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在半空,张千钰努力将视线向上平移。
不知何时,一个鹤发鸡皮、目露凶光的老太婆,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她阴鸷地笑着,冰寒刺骨的手指,已如森森毒蛇,悄然扼上张千钰后颈!
麻冷、眩晕,困顿,众多冰冷而负面的感知,犹如细密蛛网般,以张千钰后颈为中心撒开,倏然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可恶!”
意识残存的最后瞬间,他咬紧牙关,用自己剩余的丁点气力,把对方紧紧抱住,接着顺势一扭在空中换了个身位,让自己处于上方。
对方闷哼一声,似乎没想到这猎物中招后竟还如此顽强,她挣扎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气力去挣脱禁锢。
在最后的清醒与朦胧时刻,张千钰仿佛听到了一声清脆短促的惊呼,随即便被极致的眩晕感捕获了进去。
砰!
一声重物落地声。
……
“呓、呓呓呓、呓呓呓呓呓呓呓呓呓……”
一只雪冬青正拖着受伤严重的翅膀,跛着脚,用另外一只完好的翅膀胡乱拍打着少年的脸。
“是……”
张千钰感觉头痛欲裂,脑壳嗡嗡直响,就像无数蚊子在耳边细蝇飞舞,令他烦心欲呕。
半晌过后,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了,他黑色的瞳孔渐渐浮起明光,他瞅了眼身旁——那里隐隐有个人的轮廓,如死寂的黑石般悄无声息,才放心摸摸雪冬青的鸟羽,“是…是你叫醒我的吗?”
“呓呓呓!”
雪冬青跌跌撞撞,不停跳跃着、挥舞着翅膀,非常兴奋激动的样子。
“她都没醒你叫醒我干嘛?还拍我的脸。”
“???”
雪冬青停下来,歪着小小的脑袋,用两颗黑豆般小巧的眼睛盯着他。
“哈哈,开玩笑。嘶——”
张千钰轻呼一声,麻痹了的身体乍然间酸痛无比,似微弱电流顺着躯体迅速蔓延,眨眼间,酥麻酸痛的感觉传遍了全身,就像是无数微小的爆炸火花绽放在身体的每一处。
太刺激了——
他咧了咧嘴,强忍不适,为什么会这样酸痛呢?他轻轻地,依次挪动身体部位以加速血液流动,好一会儿,酸刺感才消下去。
张千钰看了一眼天色,才注意到,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暗夜无星,黑森林中幽深冷寂,不时有窸窸窣窣之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晃荡。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即使那个偷袭者近在咫尺,就在他身边触手可及处,也才堪堪能看到那身体起伏的轮廓。
头还是晕乎乎的,就像猛灌了几樽陈年老酒,张千钰视线所及之处,皆是重影。
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躺在地上,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等待脑中的沉重感消失。
但是张千钰不行,平苒还在家里等着他,他得赶紧回家,不然平苒会很着急的。更重要的是,去抽检平苒的学习情况。
张千钰伸手拂了一下,将仍在拍打他脸颊的雪冬青的翅膀扒拉到一旁,然后扭身撑地,想要依靠地面的反弹弹起身子。
左手触碰到的是湿润坚硬的土地,右手触碰的“地面”突然变得柔软,并向下凹陷进去一个小小的弧度。
残余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而又后知后觉,一切的前因后果,如汗牛充栋般塞进他的脑海里。
他的目光艰难下移,那张黄蜡褶皱的脸皮,银白的头发,不和谐的搭配着一双漆黑点墨的眸子。
那是一双黑得发亮,墨如点漆的眼眸,那是一双与张千钰一样的黑色瞳孔。
甚至在暗夜里,张千钰也能清晰地感受,那双眼睛里面,充满着如何忿恨的怒火与寒霜。
他心中百味杂陈,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刻内心的感受。最终他选择性忽视了令人尴尬的错误,去为另一件事情而感叹。
这样一双眼睛搭配这样的鹤发鸡皮的容颜已经不足以用暴殄天物来形容了,就连造物主见到也要不禁痛恨自己愚蠢的失误。
同样,对于张千钰眼中的偷袭者来说。
其实她早就醒来了,只是身体被封禁,体内没有丝毫气力,掉下来之后,能将男人从她身上移走已经是极限了,她无法忍受就这么耻辱地躺在地上,被她视为猪猡般的男人压在身上,还要被如此对待。
倘若是平时,不,哪怕,只有丁点源力,她也能将他如蝼蚁般轻易地摧毁。她这样想到。
“抱歉……”
张千钰不着痕迹的缩回手,顺手将旁边一片宽大的蒲灵木叶子盖在她脸上,她的脸倒是很小,不大的叶子竟能将其完全盖住。
电光石火间,他心有灵犀般看了眼雪冬青,想到了刚醒来时后者那异常的举动,想了想,摸摸它的头以示表扬。
雪冬青站在地面,脑袋一扬,身体一转,屁股对着他。
见雪冬青的表现,张千钰笑了笑。他摇了摇头,不再念想,但那矛盾的纯净明亮的眼睛与鹤发鸡皮的容颜,就像是世界上最矛盾的结合体,让他不忍心看到美好被污浊。
像逃走一般,张千钰主动移开目光,既然不适感已经消失,那就连逗留在这里的说辞也没有了。再加上他的衣裤早已被晚露打湿,浑身黏糊糊的,让其回家的心情更加迫切。
张千钰没有去想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或者说,他不愿意也不想去注意到她——他不知道怎么处理她,即使她出手次次杀招,但如果让他去赶尽杀绝,致人死地,他还是无法出手。
过分仁慈之心?可能有点,但更多的是,他心中隐隐不想那样做。这种感觉来得很奇怪、很微妙,但对于张千钰来说,每次又很准确。
既然如此,又何必违背本心去背道相驰呢?
她从哪里来?为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对素不相识的自己下杀手?
张千钰不愿再去细想,就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吧,夜间的黑森林,会向远道而来的客人显露出它可怕的獠牙。
自始至终,地上的女人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她就像具没有灵魂的肉体,任由黑色袍身随风无声抖动,银色发丝散乱在地,凄然无章。
……
到家时,月色已经完全显现出来了,清灵皎洁,丝丝缕缕映照下来,偶有几丝缥缈不定的黑云,像是一条黑丝带掩映在皎洁皓月之上。
院门已经被闩住了,暗红色院门在月色印照下反而银白一片。太河村毗邻黑森林,张家又处于村子最北边,闭门关户更主要的是防止流窜的兽类误闯进院中。
张千钰噔噔噔地敲了敲大门,“是我。”
院里立刻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响声,就像是惊慌失措的小鹿,于慌乱中撞翻什么东西似的。
院门在张千钰敲第三遍时终于打开了。人未至,声先来。门刚被打开一条小缝,一张爬满委屈的,哭得涕泪横流的脏兮兮的小脸就首先凑了出来,上面还挂着未洗净的污渍。
“哥哥,我好害——”
话没说完,张平苒就感觉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黑幕,接着一股大力将他推回院里,一推一拉间,已经帮他稳固好身子。
“磨磨蹭蹭的,不能先回去再说吗?”
张千钰移开盖在平苒脸上的手,头也不回的走向里屋。
“……??”
‘我承受了我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痛苦。’
平苒心里嘀咕着,脚下却不停,忙不迭跟在张千钰后面走进堂屋,一边还甜甜的叫着“哥哥”,在对方身前身后跑来跑去。
堂屋的旧木桌上点着一盏灯,桌子正摊放着一本书,那本书的书页保持翻开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主人刚刚有在认真读书,只不过是被突然造访的不礼貌的客人打扰了。
张千钰心事重重,看都没看书本一眼,就走进厨房做饭。
张平苒很明显感受到张千钰的不同,往常总喜欢在张千钰做饭的时候绕着他脚后跟转,今天却努力扮得像个乖宝宝,在凳子上正襟危坐,孜孜不倦的翻看着书卷,丝毫不敢触犯哥哥的眉头的意思。
只不过厨房不时传来的饭菜香味,像勾魂夺魄似的,让平苒的大黑眼睛左顾右盼,心不在焉。
不一会儿饭菜就做好了,两小碟子野菜、中午剩的肉做的肉粥,还有一盘青绿豆,青绿豆是黑森林一种名叫青树结的果实,脆脆香香的。
相对寻常已经很丰盛的晚餐,让张千钰都不由得食指大动,更不必说张平苒了,后者脸上的喜形于色只差在语言与肢体上表达出来了。
饭后,张千钰才想起要抽查课业,他也这样做了。本以为平苒今天一天都在偷懒,是不可能按时完成课业的。
但是出乎他的预料,虽然磕磕绊绊,平苒还是都顺利地默写下来了。
这让张千钰原先酝酿好的,准备杀猴儆猴的情绪郁郁不解。他面色古怪地看了张平苒一眼,却发现对方也在偷偷看他,触碰到他的眼神就如触电般马上就缩了回去。
他其实可以完整流畅地背诵下来!
张千钰脑袋中突然跳出这么一个念头,并且越想,这个念头越发不可收拾。
这么说,以前……也似乎是这样?只是今天刚好回来早了点,才刚好看到?
还有,当时我背这些东西花了多长时间来着?
收回胡思乱想的思维,看着端坐在椅子上,正满脸期冀地等待夸奖的小男孩,张千钰报以微笑,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小脑瓜。
“嗯……平苒今天很乖哦……一直都有认真的在读书哦……明天,也要继续努力呀!”
看着张千钰笑眯眯的笑容,后者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一股恶寒涌上心头。
张千钰既感到好笑,又很开心——原本已经很高估平苒的天赋了,但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接触到尽头……
吃饭过后,洗漱完毕。
躺在床上,听窗外夜雨磅礴,风声雨声,生生不息,似要将这片天地统统洗刷冲净。
后半夜,冰冷森然的寒意透过门缝钻了进来,屋子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冬天。
张千钰躺在床上,在硬床板上覆去翻来,早已睡习惯的硬床板却怎么睡也不舒服。
仿佛,窗外的雨,直挺挺冲刷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