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小陌准备离开，两个人几乎撞了个满怀。
其实这间屋子住了四个人：小陌、小满、阿七、刀无名。前三个人的名字脍炙人口如邻家男女般，只有刀无名，才像是个大侠的名字。是的，他们是四个大侠，却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和身份搭调。
小满和刀无名是男大侠，小陌和阿七是女侠，他们认识的原因很简单也很俗：武林大会。
九月初九，重阳，长安，小雨。
小满是一个人来长安的，他不喜欢身边有其他人跟着，就像连武器也不愿意带在身上一样，是种癖好，他喜欢一身空空如也的感觉。可十分矛盾的是，他又是大侠，大侠不能没有武器。于是他想了个办法：
临场去借。
“有剑么？刀也成。”听到台上在喊他的名字，他随口问了个人。
“你是哪个派的？”被突然发问的女子，本能地反问道。
不看她手中的剑，真会以为小陌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长得微微有些漂亮罢了，没什么特别之处，平凡得紧，甚至不如不远处活蹦乱跳的阿七。
小陌其实在长安住了很久，但她并不是正宗的长安少女，长安人有一种自古出繁华，独饮泱泱华夏的高贵感，小陌一看便不是那种人，或者说一看便没有那种自信，她无时不是一副梦里微醺的模样，就算笑，也笑得有些讪讪。
小满没有门派，于是胡诌了一个：
“丐帮。”
小陌虽然不太高兴，但却不是没头脑，她一听便知是假的。
纵使这样，却仍借给了他，一把女人用的，细剑。
小满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
小陌追问了个必须问的问题：“我到哪里找你取剑呢？”
小满想了想，索性撒谎撒到底：
“丐帮总坛。”
……
小满是在打败了四个人后，才碰到刀无名的。
刀无名，长安人。从小到大，没离过长安一步。
富贵长安，入骨三分。
刀无名本是看不起小满的。素衫步履，颇有些冷傲之气的小满，甚至更像个读书人。虽然大侠也必须有些怪脾气，但他显然不像是个大侠。
即使打败了重重高手，也不信。
这就是长安人无以名状，凭空生出的自负。
人如其名，刀无名用刀如神。
……
小满打完了最后一架，去长安路边的酒馆喝酒。
长安的酒是微甜的，其实小满酒量并不大，但样子要做足，甜酒正合他意。
刚刚和刀无名的一战，败了，没人会理会一个失败者的背影。
其实刀无名的刀法并非神乎其技到不可战胜，只是很实，就是一招一式都很正统，是名门正派。而小满的剑法，很慵懒，懒到甚至明明有赢的机会，却嫌麻烦。
打了四十个回合，小满突然认输。
旁观的人议论纷纷：面对长安的刀客，外地来的小子未战先怯。
小满不管他们怎么以为，他只是不想打了。
“咣当”一声，一把刀丢在他面前。
小满继续低着头喝酒。
“怎么不打了？”刀无名的声音有些不满，“你可知这让我比输了还窝火。”
小满抬抬头，懒懒道：“有事。”
……
小满没说假话，他真的有事。
他得去丐帮总坛还剑。晚了就失约了。
在他眼里，小陌是个傻姑娘，他说什么，她就信了。
刀无名坚持要一道跟去，他要看看，到底是怎样一件事，能比在武林大会夺魁更为重要。
“你是什么派的？”刀无名问。
“丐帮。”
“不像。”
“为什么？”
“因为你像长安人，正宗的长安人不会进丐帮。”
“我为什么像长安人。”
“因为长安人只喝甜酒。”
“哦，这样啊。”小满认真地点点头。
……
两个人到丐帮总坛的时候，小陌果然像尊塑像般立在那里，她进不去。
看到小满来了，她笑了一笑，笑得还挺漂亮的。
“我以为你会晚点来。”小陌说。她没说我以为你会不来了。
“老实讲，并不称手。”小满撅了撅嘴。
“那你赢了吗？”
“没有。”
“那你要不赢了再还给我吧。”
“为什么？”
“我武功很差，打不赢任何人，它跟着我太委屈了，让它风光一回。”
刀无名轻轻咳了一声，小陌转头看着他。
“你到底是不是丐帮的？”刀无名问。
“当然不是。”小满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陌面无表情，小满忍不住追问道：“你不惊讶么？”
小陌摇摇头：“我大概知道。”
“那你还在这等。”
“我相信你会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相信。”
她什么都懂，只是什么都坚持着。
……
“你们进我叔叔的帮派吧。”刀无名临走的时候，回头补了一句。
“你的帮叫什么？”小满问。
“长安。”
“什么？”
“长安帮。”刀无名见两人不太相信的眼神，骄傲地一抬头，“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好听的了。”
其实这时已是蒙古人退去的大明，长安几经颠沛，有了新的名字，西安。早已不叫长安。但长安的万千子民却还是喜欢宣传自己来自长安。
“我是长安人啊。”那言语间，恍若有一种生来的骄傲。
一如上百年的长安帮，从不因江山的更迭而更名改姓。
……
“你会喝甜酒吗？”小满问小陌。
“不会啊，我不喝酒。”
“那你恐怕进不去长安帮了。”
“不。”刀无名笑道，“长安的女人是不喝酒的。”
……
长安帮，原来有两个：北长安和南长安。刀无名是北长安的副掌门。
南长安有个漂亮的小当家，名叫阿七。
小满原本是不会认识阿七的，直到他觉得刀无名似乎很喜欢阿七，他已经把刀无名当成了朋友，朋友的朋友，当然也有可能成为他的朋友。
阿七和小陌很不一样，她一看便是那种常在富贵处的长安女孩。
那天正好小满从外头喝了酒回来，瞧见一个紫衣少女灵动的眼睛眨巴了两下：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小满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
“比小陌要好看些。”
阿七的眼睛是活的，小陌的有点沉。
女侠的眼睛，大多是沉的。
……
不久，四个人成了伴。
为什么叫伴，不叫朋友，因为大侠没有朋友。
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突然有一天，小满和小陌劝刀无名和阿七离开长安帮，独自行走江湖。可刀无名和阿七是帮里的首脑，要放下这担子，无论从舆论还是内心来说，都是挣扎。
小满早就准备好怎么回答两人的疑问了，如果他们问为什么一定要行走江湖，他就回答：“长安总有一天会不是长安的。”
但是他们没有问。
他们答应了，离开长安帮。
南北长安的金童玉女在同一天挂冠而去，不知所踪。长安一时流言四起，什么说法都不稀奇。
甚至有人说，他们是牛郎织女下凡，竟也有人为之深信。
他们决定要走的原因其实很简单，留在长安帮，即便留一辈子看一辈子，也无法清清楚楚认识这个江湖。他们，尤其是刀无名，是有对天下万千抱负和希冀，于是离开了。
……
……
江湖，其实不光是用走。
到了一处，要租房子。
而且是四个人，就算两间房间好了。
“你们是什么人？”女房东问。
“大侠。”阿七抢着说。
“你们走吧。”
“……”
“你们一出手会拆了我的房子的。拆完了就跑了，我找谁去。”
“可我们是大侠，不是强盗啊！”阿七惊呼。
“谁知道现在有几个真的大侠？”
阿七有点想揍这中年妇女。
刀无名连忙道：“我们是两对夫妻。”
“两对夫妻？不是大侠了？”
“是啊，四个大侠，但是是两对夫妻。”
女房东打量了他一会儿，徐徐说：“晚上小点声，别吵了邻居。”说完抛下两把钥匙，走了。
两把钥匙，四个人。
小满和小陌没有要钥匙，他们说自己完全可以从窗户里翻进来，楼并不高。可刀无名和阿七不一样，他们必须用钥匙开门堂堂正正地进出。
因为他俩是长安人，这样显得正经而高贵。
……
刀无名和阿七不是没有迸发过火花的。
刀无名是一个很有独立思想的人，虽然这是他第一次踏出长安，但是对陌生的东西很有自己的看法。譬如有一次在山野酒家，他分析了三碗酒的时间，就得出了隔壁那桌的几个家伙是山贼的结论，尽管他们伪装成运镖的。
事实证明，那几个人真的是运镖的。可他至少分析过，质疑过了。
小满和刀无名提出把这趟镖劫了，小陌死活不肯，于是只好送给了当地的山贼。
而阿七，是个看上去天真烂漫的姑娘。曾经因为追一只蝴蝶，一整天没有吃饭喝水拉屎拉尿。最后蝴蝶还是飞远了，她也只是叹了口气，回家开心地吃饭。
她的很多追求者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落选了，刀无名时常会用这些故事来调侃她，她不以为然，相反，她觉得这是刀无名的一种幸灾乐祸。
如果说长安人只会爱上长安人，那么刀无名本应该和阿七在一起的。
有一天小满和小陌出去了，刀无名和阿七对坐在家中。
“江湖不好玩。”阿七撅起嘴。
刀无名浅笑了一下。
“回长安去吧？”
刀无名收敛了笑容，看着她。
“我开玩笑的啦。”
“回长安，怕是又有一帮人围着你吧。”刀无名打趣道。
“是啊，烦也烦死了。”阿七索性顺着说。
刀无名忽然有些落寞，阿七亦然。
刀无名不是想拥有阿七，只是想拥有众人的目光罢了。在一片叹息声中和阿七玩突然失踪，双宿双飞，听来就很美妙。
阿七不是想把自己托付给刀无名，只是想告诉所有人，自己需要的是被人独自疼爱，就算追求者再多，可没人敢给出完美的承诺，一样不算追求。
原来爱与不爱，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他们没必要谈这个话题了，两人心知肚明。
五年后，刀无名只身回到长安，已成名侠的他重新接手了北长安，大方迎娶了个外来的女子，远不如阿七美丽可爱大方高贵，却比阿七温柔体己善过日子。
四年后，阿七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嫁给了一个平凡的人，平凡到甚至不会武功。
婆家问她从哪里来时，她答道：
“江湖。”
阿七这辈子，再没有回过长安。
不知是因为长安，还是长安的人。
……
……
小满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碰到小陌准备离开，两个人几乎撞了个满怀。
小满没说什么，他清楚记得小陌今天要走。因为她还是很嫌弃自己的武功，执意要去云游拜师。
小满其实不是很希望她走，因为她的人还是剑，他也不是很明白，也许两者都有吧。
可小满是个很懒的人，懒到话也不愿意多说，她要走就随她去好了。
小陌是个很懂别人心思的人，她不说，不代表她不会想。当她觉得她习惯了和这三个本不熟识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些恐惧。
曾几何时，我们已经习惯了不该习惯的习惯。
走的时候他俩一句话也没多说，多说无益，就是，几乎装了个满怀，几乎。
像拥抱似的，可大侠是不会拥抱别人的。
与刀无名和阿七不同，他俩曾是大侠。几年后，亦是过着四海云游的大侠生活，没变。
至于两人后来是否遇见，江湖正史上，无记载。
……
小满和小陌擦身而过，回到屋里。
“小陌留了把剑给你，女人用的，细剑”刀无名说。
小满愣了愣，答了句：“哦。”
“满，留个纪念吧。”刀无名认真说。
小满勉力笑笑：“你晓得我平时身上不带东西的。”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
阿七恍然：“月末，房东来催了。”
小满叹了口气，作势要从阳台翻下去。
“你去哪？”阿七问。
“镇上。”
“干嘛？”
“在那里收剑的价格，会比较公道。”
腊月三十，无名小镇，小雪。
——侠客秘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