果了。能不能用这个换一个愿望,让林寒马上就回来呢?”

就像听到了有丝帛在缓慢拉扯慢慢绽裂的声音,为什么有一种要失去很重要的东西的预感?明明没有被验证,眼睛却湿润了。讨厌自己这样的寂寞,伸手打开电视,让胡乱吼叫的声音把这么郁闷的空间填满。

也许和景岚一起去吃饭就好了。

不论和谁在一起,也许都好过独自一个人。

翻出行李里最重要的照片,看着戴着花环的自己和皱着眉头的林寒就站在那个大瀑布的前面,突然觉得好委屈,因为我一直都在等你。

电视的频道在播的是台湾的一档综艺节目,以女主持人讲话大胆而著称。不知为什么,明明是谈话性的综艺节目,却因为有选秀出道的小女生来上档,而开始唱歌宣传。

她百无聊赖地歪头,伸直腿又蜷起来,以最颓靡的坐姿,无心地听着。但是听着听着,被那个沙哑又拼命唱歌的十五岁小女生的嗓音渐渐地催出了泪水……

你说的话

在我心中生了根

爱得很深所以心很疼

记忆 在我的心中翻滚

是不是每一个人

都像我一样笨

只怕再问

对彼此都太残忍

我能感觉

另外一个人

我等

等笑容换成泪痕

爱在崩溃的时候比较真

太多疑问知道答案又如何

原来容忍不需要天分

只要爱错一个人。

……

月光映照下来,朱理手上的流砂缓缓地吹下指间。她忽然抬头对他笑了一下,令林寒口吃地说着:“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种事?”

“以前?”朱理的眼神有点懵懵懂懂。

“以前,我们来过这里吧。”林寒抬头,有点茫然地四顾,因为还穿着皮鞋,踉跄着迈出一步,又踩到被海浪吹到滩上的海白菜。险险摔倒的时候,听到朱理在身后无情又清爽的笑声。心里泛起既酸且甜的感触,让很多画面都在一瞬间复苏。

“就是有来过。”被海风把头发都向后扬去,他倔强地坚持,“我啊,你,还有叶珍和景岚。那个时候,上大学的时候,不是有一起去海边玩过吗?”

“这样啊。”看着他比手划脚用力地讲着,她迷惑地眯了眯眼,又迟疑地拍手站起来,“但是……那时不是一片很白的砂子吗?又很暖和……”

“你在搞什么?”轮到他笑了出来,“喂!那时是夏天好不好。而且……”怔怔地,舌头打结。站立在那里的人,带了些很少出现在她脸上的茫然,和少女时代的影像重叠,让他看着她,突然说不出话。

被林寒这样的注视,朱理不自然地扭过头去。

以前,小的时候,为什么会觉得林寒很无聊呢?

像现在这样,安静地走一走,相互聊天什么的,却觉得很舒服。不想再和谁去在五分钟内拼命介绍自身,也懒于再向陌生人表现自己……就像被记忆涂抹上了一抹暧昧。悄悄地抬睫看着他,那双和记忆一致黑琉璃一般的漆丽双瞳也正在专注凝视。

心里有一个角落,像有月光缓缓照射,漾起奶油般温暖的橙黄。

因为所有的样子,包括自己险恶差劲卑劣浅薄的一面……就连这些样子林寒也是知道的。忽然捂住被风吹乱的头发低低笑了起来。

“林寒。”

“干什么?干什么突然地笑?”

“我在想,说不定,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根本不是我老妈,而是你也说不定哦。”故作开朗的笑声,却又因为成年而要略作收敛的姿态,混杂成独属于朱理的奇妙感。

“……”心虚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却又忍不住悄悄地抬头看她。也许是因为在曾经过往的记忆里,她从不曾这么真实诚恳却又认真地凝视着他。

就像孩提时的愿望被满足了一样,哪怕只是最一般的奶油蛋糕,也会因混入记忆的期待而变得好吃。根本没办法移开视线,就像回应朱理的凝视一样地凝视着朱理。

然后,为了要从这个气流里逃离。

忽然地,撒了砂子过去。

“你这个坏女人!”

报复性质地这样说了出来。心里积压的东西,也终于消散倾塌。

她狼狈地躲开,“我又没有掩饰过。就算我坏,也是你非要喜欢我吧。明明就是你笨!”她冲他扮鬼脸,“才不会让你索赔。”

“哼……”他愤愤地想说点什么,但为什么堆起来的话又马上凝结成团块,在喉间堵着,让他在她面前什么都说不出?

“林寒。”狡黠的人,又把头弯了过去,“那个手套哦……”这样悄悄地说着。

“什么手套……”心里有什么像朱理背后的海潮漫了开来,忍不住害怕又期待着。

夸张的笑声让小娅回头,电视节目上的女主持,正在讲笑话。虽然小娅觉不出那个笑话好笑在哪里,但电视里的人却都在笑呢。

小女生还在拼命地唱着,那个长得其实一般,个性也不够尖锐的小歌手,却有着一旦开口,就让即使那么喧闹浮华的世界包括哈哈大笑的女主持,也在瞬间就安静下来的力量。

让她也忍不住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

你说的话

在我心中生了根

爱得很深所以心很疼

记忆 在我的心中翻滚

是不是每一个人

都像我一样笨

只怕再问

对彼此都太残忍

我能感觉

另外一个人

我等

等笑容换成泪痕

爱在崩溃的时候比较真

太多疑问知道答案又如何

原来容忍不需要天分

只要爱错一个人。

……

“就是那双小兔子的手套啊……”朱理笑得又窝心又难过,“后来真的搞丢了。”

“你本来……就是会那样。”心里有一种水银珠崩裂一地的失望。他早就知道她是那样了不是吗?总是骗人。

“可是,因为它不见了,我就发觉,”她低头看着另一边,悄悄地抬眼又是认真地说着,“原来我是很喜欢它的。”明亮的眼睛一点点转过来,泛起难以为情的湿润,总是骄傲的公主仰着头却又其实应该是害怕被拒绝地表达着鲜少流露的内心的话。

“你可以再送一次给我吗?”

闪烁的黑眼睛里泛动着渴望的感情,在林寒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和抵御的时候,心里用砂砾堆砌的城堡就因那个忽然自记忆奔向现实的女孩子温软的拥抱散落倾倒……额头相抵,那个含着一点眼泪的眼睛在眼前慢慢弯起,她破啼为笑的样子,不知与谁在一瞬里重叠,但在这个时候,被恍惚流窜的情绪拨弄得无法辨认。

长发飘飘,赛小娅坐在饭店的窗台。

身后的屏幕上,选秀出来的小女生还在努力唱。

心痛比快乐更真实

爱为何这样的讽刺

我忘了这是第几次

一见你就无法坚持

孤独比拥抱更真实

爱让人失去了理智

会不会是我太自私

拒绝更寂寞的日子

放不开也看不见未来

难道这种不完美

才是爱情真实的样子

……

(张惠妹《真实》/词:徐世珍。)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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