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无数风霜,倦鸟归巢。
四年的云往昔,就像镜花水月,被扔回了应天的最深处。从此,天下再无云公子。一并被埋葬的,还有满城的繁华与香艳,黑白两道的喟叹。
人生的轮回,全部隐藏在被风霜洗礼过的眉间。爱恨情仇,一挥袖,已作江水流。
北长安,刀家未绝。
刀法依然锋。
……
两列队伍在应天郊外不远的路上相遇,并不相干。
这一队,是应天的云公子,暗中迁往长安,身边只带了个准夫人,其他下人都是临时雇的。云公子很看重这件事的保密性,决定带的人越少越好。
而另一队,全是女子,相反的方向,赶往应天。
这一队人的主人,似乎是那个冷艳而绝色的女子,裹着一身貂皮绒袍,白得一尘不染,纤细而修长的指头一直在摆弄着手中的瑶琴。那是一副很好的瑶琴,用了多年,依然有一股扑鼻的檀木清香。而每个下人的手中,都拎着一个包装精致的包裹,并不算大,看样子却似很沉。
恰逢艳阳天气,行人稀少,丛林小路上就只有这两队人马。
时值正午,两队人不约而同地在此处歇脚。
女主人翻身下马时,与刀无名打了个照面。
那张脸,为何能美成这般。刀无名心中一颤。
只是,似乎藏着很深的忧虑。
“忘昔,多休息一会儿吧,马都好像走不动了。”孟小情的声音把他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好的。”刀无名点点头,眼睛里却依然注意到,这个绝色女子始终紧紧抱着手中的琴,像是她的命一般。
……
两队人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心生警觉,同是天涯行路客,相逢何必问出处。
“怎么全是姑娘啊?”孟小情也瞧出了异样,小声道。
刀无名隐隐觉得,事情很不对劲。渐渐的,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也就是习武之人所感觉到的:杀气。
忽然,一阵北风吹过,阳光渐渐暗了,云慢慢拢来。
“小情,走吧,天暗了。”刀无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不想无端被卷入是非中。
刚跳上马车,就听见几声“刷刷”的声响。
剑的声音。
很有经验的围杀,把退路一一封死,一看便是一群亡命之徒。
“一个也别想走。”刀无名身后十步,一个声音慢慢道。
刀无名叹了口气,拉了拉惊魂未定的孟小情,把她搂到身边,轻声道:“别怕。”
命中该有一劫,躲是躲不掉的。
女子手中的琴,猝然一响,转而蹦出平缓而和谐的音律。
……
“该来的,终究会来。”弹了片刻,女子收起琴,缓缓道。
出奇的平静,仿佛这出尘的琴音冻结了时间。
“洛达,放了我的随从,他们是无辜的。”
刀无名顿时一怔,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人,戴着大大的斗笠,遮住了相貌。
洛达,魔教九宫第二的杀手,地位仅次于凌光。
“他们呢?”洛达指刀无名。
“我不认识。”女子淡淡道。
“一个也不能留。”冷冰冰的声音,一如魔教的行事风格。
女子像是苦笑一下,突然右手食指与中指一勾,猛地拉动琴上的中弦,迸出一个余音不止的颤音。
“弦未断,人不亡。”女子冷眼看着洛达,“我今天命不该绝,洛达,你信不信。”
话音刚落,所有杀手腾地杀出,祭出第一击。
女子将琴作盾,反手拂过一剑,轻飘转了个圈,像挽了式胡旋舞,又坐回到马背上。
刀无名瞪大了眼睛,看着这身法。
七年前,天山派仙圣伊美丽此生最后一次下山,曾造访北长安。中原少有人有幸得见美到毫颠的天山武功,在刀红尘的请求下,伊美丽亲自表演了一套天山剑法,婀娜多姿,加上曼妙身段,宛若嫦娥下凡,北长安众人俱是如痴如醉。唯有刀红尘在天山派离开后,对刀无名道:“天山派剑法美而不实,身法飘而不坚,重形式而轻基础,这等武功,若碰强敌,难保不遭大劫。”
果然,不久后,天山派惨遭灭门。
这明明就是天山派的身法,飘而不坚,与伊美丽的如出一辙。
当年那一场劫难,天山派竟然未被屠灭满门?
……
西域杀手一击失手,迅速组织起第二击。
洛达袖里剑出鞘,亲自挥剑出招,这一击,便是要直取女子的性命。
女子翻身后退,连退了两招,突然从琴里抽出一柄软剑,扫向洛达。
这一招如白鹭翻腾,在碧波中点了个上下,用最美的姿势降落。
雪山剑法,美而不实。
然而,却扎扎实实地扛下了魔教第二杀手的第一击。
杀手的每一次出手都很贵,都需要消耗很多看不见的成本。所以顶尖的杀手,总是因人而异,用最合适的方法,换来最满意的结果。
洛达双手平放,向内侧做了个“切”的动作。
魔教的必杀令,围杀。
千钧一发之际,女子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刀无名。
他见过她,就在七年前。
……
如果刀无名不出手,洛达根本不会在意他。
这就是杀手的局限,太专注于眼前的猎物。
直到刀无名一刀破开了魔教的杀手阵,洛达在突然间有些失去了底气。这原由来自女子的毫不畏惧,还有刀无名这一刀。
北长安刀家的刀法,而且分明是顶尖的功力。
一定是刀无名。
“洛达,不用猜了,我是刀无名。”离长安越来越近,刀无名反而无所顾忌。倒是女子,只剩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
“何必多管闲事。”
“是你说不让我走的。”
“东西放下,命我改日再讨。”洛达冷冷道。
“怕了么?若不是怕了,九宫围杀,怎容得留下活口。”女子冷冷道。
刀无名微微蹙眉,略觉不妥。
毕竟敌众我寡,激怒这群亡命之徒,也不大好吧。
……
一招一式,全是雪山剑法的套路,但精髓已经变了。
杀手的心里很清楚,刀无名一出手,局势会很复杂,不仅胜负难料,而且有可能会被反杀。
洛达指挥手下连续攻了三次,奇怪的是,面前的两个人却出奇地默契。
“姑娘是天山仙人吧。”洛达的杀手阵散去后,刀无名还刀回鞘,拉过惊魂未定的孟小情,淡淡道。
“如果你真是刀无名,又何必明知故问。”女子冷冷道,一点也没有把他当成救命恩人的意思。
“问还是要问的,毕竟所有人都以为天山派没人了。”刀无名道,“六年了,魔教还不放过你们吗?”
女子冷笑一声:“魔教残虐无道,是很可恶。可你们中原名门正派见死不救,一样为人不齿。”说完翻身上马,指挥随从继续赶路。
“魔教的杀手不会轻易放手的。到前面的林子,可就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碰到一个像我这样多管闲事的人了。”刀无名高声道,“先老老实实跟着我们吧,玄武使水烟。”
女子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刀无名蓦地一笑:“我猜的。看来真是你,变了不少啊。”
……
“我夫人,孟小情。”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刀无名介绍道。
水小幕冲她微微一笑,倒是孟小情见了这张貌若天仙的容颜,显得有点拘谨,许是有些自惭。
“当年我也不赞同我叔叔的做法,他怕引火上身,却违背了道义。死者为大,他都已经死了,当年的事也就别提了。”刀无名道。
水小幕深叹了口气,没有再语。
“你去京城有什么事,我在那呆了五年,有很多关系,或许可以帮你。
“不劳刀掌门了。”水小幕轻轻拒绝道。
“那些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刀无名问。
“我的随身物件。”
“哦?是么?那为何洛达如此在乎这些东西。”
水小幕眼里寒光一闪,正碰上刀无名一样不可犯的眼神。
“哎呀,忘昔。”孟小情见气氛有些不大对劲,忙出来打圆场,“人家水姑娘和你又不熟,骗你做什么?你也太多虑了。水姑娘,你刚才的琴弹得很好呀,能不能再弹一曲给我们听听?”
水小幕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十指双绝琴画相宜。”刀无名淡淡道,“名满苏杭的水小幕,不会就是你吧。”
“是。”
“怪不得,从琴画里悟出了天山剑法的端境,美中带实。你比伊美丽强多了。”
“非琴非画。”水小幕淡淡道:“是人生。”
……
刀无名攥着手中的一张纸条。
是黑莲飞鸽传给他的。
风声走漏,事态生变,虽刺杀未果,但并不碍尔回长安之大计,望君勿怪,黑莲。
我怎会怪你,你未因我而死,已是万幸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况且我已暗中运筹帷幄一手收回了北长安。
看到水小幕和孟小情来了,刀无名赶紧收好纸条。
“忘昔,我们刚才分头去附近转了转,没有发现什么可以躲藏落脚的地方,也许刚刚那些坏人已经走了。”孟小情道。
“没那么简单的,你们没遇见过魔教的杀手。”刀无名淡然道。
“是没遇见过。可是你遇见过魔教屠山吗?”水小幕针锋相对地道。
“云公子,大家在问什么时候赶路?”一个下人跑过来道。
“小情,你去给他们安排下吧,就说我决定今天晚上在附近客栈打更。”
孟小情点点头,朝水小幕笑了笑,走开了。
“刀掌门,多谢你出手相救,不过我很急,今晚就不方便住了。”说完转身欲走。
“那些包裹里装的是什么?”
“刀掌门,你是不是有点太好奇了。”水小幕的声音,微有愠意。
“我马上就要是北长安的掌门了。”刀无名缓缓叹道,“你知道接手这个位子,对于中原武林有多重要。魔教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不想看到天山派就此绝后,而且绝在魔教手上。玄武使水烟,你躲不过他们的。”
水小幕立刻一愣。
“六年前我叔叔欠下的道义,我很想替他偿还。”
“天山冰河玉。”
“什么!”刀无名一惊。
“天山绝宝,冰河玉。世上仅存的八块之七,都在这里。”
“天杀的魔教。”刀无名瞪圆了眼睛,感叹道。
……
“这七块是辅玉,还有一块中玉,几百年来只有掌门知道在哪。现在天山派没有掌门了,那块玉也就没了下落。”水小幕道。
“中玉和辅玉,有什么区别?”
“辅玉命尽自枯,中玉岁岁生长。无中则无辅,这七块冰河玉离了天山,最多再活百年,一旦找不到中玉,冰河玉必绝。”
“那仙子去京城所为何事?”
“去黑市鉴玉。”
在应天混迹了四年的刀无名不可能不知道京城的地下古董黑市,这里面罗列着无数的奇珍异宝,但这些价值连城的宝贝都有一个特征:
失踪。
所有在世间杳无音讯,无人知晓的珍宝,总会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换取一个天价。
“仙子想要个什么价?”
水小幕冷笑道:“我这个价,怕是刀掌门也无能为力。”
“仙子不说,怎么知道刀某不行。”
“这七块玉,全天下只有一个人要得起。”
“谁?”
“整个大明朝都是他的,何况几块玉?”
刀无名眼里寒光一闪。
“仙子好歹也是武林中人,做事勿忘三思!”
水小幕冷笑:“我在临安享受了五年的琴画,日日暖风熏醉,早就和这打打杀杀的武林没有半文钱关系了。你们是武林中人,我可不是。”
“你这是在白白出卖天山瑰宝,枉为天山派仙人,你斗不过那些权倾天下的政客的。”
“够了,刀无名!”水小幕喝道,“要不是中原武林背信弃义,天山派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等地步。我现在在用我的方法光复天山,你又凭什么来指手画脚。”
刀无名看着愤怒的水小幕,一时语塞。
“刀无名,如果哪天你的北长安被人灭了门,只剩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会怎么做?”水小幕抛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带着随从匆忙离去,往京城方向。
是啊,我会怎么做?刀无名一时怔然。
不会的,北长安绝对不会有那一天,至少在我手上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