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太河村的第一大户。
王家奢侈到什么地步?
纵眼望去,以太河村为中心几百里的数个村庄,没有任何一户人家能匹敌王家半分的豪横与阔气。
甚至人们传闻:即使是王家倒溺器的最下等小厮,也以真丝制衣,金玉为佩,美酒作水,华盖当车。
羡煞旁人也!
当然,现实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夸张。但无论怎样,王家的阔气程度,却是一点也不作伪的。
刚上过新漆的朱色院门还泛着新红,散发着淡淡漆香;大门前面几步远,是以汉白石玉砌制,可容纳数十人并行的宽阔石阶;在石阶两旁,两座神威勇猛的石狮子分列而坐,逼真既视,栩栩如生。
此刻王家门前热闹异常,身穿统一制式衣服的家仆与各式粗布麻衣的短工,在朱红色大门内外进进出出。虽然人数繁多,但人群却井然有序,不显混乱。
但与往常不同的是,王家上下每个人脸上神情都紧紧绷着,低着头匆匆而过。
即使偶尔有人交流,也是一副谨小慎微,提心吊胆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
张千钰从家中出来,就匆匆赶来这里,他刚站定脚,就察觉到王家不同于往常的紧张气氛,心种顿生惊疑。
但诧异归诧异,他可不是那种喜好闲事的性子。
正当他准备快速通过这里时,前方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路被人堵住了。
是被王家大管家王福堵住的。
他如座小山一般,用自己肥胖巨大的身躯,就那么横在了路眼上。
王福旁边还挤着很多人,都是被王福堵住的,其中大部分人是王家的下人。
但也有例外,被堵住的人群中,一个书生最是显眼。
书生身穿青衣,头顶发髻,肩背行囊,脸上刻满了心焦之色。
见状,张千钰心中了然,他想都不用想,那书生又被坏心眼的管家故意堵在外面了。
书生名叫柳青,十二年,他随外界商队来到这里,王家家主赏识其学识,以重金厚礼专程聘请,来给王家小少爷教书识字的。
如今,书生眼瞧着教书的时辰就要到了,而自己还在这里,不由心焦,几次提醒王福让路,但是每次,对方都撇撇嘴,扭头示意下他身旁那条几乎都看不到的羊肠之径。
书生脸上露出愠怒之色,却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见书生吃瘪,王福得意地笑笑,他已经搞过很多次了,已经有充足的经验:只要在特定时间,固定位置等着那瘦猴子,当他靠近时,就故意挪挪身躯,封上路口。
但王福狡猾就狡猾在——他没有直接将路口堵死,而是留了一个小口,刚好能让人挤过去。
留小口的目的,一来直接堵死会妨碍下人们进出干活;二来把路直接堵死容易给自己留下话头,现在留个小口,即使老爷问罪起来,他也能找借口脱身。
至于书生从小口挤过去那种事?
哈,别开玩笑了!
那种装清高的玩意儿,会和那些满身臭汗的下人们挤?
果不其然,书生深深皱起眉头,脸色愠色更甚。
挤这种通道,暂不论是否雅观的问题。即使他柳青拂下脸面挤过去,也定挤不过那个个都身强体壮,蛮力如牛的王家家仆,到时候不仅白费力还被看笑话。
站在远处的张千钰也同样皱起眉,他也需要进入王家,但他并不想去挤那个小口,虽然他可以很轻易就挤过去——他不愿在别人的刻意刁难下委曲求全。
正当书生与张千钰全都举足无措的时候,突然横生的一件事情打破了僵局。
“停下!”
忽然,一声狂雷暴喝如平地惊雷起,把众人吓得激灵一抖,汗毛倒竖。
只见王管家脸上那双因满脸肥肉而挤得细小的眼睛,此刻正如深仇大恨般死死盯着一个正挂灯笼的下人。
不是自己啊?!
见状,其余下人们皆是长舒了口气,他们纷纷低下头,如受惊的鸵鸟将头埋起。
挂灯笼的下人首当其冲,他避无可避,吓得心肝都要裂开了,他还站在高凳上,就开始对着王福不停讨饶。
只见王福慢腾腾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米尺,举过头顶,微眯起眼睛,对着灯笼的位置细细地比了一比。
下一刻,王福勃然大怒:“你个贼孙怎么挂得灯笼?!靠右一点,太过了!猪一样的废物!”
管家破口大骂,漏出了嘴里缺少一颗门牙的豁口,唾沫便从这个豁口中喷溅出来,像只花洒一样,喷了站在他前面的下人满头满脸。
没有人敢吭声,此时就算是放个屁,都是找死。每个人都缩着脖子,如秋冬的寒蝉寂寂无声。
挂灯笼的下人哆嗦着手,将灯笼向左移回了一点,总算达到了王福满意的程度。
刚刚那一会儿,王福肥胖的脸胀成紫红色,他气血翻涌,粗气吁吁的,让人不禁担心会随时闭过气去。
旁边有殷勤的仆从赶忙过去帮他顺着心口,过了好久才回过气来。
王福摆摆手将仆从赶走,肥胖的身子转了个圈,想寻个凳子坐下,但是没有——他没有忘记堵路的初衷,始终不离开原地,哪怕仅仅是一个身位。
还是刚刚那个仆从,会事地从旁边拉过一张竹凳,又殷勤地用袖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灰尘,垫在王福屁股下。
哼哼了几声,王福舒舒舒服服地坐下了。
事实上,王福很享受现在颐指气使的感觉——他作为一个外姓人,从王家最下等的刷马桶倒痰盂盆的短工坐到了如今现在这个位置,还被王家家主王元赐予了族姓,已经是做到了短工的极致。
他的事迹,甚至被王家下人,长短工口口相传,成为许多人奋斗追逐的对象。
竹椅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滋呀声,心情愉悦下,王福露出了眯眯眼的笑容,用嘉奖的眼神看了眼那个懂事的仆从。
那仆从立刻骄傲自豪地挺起胸脯来,旁人都露出羡慕的眼光,都恨自己刚才眼力不好。
‘这小子得到管家赏识了,要赶紧找机会结交一下!’
在场几乎每一个人脑袋里中都冒出这一句话来。
“噗!”
一声闷响突然传来,旁边立马有人发出压抑不住的低呼声。
挂灯笼的下人,被王福吼过之后就心神不宁,手忙脚乱中,犯下了更大的错误。
他手一抖,大红灯笼就从手中滑落,他应激一抓,却误将灯笼远远打飞,还正巧落在王福前面不远处。
灯笼刚接触地面,那木制柳条与红布帛在“砰”的一声,霎时如礼花一样爆绽开来。
这番情景落在下人们眼中却像是看到了鬼一样。
笑容在胖管家僵住了,接着,他用与他肥胖身躯毫不匹衬的灵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瞪圆的眼睛里充满血丝。
他跳将过去,解下缠在腰间的鞭子,朝那下人劈头盖脸甩过去。
那人发出短促的“啊”声,从高凳摔下来,先是屁股着地,接着被鞭子正正地抽到脸,脸上便绽放出一朵血花。
下人吃痛,转过身,四肢爬行欲逃。
王福追上去,朝对方头部,颈部,背部猛抽,直抽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下人一开始还能哀嚎,扭着身子,渐渐地,动静越来越小,哀嚎声越来越低。
眼瞧着下人不动弹了,已经晕过去了,再打下去就要被生生打死了,王福才骂骂咧咧停下手来。
“砰!!!”
王福一脚将拦路的大红灯笼踢飞,但是愤怒的情绪并没有得到一丝缓解,还愈演愈烈。
他将目光投向了其余下人身上,心里想着,
‘都是下劣货色,打就打了能怎样?’
王福甩甩鞭子,眼看这些可怜的人就要遭池鱼之殃。
几根瘦得跟鸡爪似的手指搭在他肩上。
“操!”
王福火冒三丈,转身就欲劈头打过去,谁知当他对上那双清明的眼眸时,满腔的怒火霎时如冰水浇灭。
一时之间,王福陷入茫然,他手中高扬的鞭子僵在半空,如被人定身一样动弹不得。
他从书生的眼中仿佛看到了熟悉的画面——就像是幼年时做错事,对上爹爹严厉的眼神;又像是现在,面对老爷,内心不由自主产生的畏惧与敬畏之情。
“我可以进去了吧?”
略微带着沙哑的声音响起,书生那清癯的脸和平静的眼神,有种说不清的气势。
“呃……哦。”
王福整个人都呆呆的,他乖乖地挪开肥胖身躯,将路口放开,直至书生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才猛地拍下脑壳,神色懊恼,道:
“贼他娘的,坏事了!少爷吩咐我拦住他的,真他妈邪门——”
他骂骂咧咧地回头,见下人们聚拢在一起瑟瑟发抖,瞬间破口大骂:“看什么看,还不滚去干活,耽搁了老爷的事谁都没好果子吃!”
王福作势扬起手中的鞭子,余下人群纷纷作鸟兽散。
……
中年书生刚走出没多远,便听到后面远远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皱下眉,待回头看清追上来的人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硬生生挂上了一丝僵硬的笑意。
“千钰。”
他清癯的脸上流露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与他熟识的人才会明白,这是何等的少见,他对眼前这少年,又是何等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满意。
张千钰远远的追上来,气息稍稍有些不稳。但他脸上依旧挂起盈盈笑意,温柔似开在冬日的暖花。
“先生!”张千钰拱了拱手道,执弟子礼。
“算不得。”柳青摆了摆手道,但是他发亮的眸子中还是表达着内心的愉悦。
张千钰与柳青的师生关系,要追溯到几年前。
就像是一个老套却现实的故事。
本是人生不如意,十几年前,柳青随商队四处游荡,来到了太河村。
他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其他村庄民智未开是先天如此,自祖宗传下来的传统观念造成的根深蒂固的影响。
而太河村则是祖先学识渊博,后人出现了文化断层,以及代代堕落造成的民智闭塞。
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啊,于是柳青决定留下来,深研太河先祖残留下的传承,将其修复保存好;另一方面,他自己一砖一瓦垒起的学堂,供给村民免费开放,教授课程,传承文化。
但是,墨如重染非一日之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改变,又谈何而易?
顽固如陈疾的观念,代代相传如同根深蒂固般深深扎根在每个太河村村民心中。
孩子们不想去是因为读书苦累加无聊,大人不想孩子们去是因为认为读书无用。
女孩应早出嫁,男孩应早当家;把时间都浪费在读书上,还不如出去放放牛;每个月象征性给先生的一点鸡蛋,还不如喂给家里的猪长长膘!
这些观点一直萦绕在人们的思想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顺理成章了,没有生活物资来源的柳青,被王大富人三次上门聘请教他儿子王显祖教书。
即便在之后的日子里,王大富人也非常敬重柳青,只是其儿子王显祖惫懒,极度厌学罢了。
张千钰是当初柳青创办的学堂唯一学生,虽说今日不同往昔,二者身份也是一变再变。但张千钰还是发自内心地对他感激,每次见到都少不得寒暄几句。
“先生几日不见了,精神似乎更胜往昔了。”
只是一句简单的客套话,柳青笑了笑没有否认——他面部红润,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精神头确实很好。
唯独能让他额头平添几道皱纹的,大概也就是这座深宅大院里,那位懒惰还一肚子歪理的大少爷吧?
突然间,柳青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神色有些焦急,抓住张千钰的手细细问道:
“我听闻平苒最近生病了?现在可还好?可有寻医?可有烧退?。”
他眼睛中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担忧,就像是关怀他的稚子,接着他解开衣扣,从打着补丁的袍子的内侧口袋里扣出一点碎银,抓起张千钰的手,放在其手心。
“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你且拿去给平苒看病,剩下的找人换点肉给平苒补一补身子。这病啊,可着实拖不得,小孩特别容易留下病根。”
张千钰吓了一跳,只觉手心中温热的碎银温温热热,将内心也烘得暖暖的。
但他还是拒绝了——别看柳青平素里给王家大少爷教书,在村人眼中是风光无限,实际上每个月下来的例钱真的不多。
银子不是被管家王福暗中克扣了,就是要从一些黑心行商手中买一些书籍来研读与收藏。柳青那清贫的生活从他羸弱似一阵风就能刮倒的身子骨就看得出来。
张千钰有点鼻子发酸,先生他自己一直都过得很是清苦,却总想着为别人着想。
“托先生的福,平苒现在已经好多了,昨天晚上还想看书来着,但我寻思他大病初愈,应当静养,才从他手中抢下书籍,为此他还哭闹不已呢!”张千钰笑着答道。
柳青满脸的喜色并为此而感到欣慰,缓缓点点头,口中不住喃喃,“好,好,好。”
于眼光朦胧中,柳青仿佛又看到十几年前那个名落孙山的书生,他失魂落魄又疾病缠生,用身上仅有的碎钱跟随着商队来到了这个偏荒破落的村庄。
书生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个简素的行囊,里面有几本破旧的书,这些是他全部的财产。
他本只想隐姓埋名地了却余生,但当他看到这里闭锁的环境与无知的人们,他又觉得应当做些什么。
但是有的时候,意想中出现的情景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也曾失落懊恼过、想要放弃,为这里人们的固步自封而愤懑不已。
直到后来,书生遇到了千钰,他很小,但是很有主见,能够独自坚强地生活,还非常喜欢读书,常常找自己借书看,每次又总能信守承诺将书完整如初地还回来……
张千钰静静地等着先生的沉默的追忆,并没有出声去打断他。过了会儿,先生缓缓开口道:
“我那里还有几本闲置的书,不嫌弃的话你就拿去读吧,这个村子喜欢看书也就你们二人了。”
张千钰猛然抬头,喜出望外,像是得到至宝的孩子,向先生不住道谢。
约好取书时间之后,至此,二人相互道别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