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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审判

翌日,暴雨依旧,风雨飘摇。

徐渭撑着伞站在雨中,脸上沉重如铁。赖文川的家里一切如旧,只是已人去楼空。院里种的菜蔬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一片凌乱。这些娇嫩的蔬菜啊,终究抵不住狂风骤雨的摧残,如果这雨持续下去,不出两天,就会被雨水冲走。

昨晚赖文川究竟经历了什么,会让他在倾盆大雨中离家出走?或者说不是他主动离开了家,是有人带着他离开的?徐渭的眉头一动,转身往来路走去。鄢懋卿转过头,看到徐渭慢慢地往前走,他的背影在雨中看起来有几分羸弱,甚至还有些落寞和无奈,他是预感到了什么吗?

鄢懋卿赶上去,雨落在雨伞上吧嗒作响,让他感到有些心烦,“徐先生,我奉旨而来,无论淳安的水有多深,这次我也得把那条大鱼捞上来。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便与我说。”

“在下能知道什么?”徐渭转头奇怪地看着鄢懋卿,然后喟然叹息,“回去提审韦德正。想要捞到大鱼,总得打开一个突破口吧?”

鄢懋卿同样看着徐渭,问道:“先生想怎么审韦德正?”

徐渭看着他的脸,似乎看出了些苗头,要知道他此番不光是奉旨办差,身上同时还带着严嵩的命令。而另一边高拱也派了位神秘的人物,来担任淳安知县。淳安俨然成了一个政治表演的舞台。作为这个舞台上的主要人物,鄢懋卿当然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好生表演一番,不仅是要表演给皇上看,还要表演给严嵩看。从这个角度来说,提审韦德正便成了一场重头戏。除掉这个地头恶霸,然后打开突破口捞出其背后的那条大鱼,可不只是淳安的百姓万众欢呼,口呼他为青天大老爷,而且连远在京师的严嵩也有了面子,这样的好事他岂能放过?

“鄢宪台是要公审吗?”徐渭嘴角一扯,露出一抹浅笑,他非常同意这个方案,鄢懋卿是严嵩这条线上的人,胡宗宪也是,作为胡宗宪府中的幕僚,他没有理由不支持这样一场有利于主子的政治秀,“这样也好,那就公审。”

回到衙门时,魏晋如丧考妣地坐在堂内,浑身湿透了,身上的水兀自往下滴,地上湿了一片,见鄢懋卿和徐渭走进来,起身抬手揖礼。鄢懋卿暗吃了一惊,问道:“桐溪的缺口没堵住?”

魏晋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里尽是红丝,梦呓般道:“缺口越来越大,洪水一泻千里,堤坝下绿油油的稻田瞬间被滔滔的浊浪吞没,没了,一瞬间什么都没了……”

鄢懋卿命人取一张县内的水文图来,在桌岸上摊开,找到决堤的桐溪后,用手指沿着这条溪流往下移,发现六都源、鸠坑源、梓桐源、进贤溪等十多条河流,都在这一条线上。要命的是,在进贤溪的下流有许多村庄,如果再让它决堤,遭遇灾难的就不仅仅是良田了,还会危及百姓的生命。一旦村庄被淹,出了人命,事情就更大了。

“其余几条河流可有加固?”鄢懋卿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城外破窑里难民的影子来。他不是什么清官,但最起码的良知却是有的,既然来了这个地方,那么在他眼前就不能出现满城皆为难民的惨状。

“还在尽力加固,下官也派了人在沿河坚守,可是……”魏晋突然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含着泪低吼道,“可是银子没了啊!”

徐渭闻言,脸色立马就白了,“朝廷拨下来的修堤款呢?”

“你不会监守自盗,把银子吞了吧?”鄢懋卿看着魏晋,冷冷地道,“那银子是你掌管的,除了你哪个能随便动用?”

魏晋吓坏了,在河水决堤、灾难来临的时候,此等罪名若被扣实,漫说杀头,诛灭九族也是有可能的,而且以他在底层官场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发生了事情,一级一级推诿,最后推到最底下那人身上,推无可推,便把最底下那人当作替罪羊宰了,然后对外发布一个声明曰,出现此等恶劣之事,乃底下人办事不力所致云云,算是给了百姓一个交代,然后皆大欢喜。如果鄢懋卿真想把罪责推到他身上,也并非无此可能,急忙跪下,大哭着道:“宪台万莫将这等罪名推给下官,下官着实担不起,自打昨晚姚顺谦失踪后,放在库房的修堤款便也没了,请宪台明察!”

鄢懋卿瞟了眼旁边的徐渭,嘴角微微弯起,似笑非笑,似乎在向徐渭表示,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你且起来吧。”徐渭知道不关魏晋的事,凭他一个小小的主簿,拿了朝廷拨下来的巨额银子,断然不敢站在这儿,难道是姚顺谦?

确切地说,姚顺谦也没此胆量。根据魏晋的说法,当日姚顺谦支取了五万银子,说是要去严州府打点,而后他俩离开衙门分头行事,就一直没再见过姚顺谦。直至三日后,才在衙门里碰头,那时候姚顺谦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无精打采,没一丝神气。奇怪的是,据从严州府打探的人回禀说,姚顺谦并没到过严州府。那么是严州府的人在撒谎,还是在这期间,姚顺谦经历了不可思议的巨变?

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一个县的二把手,且是在已经对外公布组织修堤的情况下,居然卷走了那笔修堤款潜逃,合理吗?且不说个人名誉以及县丞的职位,值不值得去交换那三十万两银子,如果他诚心潜逃,会在对外公布修堤后再行逃走,让所有百姓都去记恨吗?

背后一定有只手在掌控着这一切。徐渭转身面向魏晋,沉声道:“你现在贴出告示去,三日后公审韦德正。三日之内,让所有失去土地的百姓都来投状纸,措辞要坚决,要让百姓相信,此番官府是下大决心反腐,还他们一个公道。另外,派出县里所有的衙役去,全城搜捕姚顺谦,一定要找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晋微微愣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徐渭的意思,这是要彻查此案,而公审韦德正则表示了他们的决心,当下领了命出来,让书吏起草告示去了。

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地落在青石板上,犹如银珠坠地,发出清脆的教人焦躁的声响。天空仿佛塌了一角,连续数日,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还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街道上灌满了水,积水之处甚至没过了膝盖。

城里尚且如此,那么山里呢,那些百姓视之为性命的田地呢,可否安好?

夜渐渐深了,浙直总督胡宗宪本已睡下,可听着屋外哗啦啦的雨声,莫名心烦,又起身踱步去了书房;坐了许久,拿了卷书在手里,试图以此来排解心忧。然有时候越是想静心,偏生越发静不下来,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的瓢泼大雨,心里犹如风中的雨丝,纷繁复杂。

一个人影出现在雨中,也没有打伞,一袭薄衫被雨打得贴在身上,如落汤鸡一般。胡宗宪见到那人跑过来,心里咯噔一下,浓浓的眉头立时打了结,出事了!

跑进来的是浙江巡抚鲁则仕,字甘雨,乃嘉靖二十一年进士,自二十四年授武威知县始,便开始于地方任职,曾组织过引水工程,灌溉农业,颇有政绩,受百姓爱戴,因此从知县、知州,一路爬到巡抚之职,掌一方大权。

胡宗宪比较看好此人。一位好官,要想做到真正为民谋福,须从底层做起,了解民生之艰苦,生活之不易,方能兢兢业业,造福一方。往大处看,鲁则仕也算是合格的,至少从其任职的这两年来看,无论是抗倭时筹备粮草军饷,还是治理地方,都无可挑剔。但是,为什么浙江的水患一直解决不了呢?

“部堂,出事了!”鲁则仕进来时,往脸上抹了把水,那张本来又黑又瘦的脸此刻白得吓人,“新安江下流决堤,淳安全县的良田再次遭遇威胁!”

胡宗宪霍地站了起来,拿书的左手一抖,书本掉落在地,脸色一如此时的天气,黑得可怕,愤怒和震惊使他几难遏制火气,带着抹颤音道:“朝廷修堤的专款不是拨下来了吗,如何还是决堤了?”

鲁则仕皱了皱眉,道:“部堂,淳安累年水患,按下官看来,真正需要治理的并非河道。”

“那是什么?”

“官场。”

胡宗宪目光一转,落向湿漉漉的鲁则仕,烦躁地吐了口气,道:“今年修堤之事是哪个在主抓的?”

鲁则仕道:“数日前,我就把修堤的专款拨了下去,由淳安县丞姚顺谦主抓,可就在决堤的前三天,姚顺谦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胡宗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淳安新任知县尚未到任,县丞便是一县之代理父母官,如何就消失了呢?”

“这个我也不知晓。”鲁则仕道,“鄢宪台已经赶去淳安了,相信过两天就会有答案。不过,当务之急是如何赈灾。”

赈灾,又是赈灾!年年水患,年年赈灾,年年都是老一套,几乎每年一到雨季,浙江所有官员都会为此忙得团团乱转,如何就治理不好了?看来鲁则仕说得没错,真正为害浙江的不是水患,而是官患。

“混账!”胡宗宪终于遏制不住地发火了,“给我查,无论涉及哪一级的官员,给我一查到底。为官者连百姓的生死之事都不管不顾,这种人不管有没有贪都该死!”

“下官……”

胡宗宪冷冷瞟了他一眼,看出了他脸上的为难之色。这样的脸色胡宗宪见得太多了,每次涉及官僚内部的利益,涉及同僚之间的事情时,大多数官员都会露出这种为难的表情;换在平时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们去做,说到底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有一个固定的圈子,每个圈子都会有固定的存在法则,一旦将之打破了,便是惊天动地的事。可这一次他无法再熟视无睹,一个人可以有贪念,但不能贪婪到泯灭人性,为了一己的私利将他人的性命视若蝼蚁。况且这次朝廷明确表示了,要在淳安肃贪,那就更加不能放任。

“说!”胡宗宪霍地厉喝了一声,实际上他是想以这样的一种威吓,阻止鲁则仕说情,或者是排除他心头的顾虑。不想鲁则仕看着他,兀自说道:“有一件事,下官不得不说,在淳安县丞姚顺谦消失的那几日,胡公子正好也在淳安。”

什么叫正好也在淳安?胡宗宪的表情倏地如被雷击了一样,脸色铁青,左脸颊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说!”胡宗宪是了解他儿子的,这不是巧合,如果姚顺谦失踪真与他儿子有关系的话,此事必非同小可,因此说话时,不免带了一丝慌张和不安。

“是。”鲁则仕应了一声,继道,“据下官得知的消息,公子曾与姚顺谦见过几面,且在淳安县的洪福酒楼喝过酒。”

“胡桂奇今在何处?”

“尚在淳安。”鲁则仕因揣摩不透胡宗宪的意思,言语变得小心起来,“那么下官……”

“查!”胡宗宪直接下了命令,“给我查,一查到底!”

鲁则仕微微愣了一下,心想万一查到你自己头上来了呢?可转念一想,既然朝廷有意反贪,不管是真查还是假查,都得一级一级查下去。现在的问题是,胡宗宪是想真查还是假查呢?思忖间,鲁则仕往他脸上瞟了一眼,见他的脸生冷如铁,不敢再问,躬身退将出来,至门口时,一弯腰扎入了倾盆的大雨中。

胡宗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喟然一叹,风雨已至,哪个能在这场暴风雨中独善其身,安然若素?

次日,雨停了,大家都松了口气,雨季的第一波困难总算是顶过去了,虽说桐溪决堤,淹没了大量良田,但好在没有全线崩溃,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熟悉官场的人心里面都清楚,大雨虽暂时过去了,但一股更大的风波已悄然而至,那就是责任。灾难既然发生了,这口锅该让谁去背?

鄢懋卿责令魏晋,在新知县尚未到任之前,让他把县里的所有责任都担起来,维持县里秩序的正常运转。

魏晋当然是乐意的,在官场肩负的责任越大,也就意味着机会越大,姚顺谦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如果他能把县里的工作主持好,说不定就能往上爬一级,接过县丞的位置。故两日来他任劳任怨,说服百姓继续加固堤坝、主持搜捕姚顺谦、发动百姓状告韦德正……一切都井然有序。

鄢懋卿对魏晋的表现也颇是满意,在没有修堤款的情况下,还能够发动百姓继续固堤,这种事情如他这种从京师来的官员是做不到的,徐渭也做不到,此与官阶大小、有无谋略无关,靠的是人情以及对当地百姓的熟知程度,所以唯有如魏晋这样的当地官吏才能办到。但是这样的氛围只是暂时的,毕竟生活是现实的,老百姓总要吃穿,受灾的人总要活下去,要想继续维持这样的氛围,接下去必须做好两件事,一是公审韦德正,并且审出个结果来,给予百姓巨大的心理支撑,让他们相信官府是可以依靠并且信任的;二是追回修堤款,切实给百姓以实惠,帮他们挺过此次的灾难。做完了这两件事情,淳安这个政治舞台上的这场戏也就可以落幕了,相信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趁着雨停,鄢懋卿拉了徐渭,亲赴受灾现场查看。他常年身处京师,在衙门大院里时,虽也常看见从各地传来的受灾的折子,但那毕竟只是见诸文字,从没亲眼见过,此时登高望远,看到决堤处的情景时,不由得浑身发抖。

河道上浊浪滚滚,堤坝上随着洪水而下的泥石流恰如山崩地裂也似,呼啸而下,与山下翻腾的浊浪汇合后,急流经泥石一阻,水声惊天动地,并迅速地涌向两侧的良田以及房舍,那情景似末日,遍目所及,俨然汪洋大海。没了田地和房舍的百姓们,在水中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挣扎着……

鄢懋卿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身子微微战栗起来,神色像是见了鬼一般的惨白,原来这就是灾难!古人所谓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这天下,唯芸芸众生才是真正的鱼肉,谁为刀俎呢?

为官执政者也,那些把朝廷的修堤专款收入私囊之人,其心有多硬多黑,竟能视生民之生死若无睹,照贪不误!

徐渭的表情相对平静,转首看向鄢懋卿道:“见此情状,宪台有何感受?”

鄢懋卿大大地叹息一声,道:“以前老说肃贪,从来都是上下联手,喊喊口号,做做样子,我也跟着他们喊口号做样子,觉得官场嘛,无非就是那一套,只要把上面侍候好了,便万事大吉。现在,我才明白什么叫作民生,才明白肃贪是如此的迫在眉睫。如果不把淳安的官场好生整治一番,来年这里还得遭灾。先生想想,我等所食之一米一粟,所穿之一针一线皆来自于民,但凡有些良心者,如何忍心让他们再遭灾?”

徐渭微哂道:“宪台的这番话,正是老百姓的心里话。然这样的话,以前不过是官场上的场面话罢了,说过就算了,没人会当真。现在好了,朝廷决心反腐,我们这些人也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百姓,为他们申冤了。”

“好!”鄢懋卿知道徐渭的话就是代表了胡宗宪,有他撑着,那么他就可以在浙江大干一番了,“走吧,明日便是公审的日子,我们也得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第三日早上,一切准备就绪,衙门前聚集了上千名前来围观的百姓,他们站在潮湿的地面上,心头却是火热的,眼里都充满了期待。淳安的官场积疴已久,这才造成了年年治水,年年水患的局面,老百姓早就盼着上面能派人来治理,奈何官官相护,利益相连,每次所谓的巡查不过是走走过场,做做样子而已,没人真正下决心去治理。然此番不一样了,韦德正被捕,所有被他坑害过的百姓都上了状纸,这只地方上的吸血鬼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说明朝廷是真的要肃贪,清理淳安的官场了,想到此处,众百姓群情激奋,期待着公审的开始。

鄢懋卿看了眼衙门外的人,心中油然激动起来;他曾告诉过他们,要是不申他们的冤,便不回京了,现在终于可以给他们个交代,代表朝廷大声告诉他们,朝廷没有忘记他们,当官的就是为百姓服务的,一个真正幸福的国家,唯百姓之福可代表国家之福!

舞台已搭就,观者是现成的,那就让这场好戏开始吧。鄢懋卿转首朝魏晋道:“审案吧。”

魏晋听到这句话时,激动得浑身发抖,苍天啊,活了大半辈子,从书吏一步步走到县里的第三把交椅,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哪里能想到知县被撤,县丞失踪,一场大水把个小小的淳安县搅得天翻地覆,硬是把他一个主簿推上了前台,坐在了公堂的断案席之上,值了,这辈子有此一回,值了!

魏晋郑重地揖手领命,庄重地走上了公堂正首的法案前,手一抓,抓住了惊堂木,这块绛红的惊堂木代表了大明的律法、权威,一记拍将下去,能教宵小胆战心惊,犯纪者无所遁形。以前,它的权威性一直被权力压制着,不能发挥其作用;今天,在县公堂屏风上那一轮红日,以及屏风上头悬挂的“公正廉明”匾额交相辉映下,它终得以恢复了权威。魏晋紧紧地抓着惊堂木,中间的两根手指扣着其顶部的棱角,慢慢地举起,在半空中微微一停,暗吸了口气,那神情仿若武林中的高手将内力贯注于臂,倏然疾速落下,啪的一声,在静阒的堂上响起,声响瞬间传到堂外。衙外的百姓听得这声响,精神陡然一振。

魏晋气贯丹田,霍地一声喝:“升堂!”

两班衙役手中齐眉的水火棍快速地敲打着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若雨点也似,越来越密,同时口中吆喝:“威……武……”一股神圣的肃穆之气于空中弥漫,正气在公堂里升华,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场关于正义的审判,将在这里展开。

“带人犯韦德正!”魏晋又是一声喝,堂下掌管缉捕的巡检司跟着大喝一声,没一会儿,韦德正被押上堂来。

韦德正不光人高马大,架子也大,平时谁也不敢去动他,养成了他一身的傲气,及至堂前,睥睨全场,目光从堂上众人身上一一瞟过,其神态丝毫不像罪犯,倒更像是这里的人都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一般。魏晋知道此番朝廷是要动真格的,以前惧他三分,这时候哪容得他藐视公堂、目空一切,喝道:“跪下!”

韦德正没去理会魏晋,因为在他的眼里,魏晋这种小吏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故转向鄢懋卿道:“鄢宪台,真要如此吗?”

鄢懋卿抬头看了眼这张满是横肉的脸,仿佛看到了一个亡命之徒。

是的,亡命之徒,任凭他身份如何高贵,拥有多少权力,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文明的外衣就会被撕得支离破碎,露出狰狞的面目。此前,他曾经威胁说,韦光正给他捎了来一句话——鱼死网破。换句话说,如果真要掐断韦家的利益,那么谁也别想过好日子,要死大家一起死。

鄢懋卿曾被这句话吓倒过,如果韦光正真的像疯狗一样乱咬,估计真的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拴在严嵩这条线上的人一个也别想安宁。可他后来想明白了,严嵩是不会让他的人全线阵亡的,那个未曾露面的淳安知县联合赖文川举报了韦家,高拱甫掌都察院想要掀起些风浪来,皇上批准肃贪,那么内阁只得配合演好这场戏。既然是演戏,严嵩自然会把握好分寸,不使之演砸了。既然如此,面对区区一个地方上的地头蛇,还有什么好犹豫不决的呢?

鄢懋卿冷冷一笑,“主审官让你跪下,你就跪下。顽抗并不能使你保持尊严。看到外面的百姓了吗?他们告你私吞良田,恨不得噬你的肉、饮你的血,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民之诉求,官府自然是要理会的。你道那八字衙门何以日夜洞开?乃是为百姓开的。眼下数百户人家告你为非作歹,将私田变作诡田,你的大限也就到了。如若再敢藐视官衙,罪加一等,株连全族。”

韦德正见他说出这样一番道貌岸然的官话来,也是冷冷一笑,问道:“鄢宪台不怕吗?”

鄢懋卿没再理会他,目光一转,看向魏晋。魏晋心领神会,喝道:“让他跪下!”两名衙役走上去,厉喝一声,水火棍在韦德正的腿肚子上一敲;韦德正吃痛,扑通落跪。

“韦德正!”魏晋再次拍响惊堂木,厉喝道,“去年洪水,大量良田被淹,你却趁火打劫,假借朝廷赈灾,将淹没的田征作鱼塘,说是如此做,可以分别让百姓得到赈灾款和征用款两笔款项,从而让灾民得到最大的实惠。你兑现了吗?兼并土地,朝廷历来明文反对,而你枉顾律法,仗着朝中有韦光正撑着,明目张胆地掠夺土地,逼迫百姓签征用文书,不仅不支付征田款项,还变相用鱼塘税抵扣田税,以此渔利。这些罪状你可承认?”

“你不都查清楚了吗,何须再来问我?”韦德正蛮狠地看了眼魏晋,心想就算老子承认了,又能奈我何?

韦德正从来没把魏晋这等不入流的官吏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种人若跳梁小丑一般,也就是当着鄢懋卿的面作福作威一下罢了,待这位从京师来的副都御史走后,他还不得像孙子一样来央求自己,给他一条活路?所以,他认为眼前的情状只是暂时的,官家从来不会拿官员开刀,也就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让他出出丑罢了,过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魏晋眉头一竖,问道:“如此看来你是承认了?”

韦德正未去理会,算是默认了。魏晋起身,朝鄢懋卿揖手道:“鄢宪台,韦氏一案,证据确凿,案情清晰。由于此案可能会涉及韦光正韦御史,下官不敢冒断,恳请宪台示下。”

鄢懋卿道:“既然认了,那就让他画押。”

旁边记录的书吏将方才所言皆记录在案,此时将供状拿到韦德正面前,让他确认并画押。韦德正只瞥了一眼,并没细阅,冷笑道:“画押?我承认什么了,让我画押?”

徐渭起身,朝着韦德正的方向走出两步,问道:“刚才所说,有百姓诉状为证,莫非你都不认吗?”

“我没有不认。”韦德正道,“他们那些地的确在我手里,但是,那是他们自愿的。你想想,那些征用文书上面,每一份都有他们的签名,我岂有如此大的本事,让那么多的人就范签字?”

衙门外的百姓闻言,皆愤怒填膺,指责韦德正坑蒙拐骗促使他们签字,而如今手里的田没了,本该属于他们的银子亦未见踪影,大呼着官府还他们一个公道。

“刁民,一帮刁民!”韦德正大怒道,“有利益时趋之若鹜,将我视作恩人。一旦利益受损,便无理取闹,聚众闹事。草民恳请各位大人主持公道,惩治这帮刁民,还草民公道!”

魏晋见韦德正反而喊起冤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如果韦德正咬定是百姓自愿的,那么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怎么说也说不清楚,除非能找到其他证据。问题是现在有其他证据吗?魏晋毕竟是第一次担任主审官,不免心虚,往鄢懋卿和徐渭看了一眼。

鄢懋卿没有贸然回答,目光一转,看向徐渭。徐渭则转首看向衙门外站着的百姓,事实上他是有证据的,上百户百姓集体上诉,这还不够吗?正想说带上诉的百姓上堂,却不想胡宗宪的那位公子胡桂奇出现了,边往朝堂上走边道:“既然没有足够的证据,不妨就先行退堂,择日再审。”

韦德正见胡桂奇出现,神色为之一振。他非常清楚,只要能拖,待到民怨过去,此案必然不了了之。这是惯例了。最后倒霉的只能是魏晋这等未入流之辈。

徐渭见胡桂奇出现,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要知道韦德正虽然上面有人,可说到底其兄韦光正不过是都察院的一个御史而已,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可胡桂奇为何要替韦德正说话?个中缘由似乎已不言而喻了。如果贸然深究,直接把他的主人胡宗宪推到风口浪尖上,那就得不偿失了。

徐渭是书生,有书生之理想和情怀,所以他敢去和赖文川饮酒畅谈,敢当着赖文川的面对天起誓,不除贪官,不还百姓一个安宁,天诛地灭。可他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胡宗宪之于他不光是上司,更是知己朋友,没有胡宗宪,他徐渭什么也不是。如果反贪最终要反的是他的主人,那么他宁愿违心不反。

“退堂,择日再审吧。”徐渭的目光从胡桂奇的身上移开,落向魏晋,然后深沉地暗叹了一声,何谓天地良心?乃是要大公无私,无论面对什么,都以大局为重,不畏强权,不念私情,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可人心终归是肉长的,试问天下谁人可以做到?

魏晋本雄心壮志,要在今日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不曾想就这样不了了之,十分不甘心,但堂前一个是胡宗宪的幕僚,一个是他的公子,他们都说择日再审,他一个小小的县主簿还能说什么呢?魏晋正想说退堂,陡闻衙门外传来一声厉喝:“慢着!”

随着那一声厉喝,一个人从衙门外的人群里挤出来。那是个又黑又瘦的中年汉子,皮肤粗糙,颌下蓄有一缕浓密的黑须,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浅青色交领道袍,背上背了只褡裢,脚踏双黑色方头布鞋,沾满了泥巴,微微驼着背,浑然一副农夫的模样,正是大雨那晚,领着城内百姓去抗洪,见桐溪决堤时仰天厉号哭泣的那人。

无论是堂内还是堂外之人,看到那黑瘦中年人大步朝堂内走去,都吃惊不已。魏晋见状,心下倒是一振,只要你肯站出来指证韦德正,那么今日或还能审得下去。

胡桂奇冷冷地瞅了那人一眼,喝道:“你是何人,未见传唤,公堂之上轮得到你来说话吗?”

那人虽是一副农夫打扮,气势上却丝毫不输于胡桂奇,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却不理会,径走到堂上,大声道:“既然是公审,未见结果,何以退堂?”

徐渭心思敏锐,见此人不像是寻常百姓,便问道:“莫非足下有证据?”

“证据不早有了吗?”那黑瘦中年人道,“淳安良田变作诡田,乃是不争之事实,且又有上百户百姓上诉,何不把他们一一唤来询问。如若言辞一致,那就是铁证如山,何须择日再审?”

韦德正没想到会冒出个不知天高地厚之徒来,叱问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公堂之上,岂是你说话的地方?”

“公堂之上本就是百姓说话的地方!”那黑瘦中年人浓眉一瞪,“怎么,难不成公堂也成了一言堂,容不得人发表意见吗?”

站在堂上的俱是在官场上游历了许多年之人,再傻也看出来了,看此人的言辞和气质,只怕来头不小。魏晋从主审位上走下来,说道:“尊下请亮出身份吧。”

“韦光正就是我举报的。”那黑瘦中年人说完这句话后,解下背上的褡裢,取出一道公函,交给魏晋查阅。

徐渭终于知道他是哪个了,可以说这次反腐风暴的源头就是此人。他联合前任知县赖文川,在淳安调查摸底,查清韦光正在淳安的家底后,就给高拱写了举报信;他们料准了高拱的为人,以及他刚刚掌管都察院迫切想要有所作为的心态,一定会从韦光正身上打开突破口,治理大明朝的官场。但此人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招,那便是淳安县丞姚顺谦。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有的时候,人心比天更难算。谁能想到,那个在外人眼中老实敦厚的姚顺谦,在尝到了权力的甜头后,竟然带着修堤款和那本田册失踪了。

“你好大的胆子!”胡桂奇听说韦光正就是他举报的,也就是说今日之事端便是他所挑起,心想你区区一个草民,插手朝政,扰乱公堂,好生不知天高地厚,一时怒起,扬手便要打。徐渭见状,不由得心下一慌,急忙抓住了胡桂奇的手。这一巴掌要是打下去,那就大祸临头了,即便你父亲是浙直总督,怕也保不得你。

徐渭早就在旁边瞟了眼那份公函,那是道任命文书,大意是让海瑞担任淳安知县,即刻上任。徐渭不知道这海瑞是何许人,但是此人来淳安上任之前,朝廷上下都把口风捂得很紧,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换句话说,此人乃是高拱的一把利剑,他的公开身份是淳安知县,那没有公开的呢?

从眼下的局面来看,海瑞举报了韦光正,高拱顺水推舟达成了这场反贪运动,而严嵩、胡宗宪也不得不顺应朝廷,配合演这么一场戏,这才形成了淳安现在的形势。以高拱的为人,他不可能派一个寻常之辈。眼前的这人一定有其过人之处,以及非同一般的手段。胡桂奇极有可能与姚顺谦失踪案有关,而且跟韦德正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既如此还是莫要去惹海瑞为妙。徐渭一边抓着他的手,一边朝他使眼色,叫他莫要节外生枝。

胡桂奇心里有一万个不服气,他是堂堂浙直总督的公子,钦命的锦衣卫千户,领着正五品的衔,去怕一介草民做甚?但他又不得不给徐渭面子,硬忍下了怒气。这时候,魏晋已阅完那份公函,揖手道:“原来是县尊到了,下官淳安主簿魏晋,不知县尊到了淳安,不曾安排迎迓,有失礼数,望县尊莫怪。”

“我到淳安已有一月了。”海瑞瞟了眼堂前诸人,表明了身份后,向鄢懋卿、徐渭、胡桂奇等人一一行礼,从他对这些大人物的熟知程度来看,其一月前便已到淳安,应非虚言。

鄢懋卿饶有兴趣地看着海瑞,原来接任淳安知县的神秘人物,就是这个看起来毫不起眼儿之人,眼下的局势实在是越来越有趣了,此人究竟有什么本事,竟让高拱这般器重?他到淳安已有一月,何以到今天才现身,这一月以来他还做了什么?还有,他为何要举报韦光正,挑起这场轰轰烈烈的反贪运动?

看来他的确是个谜,比之当前的案情更加扑朔迷离。鄢懋卿试探性地道:“原来是淳安知县到了,这下淳安总算是有了主心骨。海知县刚刚到任,不妨先去歇息一下,熟悉熟悉这里的环境,改日再由你亲自审理此案,如何?”

“不,就现在审。”海瑞丝毫没将鄢懋卿的话放在耳朵里,断然道,“来人,将告韦德正的百姓,一户一户请入堂来。本县要亲自问话。”说话间,也不去换衣服,穿着那身沾了泥巴的交领道袍,走到了堂前正首的法案前。

胡桂奇看不起他那副拿着鸡毛当令箭、一本正经的样子,冷冷地道:“海知县何以如此着急呢?”

“胡千户此言差矣。”海瑞正色道,“百姓的事大如天,更何况前两天本县遭遇了洪灾,迄今尚未得到解决,不仅良田、房舍被淹,连朝廷赈灾的银子也不翼而飞,桩桩件件的事联系到一起,诡异至极。淳安之灾,若仅仅只是天灾倒还罢了,只要全县上下齐心协力,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可怕的是人祸啊,年年治水,年年遭灾,抓出潜藏在淳安的蛀虫,刻不容缓。”

魏晋在一旁听着,心想到底是上面精挑细选下来的人物,他虽不过是区区七品知县,可在气势上丝毫不输于鄢懋卿、胡桂奇这些大人物,我与他相比起来,恰如萤火之于火烛,难望其项背。

在捕头戴孝义的率领下,衙役将上百户上诉的百姓都引入堂前的院内,满满站了一院子,由衙役一户一户地引入堂内来问话。

看看堂外满院上诉的人,再看看堂前那铁面无私的海瑞,韦德正不由得慌了,急把目光转向胡桂奇,寻求帮助。胡桂奇再傻也看出些苗头来了,这人是高拱亲自选定下放到淳安来的,连徐渭都忌他三分,这时候如果跳出去为韦德正说话,岂非引火上身?当下只作没看见,站着不动。

海瑞虽在向百姓问话,事实上也留意到了韦德正的举动,心里不由得一沉,莫非此案胡公子也有份?如果是这样的话,查到后面可能会涉及胡宗宪,那可是功绩赫赫的封疆大吏;真要是查到了他身上,此案的性质就变了,不再是普普通通的反腐运动,而是轰动整个大明朝的大案。

海瑞暗吸了口气,兀自不动声色,他不过是区区举人出身,按照本朝出仕之原则,唯进士出身,方有资格为官,因此他属于特例,是朝廷看得起他海瑞,才委以重任。圣人有云:“君子出仕,非其欲也,行其义而已。”既如此的话,当尽心尽力,为民请命,哪怕是遇到再大的阻力,亦当义无反顾,死而后已。真要有真凭实据,漫说是直隶总督,就算是皇亲国戚又当何如?法不阿贵,绳不挠曲,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怕他何来!

如此一户一户挨批询问,因有上百户人家,及至问完,已是傍晚时分,堂上之人均不曾用午膳,早就饥肠辘辘,胡桂奇早就挨不住了,愤而起身往堂外走。海瑞目光一扫,眼中精光暴射,“胡千户去何处啊?”

胡桂奇大声道:“你要审案,审便是了,审到明日我也管不着,请恕我不想奉陪了!”

“只怕你还走不了。”海瑞的脸本就又黑又瘦,此时更是若一块冰冷的铁,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丝寒意。

“你是在对我说话吗?”胡桂奇气极而笑,“敢问我为何走不了?”

徐渭看着海瑞的脸色,心头一沉,莫非他已经掌握了胡桂奇犯罪的证据?真要如此,这场由反贪而引起的风暴就要提前来临了。

啪的一声,惊堂木倏地响起,只见海瑞厉声道:“这是公堂,在本县尚未问完话之前,这里面的人谁也不能走!”

魏晋吓得心惊肉跳,这里虽是公堂,可是干胡公子何事呢,跟他对着干,能有什么好事?

“我要是非要走呢?”胡桂奇本来就看不惯海瑞的作风,此时公子哥儿的脾气一上来,更是不会将区区七品知县放在眼里。

“非要走?”海瑞眼里的寒光一冒,身上那股若农夫一般的模样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浩然之正气,“姚顺谦失踪之前,你与他曾在洪福酒楼有过一会,所为何事?此后,你又曾是韦德正的座上宾,又是所为何事?”

鄢懋卿见海瑞咄咄逼人,居然丝毫没将胡桂奇放在眼里,心想好一柄披荆斩棘的利剑,高拱啊高拱,你捂着此人的身份,秘而不宣,原来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柄剑插入淳安官场,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转首再看徐渭时,只见他的脸色也变了,这位以谋略著称的书生,明显也被眼前的情势吓着了,如果海瑞真的已经掌握了胡桂奇的罪证,那么高拱的目的可能不仅仅是淳安,而是整个浙江的官场。

胡桂奇沉声道:“不妨告诉你,本官每到一个地方,便会有地方官和乡绅接待。姚顺谦和韦德正接待本官,有什么错吗?”

“他们如何接待你,本县管不着。”海瑞道,“可问题是这两人接连出事了,这是巧合吗?”

胡桂奇冷笑道:“你有证据吗?”

“没有,但有嫌疑。”海瑞执拗地道,“在本县的问话尚未结束前,你有义务配合。倘若你坚持不予配合,那么本县只得强行将千户大人留下了。”

“胡公子。”徐渭忍不住发话了,“是非黑白,海知县自有公论,即便要走,也不急着这一刻,且坐下来再说。”

胡桂奇咬牙切齿地看了会儿海瑞,恨不得上去将那不知好歹之徒撕碎了,但不知是心虚还是给徐渭面子,又走回堂内坐下了。

魏晋见状,暗松了口气。而站在衙门外观审的百姓,见到这位新任的知县如此威风,心下暗暗叫好,有了这样铁面无私、廉洁奉公的好官,治理淳安之积疴看来是真有希望了。

海瑞手按着桌上那一堆厚厚的状纸,目光一转,冷冷地看向韦德正,“韦德正,你下欺百姓,上瞒朝廷,兼并土地,吸噬民脂,无恶不作,现证据确凿,即便你不招认,按大明律,本县也有权力将你绳之以法。不过本县还是要提醒你,都察院接到本县举报后,已开始对你的兄长韦光正进行调查了,想要让韦光正来保你,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现在你可清楚所面临的处境了?”

韦德正面若死灰,先前的倨傲之气在海瑞的威严下无影无踪。他迅速地看了眼堂内在座的人,陡然仰天长笑,忽朝鄢懋卿道:“鄢宪台,可还记得我之前与你说过的话吗?想要让我死,好,那就鱼死网破!”

看着韦德正状若疯狂的样子,海瑞如铁一般寒冷的脸上不由露出抹轻松之色,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只要韦德正垮了,那么下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鄢懋卿故作轻松地道:“本官的确记得你曾经说过,令兄给你捎了句话过来,说是要鱼死网破,却倒也好,都抖出来,也算是你功德一件。”然实际上他的内心并不轻松,严嵩在京师一手遮天,他可以控制韦光正的言行,可淳安远在千里之外,即便严嵩的手再长,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触及淳安,如果韦德正真把事情都抖了出来,让海瑞一级一级顺藤摸瓜往上查,查到严嵩头上去,那还了得!这本是演给皇上看的一场戏,倒头来假戏真做,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吗?最关键的是,他鄢懋卿乃严嵩一手提拔起来的,严嵩一倒,他也就完了。

海瑞静静地看着他们对话,情知好戏已经开场,索性再给他们添把火,说道:“韦德正,你且听好了,现在本县给你两条路,一是如实交代,将你如何勾结官员,又是如何把良田变作诡田等一应事情说出来,本县念你虔心悔过,只斩你一人,留你个全尸;第二条路是,你可以顽抗到底,拒不交代,那么本县便按大明律,抄没你一应家产,株连九族。两条路都指给你了,要走哪一条,劝你好生思量。”

官场也是有生态链的,一级一级相互勾结、贪污,于是就形成了一个大大的关系网,出了事相互保护,互为依靠,官官相护。很多人都习惯了生存在这张巨大的保护伞下,他们自得其乐,为所欲为,以为上面有人,断然出不了事。可谁承想高拱派了一位没有背景、毫无关系,且无任何仕途经验的举人出来,正是因为海瑞在官场若白纸一般,怀揣家国天下的书生理想,把这张关系网彻底打乱了。在堂内的这些人之中,除了韦德正以外,内心最为惊慌的莫过于胡桂奇,他从老家安徽绩溪一路走来,与往常一样每到一地习惯性地胡吃海喝,收受当地官员的钱银,这在往常算是惯例了,与世俗之人情一般,人人皆知,没想到来了个不畏强权不怕死的,硬生生将他留在了公堂,要是韦德正供出了他收受钱银,倒也好说,大不了再吐出来,然后再让胡宗宪骂一顿,可如果让海瑞查出他还拿了姚顺谦五万两的赈灾银,性质可就严重了。

想到这里,胡桂奇的心头突突直跳,眼见得韦德正即将崩溃,开口道:“海知县铁面无私,是个大大的清官,该招的你就都招了吧。”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海瑞不会轻易放过你,就把该招的都招了,不该招的莫要随口乱说;第二层意思是,只要你不张口乱咬,那么我就可以设法救你。

胡桂奇乃是官宦世家,其家族世代都是锦衣卫出身,到了其父亲这一代,更是飞黄腾达,成为一方大员,总督浙江、福建、江南兼江西军务,手握兵权,纵观大明,一时无两。因此在胡桂奇看来,世间没有权力解决不了的事,只要韦德正不当堂乱咬,不给海瑞抓到把柄,那么他一定能够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韦德正虽然只是一方的乡绅,可官场上的事却是一清二楚,只要那张网还能够继续罩着他,他自然也不想弄到鱼死网破的地步。现在既然有胡桂奇撑腰,照常理来说,区区一个知县的确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当下略心安了些,说道:“好,我招。去年淳安大水,淹没良田两百余亩,我利用官府赈灾的机会,征用被淹的良田,如此一来,受灾的百姓不仅能得到一笔赈灾款,还能拿到征用田地的银子,这个方案与当时的知县赖文川一商量,他就同意了。”

“据说征用文书是严州府下来的,是吗?”海瑞问道,“严州府为何会同意开发鱼塘?”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韦德正道,“地被淹了,作物被毁,百姓一年之心血付诸东流,即便有赈灾款周济,落实到户,百姓到手的银子也并不多,但是如果将地征用,开发鱼塘的话,一来百姓的生活就不用愁了,二来当地有开发之项目,可以改善经济,算是一个值得称道的政绩。面对这样的好事,没有官员会不同意。”

海瑞眉头一沉,问道:“那你为何没将征用款项发放到位?”

“按照征地文书之约定,鱼塘项目一旦实施,我便将相关款项通过官府,发放给征地百姓。”韦德正道,“但是鱼塘项目至今一直未曾实施,我自然没有义务在项目开展之前,发放相关款项。”

海瑞明白了,问题出在征地文书上面,这是明目张胆地利用文书之漏洞,空手套白狼,事实上韦德正没花一两银子,名下便凭空多了两百余亩地产。从寻常的逻辑来看,发生这样的事,官府不可能不管,但奇怪的是,前任知县赖文川却以治水不力之罪被撤职了,现任县丞莫名失踪,韦德正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好一张关系网啊!海瑞是见过前任知县赖文川手中那本田册的,不然他也不会联同赖文川举报韦光正。据那本田册显示,近两年来,韦光正通过其弟韦德正,兼并良田五百多亩,这些田产大部分是低价收购,要么建造房子高价出售,要么开发其他致富之项目,另有一些则是非法所得,未向百姓支付应付钱款;此外,除淳安外,在整个严州府所辖地面上,所有县、乡都涉及同样的问题,牵涉的土地达万亩以上。那本田册虽然没有直接指出严州的问题,但是很明显,严州府是有问题的,如韦德正之辈,除了上头有亲戚和关系之外,严州府恐怕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可惜的是,赖文川离任前,将田册交给了他认为可信任的姚顺谦,而随着姚顺谦及其家人的莫名失踪,那本田册也随之不知去向。眼下海瑞虽有反贪之决心,却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感。

什么是官场?这就是,只要涉及权贵的利益,无论是反腐还是改革,都会遇到重重阻力。如果在韦德正身上打不开突破口,拿不到证据,那么这场反贪运动就注定要不了了之。

这是海瑞最怕看到的局面,韦德正本来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因了胡桂奇的一句话,又有了胆气。既然韦德正借胡桂奇而顽抗,那就把他想要依靠的这堵墙推倒,就算这堵墙的背后是胡宗宪的公子又当如何,只要他违纪犯法,作为朝廷的命官,就有权将他绳之以法。

海瑞一拍惊堂木,朝韦德正喝道:“本县告诉你,那征地文书虽是严州府所发,但它是有问题的,百姓的地已归到你的名下,不管你是否已开发为鱼塘,皆有义务支付一应款项,若是拒不支付,本县便有权将你法办,你可知晓?”

韦德正道:“知县大人,征地文书经严州府所放,并且由原来的土地拥有者签字生效,白纸黑字俱在,韦某所为合法合规。你若执意要治韦某的罪,那便是滥用权力,除非你能让严州府推翻了征地文书,不然韦某不服。”

“严州府的征地文书一事,本县自然会去找府台理论,不消你来操心了。本县想要告诉你的是,今天你断然走不出这县衙门了,一味地抵抗,只会加重你的罪行,冯典史何在!”海瑞头一抬,朝典史冯全道,“你速带人去驿馆,将胡千户的所有行李搬到堂上来,一样也不得落下。”

胡桂奇霍地起身,“你要做什么?”

海瑞道:“本县要清查你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

“凭什么?”

“就凭本县是淳安知县。”海瑞冷面如霜,寒声道,“现怀疑你收受各级官员贿赂,若此事属实,本县少不得要替胡部堂管教管教了。”

“你敢!”胡桂奇彻彻底底被激怒了,在浙江地面上,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跟他作对。

权力是把刀,手中所握的权力越大,那把刀便越锋利。胡桂奇的背后是管理了几个省的浙直总督胡宗宪,平时漫说是没人敢去得罪他,就算顶他一句嘴也是不敢的,因为你今日得罪了他,明日就只有倒霉的份了。也许在当今之天下,只有海瑞敢做这样的事了,在他的思想里,当官为民,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得一心一意为老百姓谋福利,哪怕遇上再大的阻碍,也当勇往直前,大不了拼却这一条性命就是了。

“本县的话,你没听见吗?”海瑞没去理会胡桂奇,盯着冯全沉声道,“若不执行,本县现在就撤了你的职,脱下你身上的官服,滚!”

冯全圆目一睁,他深知这位新来的知县是诚心要为民办事,也豁出去了,喝一声:“走!”带着堂外候着的衙役大步走了出去。

当冯全率着衙役穿过在衙门外观审的百姓时,他们纷纷拍手叫好,终于来了个为民请命、不畏权贵的好官,此等心情就像是失去父母多年的孩子,他们一直盼啊,盼着有人能为他们做主,予以他们幸福,现在终于盼到了,昔时的苦难和种种不公平也即将成为过去,激动之余,陆续跪在衙门外,向他们的父母官磕头,一边呼喊着青天大老爷,一边泪流满面。

这幕情景震惊了所有人,自然也包括海瑞,他激动地站起身子,鼻子一酸,红了眼眶,我们的百姓是善良的,只要你真心为他们办事,便能收获他们的心,而为民办事本来就是为官者应尽之义务,古往今来多少的官员啊,一旦穿上了那身官服,便忘了为官者的根本,以为权力大如天,可以为所欲为,殊不知他们手中的权力乃是百姓赋予的,没有他们的支持,权力便是孤悬的,有何意义?海瑞走到堂外,大声喊道:“乡亲们,起来,本县只是尽了为官之义务而已,受不起你等的大礼,起来吧!”

韦德正的脸色再次变了,如果这个人连胡桂奇也敢去动的话,他还会畏惧什么?鄢懋卿和徐渭也感觉出来了,高拱让他来淳安,授予他的权限只怕不仅仅是一县之印,不然凭他一个七品小吏,如何敢这般为所欲为?转首见胡桂奇一副恨不得上去跟海瑞拼命的样子,徐渭忍不住伸手捏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他身上的权力只怕要高出我们的想象,大闹公堂不是小事,公子务必忍耐。”

海瑞的行为同样也大大超出了鄢懋卿的预想之外,来淳安本是要演场戏给皇上看的,现在倒好,弄不好真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便走到胡桂奇身边道:“胡千户冲动不得,待回头查清楚海瑞的背景再从长计议。”

冯全的办事效率很高,在海瑞将激动的百姓安抚好时,他已抬着胡桂奇的所有行李到了堂上,足足二三十只大箱子。真正的审判才刚刚开始,数百双眼睛齐齐地盯着海瑞,要看他怎么审判胡桂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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