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云和小陌在酒馆吃最后的午餐,他决定下午就离开长安。
小陌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半途而废,他只是说:“这次不可能成功。”
突然,一张冷笑的脸凑到了他们面前。
“盗圣,别来无恙。
盗圣有自己做事的原则,但他的对手,却无时无刻不再想着如何打破他的原则,让他陷入被动的境地。
颜郡,长安的神偷。
论道上的手法,他远逊于温云。然而他可以做到没有原则,这是他的优势。
他可以随意杀人。
“你赢了,陆家归你了。”
“我告诉过你别来长安惹我,你不听。非要搭上人命,你才明白。”
“我以为你变了,看来我错了。”
颜郡突然发出一阵放肆的长笑:“温云,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天真。”
“这么多年,你还是如此令人可怜。”
颜郡眼里蓦地闪过一丝寒光,刷地瞥向小陌的脸,小陌被他看得微有些发怵。
“想不到啊温云,这些年你的品位越来越低了。”
“刷”地一根筷子飞出,如飞刀般削下了颜郡前额两条最长的发丝。
“滚。”即便是发怒,也是如此不温不火的语调。
颜郡眼里一股失败者羞愤的怒火,恶狠狠地扫了两人一眼,呲牙道:“你们等着,你们死定了。”
温云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重复道:
“滚。”
……
“我不想走,你也不该走。”小陌对温云毅然道。
“为什么?”
“师父,你在酒馆里对那厮不是很硬气么?怎的回头来又怕了?”
“大敌当前,气不能输,但真正行起事来,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没想到你怕了。”
“你为什么这么激动,是因为他的话冒犯了你吗?”
小陌突然“蹭”地从椅子上纵起来,喘着大气对温云道:“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你总说练武和任何事一样,不能半途而废,岂能说一套做一套。”言毕操起细剑便向外走。
“陌。”温云轻轻问道,“你怎么变了?你从来不会这样的。”
是啊,我怎么变了?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安静甚至有些木讷的小陌变得如此暴躁不安?
难道,真的是因为武功变厉害了,心里那份恐惧与自卑,从此烟消云散?
人生最可怕的,莫过于在某个时候,突然看见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
每天晚上,陆府都会死一个人。
陆家老爷、大少爷、二小姐、管家、大厨……灵堂里的灵柩越排越长。陆家,活脱脱成了一座鬼宅,人人自危。
可笑的是,他们却竟连报官都不敢。怕这耸人听闻的连环命案惊动了京师,牵扯出那些更加见不得人的昔年旧事。
刻骨的矛盾,隐藏在人性的弱点中。
小陌每天晚上都在陆家的宅院里守着,几乎彻夜不眠。她想亲自阻止颜郡冷血的杀戮,可每一次,都在悄无声息之时,陆家又亮起了一盏新的挽灯。
每日递增的挫败感,在第七天之时,终于难以为继。
她耷拉着惺忪的睡眼,到附近临打烊的酒馆里填肚子。
“五两熏肉,再来点茶。”
“客官不来点上好的酒酿?”掌柜道。
“不用了。”小陌依旧滴酒不沾。
她像个女侠一样将剑横置在桌上,派头很足,这是她这七天来唯一感觉不错的事情。
“客官,来长安多久?听说最近的大事了吗?”就快打烊还能逢着一个顾客,心情不错的掌柜话也多了起来。
“来了几日,什么事?”
“暮云巷有个陆家,最近府上遭了天谴,一天死一个人,就快死绝啦。”
“瞎说,哪来什么天谴,一天死一个人,这分明是有人在草菅人命。”小陌横了他一眼。
“哎呀,这话说得,客官一听就是外乡人。这就算是人做的,那也是位大侠为民除害,那陆家暗地里在长安开黑窑子洗他的黑钱,骄横跋扈,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这等祸国殃民的败类,死有余辜,就算是死上一千次也不多!该杀!不,该诛九族!”掌柜的说得唾沫横飞,义愤填膺,就只差在脸上写出“浩然正气”四个大字了。
小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里突然有点凉飕飕的,渐渐凉透了心底。
“现在知道了吗?为什么我要你走,别理这事。”温雷云就像个鬼魅一般,悄悄出现坐在她的身旁,轻声叹道。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像个侠客,这做足的派头更像是一种讽刺,倒不如没有这一身武功的好。
这份信仰,顷刻间脆如薄雾。
……
杀人,也分杀对杀错么?
小陌追问温云,他没有说话,像是默认了。
“我从没杀过人,你杀过人么?”
他点点头。
“武功高就可以杀人么?”
“这毫无关联。”
“原来我们所袒护的,是不是全都是错的,我们是不是成为了被人唾弃的人。”
“不,这个无所谓对错。”
小陌摇摇头,看着他:“你叫我不要随意伤人,是怕什么?怕我变成像颜郡一样的人么?变成了你的对手,你最讨厌的人。”
温云的声音几乎失去了生机:
“我最怕的,就是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
小陌在这一晚重回陆府,她要求温雷萨今晚不要暗中跟着她,无论对错,她要自己做决定,温云答应了。
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她将他的规矩破坏殆尽,他们已不像一对师徒。
小陌算准了颜郡出手的时间,赶在他之前在陆府现身。
“陆夫人,请召集府里所有人,在后花园集合。”
“你是谁?”陆夫人颤巍巍看着她。
“如果陆府今天晚上不想再有人不明不白地死掉的人,请听我的话好么?我至少现在是在救你们。”
小陌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说话这句话,为什么会深叹出一口气。
像是在哀叹什么似的。
……
“温云呢?”颜郡像个胜利者一样冷笑着,打量着所有人。
“他没有来。”
“他竟然放心让她的徒弟一个人来,这可不像是他的风格。”
“我不想和你动手,你也不要再杀人了。”
颜郡突然发出一阵长笑,带着内力,陆府不会武功的众人顿时耳膜欲裂。
“你在求我?”
“我在替他们求你。”
“我杀他们,没人会说我杀错了。”
“但是杀人总是不好的。再说,你只是为了和我师父斗气罢了。”
“哼,笑话。这样吧,你给我一个留下他们的理由。”
小陌突然一怔,她除了“杀人总归是不好的”,竟然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若是温云在,他能想出理由吗?
“说不出么?”颜郡冷笑。
小陌所有话都哽在喉边。
“啊……”只听见陆夫人的一声惨叫。
颜郡抛给她一个轻蔑的笑,转身没入黑夜。小陌身体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神情恍惚。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们的吗!”陆家的二公子瞪圆了眼睛,跑过来使劲摇晃着小陌的身体,“原来你和那人是一伙的。你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陆府的人听到这些话,也纷纷围住小陌,像是要把愤恨全部发泄在她的身上。
“刷”一柄细剑刺入了二公子的心窝处。
这个世界,顿时安静了。
小陌抽回剑,没有回头去看他惊恐的死状。
她没有再听到任何尖利的指责声,甚至没有人敢再看她一眼。
善恶杀止,就像温云说的,真的是没有对错之分的。
唯有剑和血,是真实的。
也许,她想清楚了。
……
何消得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年正韶华的姑娘,有几个是愿意在刀光剑影里度过青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日枯燥而机械地练武,比身体更难承受的,是内心的蹉跎。
然而,又有哪一个武林高手,不是从这一步走过来的呢?
但是真正成为了想成为的那个高手,拥有了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利,才发现,自己其实变得更脆弱了,远不如一心学艺时那般坚毅刚强。想得少,原来也是一种福气。
小陌向温云告别时,温云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
尽管他心里有多不舍,只有他自己知道。
“对不起,师父,我想一个人去看看这个江湖,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想让我自己的心有个归宿,有些事总要一个人去面对。无论如何,多谢这一身武功,陌终生感恩。”
“人各有路,只是今后若要杀人,动手之前,务必三思。”
小陌淡淡一笑:“我会放在心上的。”
温云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话:
“倘若日后在江湖上,你我师徒不得已为敌,请不要用你手中的这把剑来刺我,好吗?”
小陌一怔,没有回答。
也许是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