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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可太知道自己丑了。小时候,把糖递给心上人时,那人恶声道:“你去告诉你爹吧,让他打死我好了,我就算死也不要和你这种怪物待在一起!”

“姜涉,这是你的当票,从今天起,还给你了,你自由了。”

那一年冬日,他被赌鬼父亲卖给了她家当铺,她是城中人人避之的“诡面小姐”,却只对他一个人好,只是无论如何付出,换来的都是他的嫌恶,终于,她想要放弃了,就在她生辰这一天。

她放他走,还君当票,两不相欠,从此天高云阔,再不相逢。

(一)

梅岳绾去镖局找姜涉那天,对着铜镜,第一次仔细地为自己梳妆。

镜中人颜色很浅,或者说,白到透明。

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眉毛,白色的肌肤,白色的唇角,甚至连瞳孔都白若琉璃,似盲人一般。

但其实梅岳绾是看得见的,还看得很清楚,她平时鲜少照镜子,如今细细端详下,瞧见自己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白的,连指甲缝里都透着惨白。

白得煞人、白得奇诡、白得不吉利——像办丧人家门口挂的白灯笼。

她打开胭脂盒,对着镜子,有些怔了怔。

难怪姜涉会讨厌她,她真的……很像个怪物啊。

外头正是艳阳高照,梅岳绾一番梳妆完毕后,出门时,撑了一把特制的竹骨伞,将自己罩得严严实实。

她摸了摸胸口那张薄薄的纸,心想,无论如何,至少今天,姜涉应该是会喜欢她的。

因为,她要送给他一样东西。

来到镖局,梅岳绾一路徐徐走进,撑着伞的手苍白如雪,镖局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向她投去灼热的目光,以及压抑的惊声窃语——

“这是,是梅家的那“诡面小姐”?”

“是啊,她怎么出来了?太阳明明这么大……”

“她是来找阿涉的吧,奇了怪了,这么看过去,也不怎么吓人啊。”

……

梅岳绾充耳未闻,只径直走向院落尽头,姜涉就站在那,正同一道绯红身影交谈,梅岳绾认得她,那是姜涉在镖局认的小师妹,谷瑶儿。

许是有所察觉,姜涉扭头时,梅岳绾也正好走到他跟前,他脸色一变。

竹骨伞轻轻一抬,露出一张脂粉生香的雪白脸颊,漆黑细长的眉,嫣红秀丽的唇,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不过多添了几分颜色,整个人却像脱胎换骨,散发出惊艳无比的光芒,美若琼宫仙子,又带丝道不明的妖冶气息。

姜涉怔了一瞬,不知何时镖局众人也都围了过来,个个发出惊叹,连一袭红裳的谷瑶儿都呆了许久。

阳光炙热照下,姜涉不易察觉地上前一步,以后背挡住炙阳,低头对伞下人道:“你来这做什么?”

梅岳绾一双瞳孔依然白似琉璃,抬首望着姜涉,轻轻道:“姜涉,今天是我的生辰,你会回去一起吃饭吗?”

“我……”姜涉顿了顿:“恐怕不会回去。”

他语气不太自然,只因先前他便说过这天他要去押镖,结果人却在镖局里和师妹闲谈,这种被当场戳穿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自在。

梅岳绾却不甚在意,只是莞尔一笑:“是啊,我知道你不会回去,所以我便来找你了。”

她慢慢摸向胸前,取出那张薄薄的纸,迎着院落斜风,微眯了眼眸。

“姜涉,这是你的当票,从今天起,还给你了,你自由了。”

她每一个字都极轻极缓,落下时却如巨雷一般,不仅让姜涉神情一震,更叫院中一片哗然。

梅家当铺的这张薄纸,牵制了姜涉数十年,因典当规矩,他既无法自赎其身,也无法叫任何人替他赎当,镖局的人想要为他出头都不能。

可现在,梅岳绾居然就那么轻易地拿出来,当着他的面,说要还他自由。

姜涉勉力平复起伏的胸膛,盯着伞下那张脸:“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岳绾摇摇头:“没什么意思,就是因为没意思……”

她似笑似叹,白琉璃般的眼底却掩着一丝哀伤:“这么多年,我觉得没意思了,从今往后,你想去哪就去哪吧,不会再有人拦着你了。”

当票被塞入姜涉手心,竹骨伞下的身影忽然显得那样单薄,“送给你,你一定未给我准备生辰礼物,但不要紧,我送给你也是一样的。”

“因为,这也是送给我自己的。”雪白的面孔深吸口气,风中衣裙拂动,带着些许怅然,些许解脱。

“姜涉,你不知道吧,喜欢你……真的太辛苦了,我好像没有力气了,也不想再日复一日地等待了,就停在这里吧,我把当票还给你,随你去哪闯荡都好,我们就当从未相识过,我不再记挂你,你也别再厌恶我了,行不行?”

姜涉怔怔地握着那张当票,一动不动地看着伞下的人,脑袋空了般。

他理当狂喜才对,可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而有一股无以言说的荒谬从脚底升起。

炙阳烤着后背,人却已在恍惚间,置身回到多年前一个冬日,漫天飞雪,寒风凛冽。

他听到一记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清浅浅的,笑中带着柔软的善意。

“爹,你看,那个小哥哥的眉毛好漂亮啊。”

嗡然一声,镜像坠在雪地中,一切戛然而止,堪堪停在这里。

(二)

浔阳城的那年冬天,雪积了三尺厚,比往年都要冷,梅家当铺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柜台下争执着。

那大的是城里有名的赌徒,小的是他儿子,才七八岁的模样,穿得很是单薄破旧,眉目却极为坚毅,死死拖住父亲。

“不行,不能当,娘说了,这是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了,当了都不能过年了……”

那赌徒老子暴躁得很,一脚将儿子踹开,毫不留情:“滚滚滚,死一边儿去,别妨碍老子发财!”

他说着扬手一抖,柜台上立刻洒满一堆乱糟糟的物什,那掌事皱眉摇头,赌徒却毫不在意,将碎银和票据一把卷入怀中,急切地就欲奔出门,改改手气去谋他的“生财大计”。

孩子见状,脸色一白,没拖住父亲,反而被他掀倒在地,跌坐在柜台下半天没起。

便在这时,一个声音自大堂一侧传出——

“爹,你看,那个小哥哥的眉毛好漂亮啊。”

这话不仅令脸色苍白的孩子循声望去,也令雪地里赌徒的脚步一顿,敏锐地回过头来。

梅家当铺有位身体孱弱的小姐,是梅老爷唯一的女儿,被他捧在手心,要什么有什么,浔阳城的人都说,恐怕要天上的星星都会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

风雪呼啸,赌徒的直觉没有错,那说话的小姑娘裹在狐裘中,牵着一位富贵老爷的手,正是梅家的小姐,梅岳绾。

梅老爷低头问女儿:“你喜欢?”

小姑娘尚年幼,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只是下意识地点头:“喜欢,跟画出来似的。”

又黑又密,英气如宝剑,俊朗极了,不像她的,白乎乎一片。

她说着松开父亲的手,小鹿般轻跃上前,温柔地将那愣住的小哥哥扶起。

而另一边,梅老爷已经看向门外雪地里的赌徒,目光复杂。“这是……你的儿子?”

那赌徒早已凑上前,点头哈腰:“是是是,是贱子。”

梅老爷余光扫向两个孩童,见到女儿满脸的笑意,不由也微微扬了唇,心中有了计量。

“你这个小儿……当吗?”

缓慢的一句话在寒风中响起,赌徒双眼一亮,想也未想地猛点头:“当当当,难得梅老爷看得上眼,收了我这小儿再好不过,只是别看他小,人却可机灵了,身价也自然不同其他死物,这价码……”

梅老爷抬手皱眉打断,从怀里掏出个钱袋,随手抛入雪地中,赌徒赶紧去捡,一打开,好家伙,满满一包的金叶子,他两只眼睛都要闪花了。

“去柜台勾当票吧。”

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赌徒毫不在乎那话中的厌恶,喜不自胜地收了钱袋,爽快应下。

当票一勾,典卖成交,柜台下,衣裳破旧的孩童脸色煞白,推开梅岳绾的搀扶,声音都变了。

“爹!”

“叫什么叫,老子发了财,打个转不就把你赎回来了!”

赌徒似乎生怕梅老爷后悔般,揣了钱没入风雪中,转眼就没看见了,而那身后被他当掉的小儿,被几个伙计拖住,声声叫得撕心裂肺:

“爹,爹,你回来,不要扔下我——”

梅老爷已将女儿带入里间,远远望着这一幕,无甚表情。

他只是忽然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温声道:“岳绾,爹给你找了个伴儿,陪你说话,陪你玩,你开心吗?”

裹在狐裘里的那张小脸怔怔看着大堂,长睫微颤,她毕竟太小,还不懂典当的含义,听到父亲问她,连忙抬头,有些迷惑:“我开心的,可为什么,小哥哥……不开心?“

梅老爷无声一笑,望向堂外飞雪,目光悠远绵长:“你开心就够了……这世上,老天爷不会让每个人都顺心如意的,你不也身染怪病吗?人各有命,他总有一天,会认命的。”

(三)

姜涉被当在梅家后,整整两天,不吃不喝,血红了眼,嘶哑着说要回家,像头见人就要咬的小兽。

家?梅老爷冷声一哼,你哪还有家,这就是你的家,小姐就是你唯一的主人。

姜涉呼吸急促,瘦弱的胸膛剧颤着,吓得梅岳绾缩在父亲身后,只觉那对好看的眉毛忽然变得凶狠无比。

她懵懂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摇摇父亲的衣袖,带了些恳求:“我不要小哥哥陪我玩了,不要了,让他回家吧……”

梅老爷安抚了女儿后,看向姜涉,沉吟片刻,以大人之间谈判的口吻道:“也罢,小儿郎,我给你个机会,你现在就去找你爹,找到他,把那包金叶子要回来,这桩典当就不算数了,一手还钱,一手清票,你立马就能回家。”

姜涉盯了他许久,小狼崽一般,几乎是恶狠狠地应下:“好,这是你说的!”

冰天雪地中,一辆马车缓缓跟着前方的少年,车里的梅岳绾不时探出脑袋,关切地望一望那道单薄孤绝的身影。

城中赌坊林立,姜涉显然干过不少次这“找爹”的活,驾轻就熟地拐进一家又一家,心中虽焦急如焚,面上却沉静坚毅得不像个孩子,看得车里的梅老爷也不由点头暗叹,想将此子留在岳绾身边的念头愈发重了。

终于,在摸到第十二家赌坊的时候,姜涉找到了他赌红了眼的父亲,确切地说,两人是撕扯着从赌坊里出来的。

“哪还有金叶子,老子全都输光了,都怪你这个丧门星,你一来老子就连输了好几把,你给老子滚远点……”

姜父骂骂咧咧的,将姜涉踹倒在雪地里,姜涉却又一下猛地扑起,杀气腾腾的,凶悍得不像个孩子。

“我不管,你借钱也好,怎样都好,你先把我赎走,只有你才能赎我,这些钱以后我会还给你的,等我长大了,我就带阿娘和阿弟阿妹们走,走得远远的,跟你再没有关系……”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扭打纠缠起来,雪地里眨眼就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梅岳绾将脑袋探出窗外,隔着人群看到姜涉拖住一条大腿,死命不让他走,那急于脱身的姜父也恼红了眼,一脚脚发狠踹去。

“撒手,给老子撒手!”

大片皎白的雪中,梅岳绾眼尖,忽然就瞧见了一抹红,自姜涉身后,蔓延出一路痕迹,她心头一跳,控制不住就想跃下马车。

人群被头小鹿似的身影挤开,一袭清贵华裳随之跟来,声音冷冷地在雪地里响起。

“人是我梅家的,踹死了你赔吗?”

姜父动作一滞,扭头呵出一口白气,牙关都在打哆嗦:“梅老爷,我,我在替你教训这不听话的贱子呢。”

那袭华裳长眉一拧,负手冷声道:“你要赎走他吗?”

姜父连忙摆手:“不不不,他能跟在梅老爷身边,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不赎,不赎……”

他仿佛当真怕梅老爷问他要赎金,忽然瞅准一个空当,拔腿就挤出人群,落荒而逃。

地上的姜涉脸色一变,顾不得疼痛,咬牙就想挣扎起身:“你回来,你别走……”

裹在狐裘里梅岳绾赶紧搀扶住他,小手下意识捂住他鲜血汩汩的伤口,疼在自己身上一般:“小哥哥,小哥哥你没事吧……”

姜涉却疯了似的推开她:“你滚开,别碰我!”

踉跄的梅岳绾被梅老爷的大手接住,他睨向狼狈的少年,在风中一字一句:

“小儿郎,我给你机会了,你听到你爹是怎么说的了,你认不认?”

(四)

姜涉当然不认,他被独自关在黑压压的房中,闹到大半夜都不消停。

倒是梅岳绾提了盏小灯,半夜悄悄摸到门边,贴着房门听了半晌后,伸手往自己衣兜里掏去。

门下方有扇小窗口,专供日常递饭所用,此刻却伸进一只雪白的小手,手心打开,只听到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

“小哥哥,给你吃糖,你别哭了。”

门内霎时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梅岳绾感觉到那颗糖被人拈起,还来不及高兴,糖果却又转瞬被人从小窗口里被扔了出来。

“不要你的糖,假好心。”顿了顿,门内的人嘶哑道:“我也没有哭。”

梅岳绾也不生气,裹着狐裘捡起那颗糖,又提灯回到门边,靠着坐了下来,吹了吹,自己剥开含进了口中,半天没说话。

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不知在想些什么,等口中一颗糖融尽后,才又掏出另一颗,依旧往小窗口里递去,不出所料,没一会儿,姜涉又给扔了出来。

梅岳绾抿了抿唇,再去捡,捡完自己吃了,又递新的,姜涉再扔,如此循环了好几次后,门里的人终于不耐烦了:“你有完没完?”

梅岳绾靠着门,长睫微颤,小鹿一般,话中带着讨好:“小哥哥,我有很多糖很多糖,你扔不完的,就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糖甜丝丝的,我爹说,吃了就不会难过,不会想哭了,我每天都拿给你吃,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滚蛋!谁要吃你的糖!”姜涉捏紧拳头一捶地,恶声恶气道,吼着吼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滴答坠落,他捂住眼睛:“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仿佛听出门那边的哭腔,梅岳绾又把手伸了进去,有些慌乱:“小哥哥,你怎么了,你别哭……”

她才说着,忽然低叫一声,原来是姜涉狠狠咬住了她的手,他一边咬着,一边含糊地骂道:“白毛怪,白老鼠,白瞎子,快放我回家!”

梅岳绾疼得眼泪直流,却又不敢大声叫出,怕把人引来,只得委屈挣扎着:“你不要这样说我,我爹说,这样讲我的人都是坏人……”

“谁同你说我是好人来着,你不放了我,我就天天咬你!”姜涉之前都没有看清楚过梅岳绾的模样,被带到梅府关起来后,才近距离瞧见她狐裘下雪白的全身,那番诡异场景让他不寒而栗,更加不愿意留下来与她作伴了。

如今他抓着她的手咬了好一阵才松口,嘴里狠狠吐出一口血水,顾不上门外传来的抽泣声,只恶声道:“你去告诉你爹吧,让他打死我好了,我就算死也不要和你这种怪物待在一起!”

姜涉是抱了鱼死网破的决心,等来的却是个他意想不到的结果,房门打开,梅老爷沉着脸,身后风雪漫天,衬得他面上浮出一丝疲倦。

“你走吧,只此一次,就当我做了桩亏本的买卖,以后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突如其来的逆转让姜涉有些无措,他却看到从梅老爷身后探出个脑袋,雪白的脸颊裹在狐裘里,手上的伤口小心地掩在袖子中,双目白似琉璃,怯生生的,却冲着他笑。

他瞬间明白过来,张了张嘴,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一辆马车直接将姜涉送回他家,临走前,梅岳绾想起什么,又掏出一颗糖,追上去,递给车上的姜涉。

这一次,姜涉没有犹豫,接了过来,薄唇微抿:“谢谢你,有空……我会来找你玩的。”

但这声“谢谢”才萦绕进风中没多久,入夜时分,马车便又将姜涉送了回来,只是人已经烧得糊涂了,神志不清地躺在车中,满脸泪痕地说着胡话。

世事能有多荒谬呢?姜涉是回了家,却晚回了一步,家中空空如也,早已一个人也没有了。

那赌徒到底输光了底,在债主第二次找上门前,连夜带着一家老小逃了,彻底离开浔阳城了,压根没想过还有个被自己卖在当铺里的儿子。

这荒腔走板的世道,人命多贱啊,还当不得赌徒手中一粒骰子的份量。

梅府的车夫说,姜涉整个人都懵了,身子摇摇欲坠,忽然一下子栽倒在雪地里,头脸朝下,死了一般,吓得车夫都六神无主,赶紧把人带了回来。

前一夜还生龙活虎的小狼崽,后一夜就丢了魂似的,仰面朝上地躺在床上,直勾勾地望着头顶的帘幔。

梅岳绾半夜偷偷来看他,爬上床,伸手往他眼角抹去,触到丝丝沁凉的湿意。

“永远不会再有人把我赎走了,我没有家了,没有阿娘了,没有弟弟妹妹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声如鬼魅,回荡在清寒幽夜里,梅岳绾鼻尖一酸,不由就凑上前,姜涉还未反应过来时,一抹甘甜已经送入嘴中,柔软的小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吐出来。

姜涉瞳孔骤然扩大,一发狠,咬上那细白的手指,梅岳绾疼得伏在他身上,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却咬紧牙,怎么也没有松开手。

她道:“小哥哥,我,我也可以做你的家人,这里也可以是你的家,我们家里有好多人,都可以陪你一起玩……”

姜涉却恨极了:“谁要同你玩了?你为什么要说我的眉毛漂亮?为什么要害我?”

那声音从梅岳绾的手掌下灼热传出,梅岳绾泪光盈盈,两条细眉白如霜雪,“我没有害你,我是真的觉得漂亮,我自己照镜子都瞧不清自己的眉毛……”

“闭嘴!”姜涉咬牙切齿,越想越恨,胡乱咒骂起来:“你这个白毛怪,白老鼠,白瞎子!”

他骂了大半夜,梅岳绾便伏在他身上,不吭声地听了大半夜,直到姜涉没了力气,糖也融尽了,他才真正认命一般,闭上了眼睛。

“你知道吗?”

帘幔飞扬间,他每说出一个字,都带着馨甜的气息,却落在梅岳绾指尖,像一根根细碎的银针,扎得她泛疼。

“有些人生来就是给人带来灾祸的,就像你这种白毛怪。”

“自己没有的,便要去贪别人的,占为己有。”

“我真的很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

(五)

梅岳绾后来知道,原来“讨厌”这种东西,也可以十年如一日。

而“喜欢”,也同样是如此。

姜涉就这样在梅家住了下来,却是心不甘情不愿,无论梅岳绾怎样迁就讨好他,他都不会给她一个好脸色。

其实随着年岁的增长,他已经知道当年自己被抛弃,大半责任是在他那个不愿称之为“爹”的人身上,但爹和一家人在哪呢?他什么亲人也寻不到了,满腔愤恨总要有个宣泄口,自然就尽数转移到那个源头身上。

这种郁郁难舒的状态,在遇到谷瑶儿的时候,终于有所改变了。

谷瑶儿是浔阳城一家大镖局的当家女儿,同梅岳绾差不多的年纪,放的风筝落进了梅家的院子里,她也是不拘小节,居然直接从梅家那个狗洞里爬进,想将风筝拿回,却一抬头,正好撞上姜涉那双错愕的眼眸。

“幺妹……”

谷瑶儿生得灵秀俏丽,同姜涉记忆中的幺妹长得极像,他一见到她似乎就回到了从前,鼻尖甚至都能嗅到那家中灶台飘出的米香。

梅岳绾寻来时,正是黄昏,一对少年少女坐在斜阳里,衣袂飞扬,手持风筝,有说有笑,依偎的身影如画一般。

她撑着特制的竹骨伞站在风中,忽然就不知该不该上前了,但他们却已抬头,同时瞧见了她。

那袭绯裳少女轻快起身,拍拍衣裙,眉目一挑,浑然天成的一份娇俏:“那就说好了,未来小师兄,我在镖局等你!”

她说完,也不去注意梅岳绾的反应,只抓起风筝,弯腰径直就想从狗洞里出去,惊得姜涉连忙叫住:“诶,你不用再钻了,直接走前门就行了。”

那袭绯裳摆摆手,笑如银铃:“那么远,难绕了,从这里出去快多了,我爹说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

她也是一口一个“爹说了”,却与梅岳绾的闺门小姐作派大不相同,随性洒脱多了,而很显然,扑哧一声笑出的姜涉,是更喜欢这种性子的。

等到人终于彻底消失,姜涉转过身来,遥遥对上伞下的梅岳绾,院里倏然就静了下来。

那一天的姜涉,似乎第一次对梅岳绾用了请求的语气,晚霞漫天,将他的身影拖得很长很长。

“我想进谷门镖局,学武艺,做镖师。”

风中,梅岳绾沉默了良久,才眨了眨雪白的睫毛:“好,我去跟爹说……”

他略带欣喜地走近她,她却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那,你还会回来吗?”

长睫微颤着,抬起的面颊苍白而纤弱,似头紧张无措的小鹿,姜涉的心忽然就柔软一片,他低低哼了哼:“当然会回来了。”

梅岳绾还来不及绽开笑意,他的嘴已习惯性地快她一步:“你家还捏着我的卖身契呢,我能去哪?”

才一说完,人便后悔了,果然,那张雪白的脸颊一怔,松了他衣角,神色又黯淡下去,姜涉手心微动,心头暗自一恼。

又这样,总这样,为什么就是不能同她好好说话?明明想的不是中伤讽刺,说出来却总要变味一番?

他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想,莫名的烦躁涌上胸间,像以往无数次一样,他又扔下她,头也不回地先行一步了。

该如何去面对呢?也许,她之于他,从幼年的那场冬日大雪开始,就已经成了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六)

踏入镖局的姜涉,犹如投入一片新的天地,有了同门师兄弟,有了亲切如幺妹的家人,长了见识本事,多了欢声笑语。

他去镖局的次数越来越多,回来的时候却越来越晚,常常是夜深时分,走到房门口时,冷不丁发现一盏亮着微光的灯,灯下坐着一道冷冷清清的身影,守在他门边,嘴里慢慢地含着糖,等他回来。

那样的梅岳绾,总是会令姜涉想到幼时她抵着门,安抚他的那些稚言稚语,“糖甜丝丝的,我爹说,吃了就不会难过,不会想哭了……”

心头莫名一涩,他不愿再深想下去,只是每次都对她道:“你不必这样,更深露重,你身体会吃不消的。”

而梅岳绾也每次都会抬起头,白若琉璃的双眸冲他一笑:“我没有等你,我在看星星呢,你房门口的星星是最多,最亮的。”

这样的回答,姜涉还能说些什么呢?

只有一次的回答不同,那天梅岳绾像是有些失落,倚在门边似叹非叹:“其实,我今天偷偷去了镖局,看到你和他们一起练功、射箭、说笑……我很想过去,可我甚至都走不出手里那把伞下,太阳那样大,我也不敢让别人瞧见我,那些你们每天都能做的寻常事情,我却觉得遥不可及,或许更多的是羡慕吧……”

随着年岁增长,她的病症越来越严重,全身白到几近透明,也当然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诡异,所以她基本很少出门,只是姜涉去了镖局,她实在太过寂寞,忍不住才去看他的。

似乎感受到梅岳绾的心绪,姜涉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在她身边坐下,说出一句:

“你的病会好的,世间灵药万千不尽,总有一种能够医治好你的。”

梅岳绾低下头,“嗯”了一声,其实,她更希望他说,他以后会早些回来,会多花点时间陪在她身边,可这些话,姜涉是不会说的。

她也不会说。

在镖局学艺几年后的一个立秋,姜涉接下任务,第一次离开浔阳城去押镖。

这是谷瑶儿的父亲,谷大当家极力作保,绝对会将人原样带回梅家,梅老爷才放手的。

可惜,离开浔阳城的时候,姜涉克制着,内心平静,确实没有“逃”的念头,押完镖回来的途中,他却鬼使神差,再压抑不住那些翻涌的冲动。

这一冲动,他便在悄悄驾马离队,镖局追来时,慌不择路地滚下山崖,摔断了一双腿。

仿佛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人被带回浔阳城,躺在榻上,任何疼痛也感觉不到了,心如死灰。

谷瑶儿来看他,他语气幽幽:“怎么会不想逃呢?我做梦都想找回阿娘和弟弟妹妹们……”

那种对家人的刻骨思念,大概只有平日总被他唤作“幺妹”的谷瑶儿才能明白,她转过身去,眼含热泪,忽然就出手捶打在几位跟来的师兄弟身上:“你们为什么要去追他,放他走不行吗,难道要把他一辈子困在浔阳城吗?”

那些与姜涉朝夕相处的师兄弟们,个个俱低下头来,饱含歉疚:“师父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人带回来,他同梅老爷立了约,不能失信于人……”

纷纷扰扰中,一道纤弱的身影始终躲在门边,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后,她才轻轻走出,一步步来到姜涉榻边。

雪白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她将他从头看到脚,目光不知在他身上停留了多久,直到那道身影都忍不住哑声道:“看够了吗,我这样一个可笑的废人,还有什么好看的?”

梅岳绾在床边坐下,缓缓握住他的手,他一动,没有挣开,她便握得更紧了,甚至贴到了自己的脸颊上,有温热的气息溢出唇齿,一字一句,带着至柔至坚的力量。

“你不是废人,我会让你站起来的,你还能走,还能跑,还能去镖局练剑,就像从前一样。”

一滴泪水,终于在这个时候,潸然落下,坠入姜涉脖颈里。

他眨了眨眼,心头氤氲一片,好似下了一场江南梅雨。

(七)

恢复的过程是那样漫长,梅岳绾每天亲自替姜涉上药,搀扶着他在院里走路,晚上替他按摩无知觉的肌肉,甚至累了来不及回房,就直接与他和衣而眠。

院里的花道上,姜涉开始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再爬起,他的情绪也时好时坏,有一日,当他好不容易走到一百步时,双腿却又控制不住猛地发起颤来,他终于暴躁不堪,一把推开梅岳绾:“滚开,别再管我了,放弃我这个废人吧……”

梅岳绾紧紧扶住他,苍白着脸摇头,姜涉发了狠:“松手,你给我松手!”

他身子摇摇欲坠,说话间,两人已相拥跌在了一起,尘土飞扬,随梅岳绾的泪水仓皇落下。

“我不会松手的,我永远都不会松手的,哪怕你真的瘸了,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

她跌在他身上,仍然死死握住他的手,不知过了多久,他另一只手才一点点回抱住她。

“怎么办,你这种钻牛角尖的劲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日子一天天过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姜涉会借着窗棂洒进的月光,久久凝视身边那张熟睡的雪白脸庞。

有些什么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就悄然发生变化了……

就在姜涉的腿开始一日好过一日,慢慢恢复到七八成的时候,谷瑶儿来了一趟梅府,与姜涉说了一番话,待她离去时,梅岳绾再次来给姜涉送补汤,却被姜涉冰冷的眼神吓到了。

“你爹是不是同你说,担心我好了,又成天去镖局不理你,或是生出想逃的念头,让你干脆在我的补汤里下药,让我的腿永远都瘸着,是不是?”

梅岳绾脸色一白,端着汤碗的手差点不稳,她想到谷瑶儿出门时望她的眼神,心中了然过来,当是父亲那几句抱怨的话叫她听去了,让姜涉生出误会了。

“不,不是的,我爹只是随口胡言罢了,他并没有真的想要……”

她话还未完,姜涉已经猛地一抬手,打翻她手中那碗补汤,碎瓷飞溅中,她差点惊呼出声,他却仰头目视着她,恨恨咬牙:“我为什么就不能逃?就一定要死守在你梅家,做你囚笼里折了翅的鹰?即便没有真的下药,那其他行径又与下药何异,扣着我的当票,与我师父立约,将我困在浔阳城,这些难道都是假的吗?”

许多东西不能想不能提,如一根导火索,过往种种又被再度翻上心头,彻底冲淡那些本已悄然滋生的温情。

姜涉的怒吼中,梅岳绾身子僵了许久,她雪白的睫毛颤动着,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蹲下去收拾满地碎瓷。

“我再去给你盛一碗来,你消消气,晚点我替你按摩双腿,扶你到院子里再走两圈……”

“不必了,别再惺惺作态了,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冷冷的声音打断梅岳绾,姜涉与她目光对接:“谷门镖局明日就会来人把我接去,这些活你以后都不必再做了。”

梅岳绾手一颤,碎瓷划过她指尖,“可是你还没有完全……”

“差不多了,难道还留在这,哪天不小心被人下药毒瘸吗?你能保证你不这么做,但你能保证你爹不这么做吗?”

犀利的连声喝问中,梅岳绾双唇动了动,却到底没发出声来,她低下了头,有什么坠在碎瓷上,同她指尖被划伤沁出的血珠交融在一起,晶莹殷红。

姜涉强忍着别过头去,一只手死死抓住被褥,等到身后终于再无动静时,他才一把掀起被子盖住头脸,在那无边的黑暗中,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

姜涉整整半月未回梅家,梅岳绾拦住要去镖局讨说法的父亲,自己悄悄撑起竹骨伞,趁没人注意摸出了门。

腿脚早已好利索的姜涉,才一跨出镖局,看见的便是那样一幕——

梅岳绾跌在地上,一群顽皮孩童团团围住她,一边扔着小石子儿,一边唱着嘲笑的歌谣,更有甚者,还去抢她手中紧紧握住的那把竹骨伞。

“丑八怪,白毛怪,梅家出了个鬼小姐……”

梅岳绾在地上蜷缩躲闪着,死死护住手中的伞,生怕被阳光照到一点,她苦苦哀求着:“不要,别拿走我的伞,我不是鬼小姐,求求你们……”

姜涉瞳孔骤缩,热血几乎一下冲到他脑袋上,他想也未想地就奔上前,拎着几个顽童大力甩到一边:“走开,都给我走开,别碰她!”

顽皮的孩子们被姜涉吓得面无人色,哗啦一下四散开去,梅岳绾抓紧手中摇晃的伞,冷汗涔流的一张脸还来不及看清姜涉的模样,已经被一件外袍从天而降地牢牢裹住了,姜涉覆住她握伞的手,气急败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别说话,谁让你独自出门的,你知不知道很危险?!”

梅岳绾被姜涉的外袍罩得严严实实,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总算舒服了些,她缓了一阵后,才闷在里面呐呐道:“我,我想来看看你的腿好了没……”

姜涉一顿,习惯性地呛人道:“当然好了呀,又不是骨头都碎成粉了……”却是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就将梅岳绾往怀中拉了拉,胸膛抵着她的脑袋,半晌才道:“你快把伞撑好了,我现在就背你回去。”

(八)

斜阳西沉,风掠长街,两个人的身影交叠着,摇曳间染了金边,如梦如幻。

回去的一路上,姜涉起码问了梅岳绾几十遍,身子还难不难受,梅岳绾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回答他,他脸色才好一些,未了,哼了哼,也不知在怪谁。

“你爹给你吃了那么多药,难道一点用都没有吗?”

梅岳绾默了良久,就在姜涉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却在他背上忽然开口:“没用的,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病。”

“那是什么?”姜涉一怔。

“大概是……因果吧。”

长风掠过梅岳绾的衣裙,她纤细的手臂勾住姜涉的脖颈,有幽幽的叹息飘入斜阳中,揭开那从不曾主动提起的隐情……

梅岳绾其实并不是天生“诡症”,一切的一切都源于一只白狐——

不知从哪跑来的白毛雪狐,钻入她家藏书阁,坐在各种角落,捧着书卷看得津津有味,也未化作人形,只用毛绒绒的爪子抓取一本又一本的书,窗下月中的倒影诡异万分。

梅岳绾的母亲第一次撞见时,简直吓个半死,那白狐也乖觉,立刻扔了书逃之夭夭,但没隔几天,又会下人慌张来报说见到那只窃书白狐。

彼时梅岳绾的母亲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出不得一点岔子,那白狐搅得府里人心惶惶,梅老爷也终是坐不住了,请来岐山的天师,悄悄布下法阵,那白狐果真上当受困。

是夜寒风呼啸,白狐拼死逃出了法阵,虽捡得一条性命,一只眼睛却被梅老爷当场射瞎,鲜血四溅中,那凄厉的惨叫声久久回荡在梅府上空。

白狐负伤而逃,临走前另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饱含怨毒地望了梅老爷一眼,让久经商场,处变不惊的梅老爷都心头一悸。

此后一晃眼就过去几个月,白狐一直未再出现,梅老爷提起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下,只当事情终归过去,风平浪静了。

而梅夫人的产期也将至了,就在她诞下梅岳绾的那一夜,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一件事情发生了,白狐又出现了。

瞎了一只眼睛的白毛雪狐显然有备而来,瞅准时机,一口咬住产婆的手,衔住那坠落的襁褓,眼底散发出幽怨的光芒。

满堂众皆变色间,它赶在梅老爷进来前,狠狠往襁褓里的女婴身上咬了一口,然后蹿出窗外,逃得无影无踪。

那一口并未让梅岳绾身上出现任何血迹,却让她瞬间从上到下彻底“变白”!

榻上的梅夫人只瞧了一眼,便尖叫一声,晕了过去,梅老爷抱起襁褓中发生骇然变化的爱女,一双手抖得不成样子。

而远处已有梅府下人惊慌失声,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梅府的藏书阁火光滔天,就那样一夜之间被尽数烧光……

白狐的报复惨重到人人都不忍目睹,藏书阁没了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梅老爷的妻女,女儿从出生就染上怪疾,妻子也受惊吓过度,没多久就撒手而去,梅老爷一下子就成了孤家寡人,带着幼女泪洒衣襟。

他一方面恨煞了那只白狐,一方面又怪自己太过冲动,为家人惹上祸灾,于是满心愧疚的他,从此以后再也未续弦,只一心照顾自己唯一的女儿,对她好得无微不至,有求必应。

他还花大价钱去请天师四处捉拿那只白毛雪狐,但辗转多年,始终未有下文,因为对白狐一族的怨恨,让他从小就替梅岳绾做了不少件狐裘,以泄心头之火。

幼时梅岳绾不知这其中隐情,最爱父亲送给她的漂亮狐裘了,但自从得知自己的“诡症”来源后,她便再也未穿过那些衣裳,也苦求父亲不要再四处逮杀白狐一族,剥皮拆骨了。

她只觉冥冥之中有因果循环,一番纷纷扰扰后,到底谁对谁错也说不清了,但她不愿意再纠缠在里面,不得解脱。

“所以,我这不是病,是世上任何神医都无法治好的因果,我大概一辈子……都只能做个不见天日的怪物了。”

斜阳中,梅岳绾伏在姜涉脖颈间,泪水漫出眼眶,一点点浸湿姜涉的心,他忽然一记低吼,带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胡说些什么,什么狗屁因果,一定还有办法的,一定有的……真是岂有此理,别叫我逮到那只畜生!”

怒不可遏的恨骂中,梅岳绾雪白的睫毛颤了颤,胸膛奇异涌起一股暖流,让她不由又向他贴近了些,再近些。

后来梅岳绾一直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停在那个斜阳微风的午后,他一直背着她,那条路永远也走不完,那该有多好……

可惜没有如果,浮云飘到生辰这一天,她把他的当票还给了他,从此两不相欠,一切到此结束。

(九)

梅府,隔着一道屏风,姜涉来向梅岳绾辞行。

梅岳绾去镖局还当票时,第一次精心梳了妆,此刻皮肤红肿溃烂,她坐在屏风后,不想以这样的面目见姜涉,也没有必要再见。

姜涉就将启程,离开浔阳城去寻找他的家人,真到了心心念念的这一天,他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为什么忽然……就因为我没有答应陪你回来一起过生辰吗?”

到底没忍住,姜涉握着剑,语气有些发颤地问了出来。

屏风那头静了许久,梅岳绾似乎轻轻笑了笑:“也许吧,也许我终于发现,不管我做再多,也不会真正等来你,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我现下累了,也没有力气再做更多了……不如就放手吧。”

姜涉呼吸一窒,上前一步,喉头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怀里就揣着准备亲手送给她的生辰礼物,那是一支他精挑细选的梅花簪,他觉得很配她,可他大概是没办法再送给她了。

他如何能跟她言明,这么多年来,他从不陪她过生辰,只是因为天意弄人,她的生辰与他母亲恰巧是同一天,多荒唐,他怎么能告诉她这个苦衷,怎么能彻底放下这个心结?

说来说去,终归还是他自己……伤了她。

屏风后,梅岳绾声音幽幽,仿佛看破了什么。

“万物皆为因果,当年我父亲射伤白狐一只眼睛,招来终身悔恨,而我无心夸了一句你的眉毛,便让你郁郁困在梅府数十年,到了今天,我实在不愿再重蹈覆辙,与其相看两厌,不如就此放你远去,因果结束在此,你不会再恨我了吧?”

姜涉鼻尖酸涩,无意识地摇着头,有些什么就要脱口而出,却被梅岳绾轻声打断。

“姜少侠,时候不早,快上路吧,趁我爹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未来不可期,山高水长,珍重。”

她压抑着起伏的胸膛,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可身上的痛楚还是铺天盖地般袭来,提醒着她她就将命不久矣,放姜涉离去的事情再也拖不得了。

耳边似乎回荡着父亲沉痛的话语:“你放心,爹不会让你孤单的,就算你走了,爹也要让姜涉那小子替你终身守墓,你那么喜欢他,有他陪着你,九泉之下你也不会孤零零的了……”

人总是要死的,可她怎么舍得让姜涉一辈子替她守墓呢,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还有那么多未实现的心愿,不该被她耽误,就让他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代她看看外头广阔的天空。

屋里,暖烟缭绕,一股哀伤的气氛弥漫在每个角落。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姜涉握紧手中剑,一字一字艰涩地开口。

“没有了。”那头轻轻道,顿了顿,声音更轻:“姜少侠,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握剑的手陡然一紧,听着这个陌生的称呼,姜涉心中墨浪翻涌,堵得他几乎呼吸不过来。

隔着一道屏风,谁也看不见谁,梅岳绾看不到姜涉眼中的泪光,姜涉也看不到她将一颗糖轻轻放入嘴中,溃烂脸孔下无声的悲恸。

屋檐下的风铃清脆摇曳着,如梦般美好,还像曾经难得温存,少年少女相互依偎看过的漫天繁星一样。

就在这一天,姜涉揣着当票,离开了浔阳城。

他在暮色四合中,扬剑看向远方,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先找到家人,找到之后再一起回来,回到梅岳绾身边。

他不信因果,他只知道,他早已经放不下她了。

(十)

姜涉骑着马才出浔阳城不久,便被一道绯红身影追了上来,马上的谷瑶儿肩负包袱,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笑得俏丽狡黠。

“阿涉师兄,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找家人!”

姜涉眼皮一跳:“你怎么跟来了,师父知道吗?”

谷瑶儿策马上前,与姜涉并肩而立:“知道啊,就是爹让我来找你的,让我跟你长点江湖阅历。”

姜涉看着兴高采烈的谷瑶儿,半晌,才无奈地牵起嘴角。

两人就这样共同上路,一路上,姜涉也将话说得明明白白,他只当谷瑶儿是妹妹,别无他情,让谷瑶儿暂且相随一程就行了,早日回到镖局才是正经。

谷瑶儿撇撇嘴:“兄妹就兄妹,日子长了,变成什么关系谁也说不定。”

姜涉哑然,只别过头,将手摸到了胸口,摸向那支贴身不离的梅花簪,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日,两人在一处茶摊落脚,姜涉又掏出那支梅花簪,久久凝视着,谷瑶儿哼了哼,将杯中茶一口饮尽,正要开口,邻桌却传来对话声——

“十三王爷的反军真的攻入浔阳城了?”

“那还有假,攻了城再一路北上,直捣皇都,十三王爷的野心可大着呢……”

“那浔阳城的守将就没抵挡住?”

“怎么可能守得住,城里早就尸横遍野了,几家金铺都被抢光了,多亏我拼死拉着一家老小逃了出来,不然也成反军的刀下亡魂了。”

“啧啧,难怪过来的路上看到不少难民,想必都是浔阳城逃出的百姓吧……”

茶杯咔嚓一声捏碎在指间,邻桌的对话戛然而止,几人齐齐抬头,只看到一道俊挺身影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跟前,腰间持剑,脸孔煞白,双唇都在发颤。

“你们说的可是浔阳城?可知梅家当铺现下如何?”

无论谷瑶儿怎样劝阻,姜涉仍是铁了心要回浔阳城,他目光坚定,从没有一刻这样确认自己的心意。

“如果她出事了,我余生都不会快乐,找到家人也没有意义了,因为那个家已经不完整了。”

谷瑶儿跺了跺脚,欲言又止,最终无法,只得目送着姜涉策马而去。她与他约好,等他一救出人来就与她汇合。

那是谷家在南边的一处老宅,谷瑶儿把地址给了姜涉,自己驾马直朝那个方向进发,她并不担心镖局上下的安危,因为她知道,父亲与镖局的师兄弟们,已经在那个老宅里等着她了。

早在父亲让她追随姜涉,离开浔阳城的时候,便已经告诉了她本意,她当时不明白,现在大概是明白了。

避乱,避开杀戮和战火,避开浔阳城里一场早就注定了的大动荡。

父亲算无遗漏,唯一的意外也许是……姜涉会偶然得知城中变故,奋不顾身地折回救人。

斜阳山道上,尘土四扬,一人一马飞掠而过,惊起鸟雀扑翅。

大风猎猎中,姜涉的一颗心狂跳不止,他按紧缰绳,苍白的面孔不住呢喃着,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十一)

姜涉在尸横遍野的浔阳城里足足找了大半月,梅家早就是一片断壁残垣,火中的焦尸不辨面目,他在尸堆里几近疯狂地翻找着,只要不到最后一刻便绝不死心。

像失去了所有知觉,血污糊住了眼前,脑袋里只有那道纤秀雪白的身影,直到这时,他才霍然发现,原来她已扎根在他心底这么深了。

可惜找啊找,不管怎么找都没有一丝线索,一丝踪迹,一直找到平反的军队进城,一举剿灭了十三王爷的反军后,他仍是没有找到梅岳绾。

领头的平乱将军叫樊平生,他不仅抓了反军,还留下来帮助浔阳太守处理一系列善后事宜,渐渐让浔阳城中恢复往日秩序,重拾太平,简直被城中百姓奉若神明。

可惜这些事情姜涉都已无暇顾念了,那樊将军领着军队从他面前打马而过,他都只恍惚看了一眼,便继续在街上抓到个人就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全身雪白的姑娘,连眼睛都是白色的……”

世界仿佛颠倒,他不分昼夜,忘却疲倦地寻找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找到她,不管是死是活,一定都要找到她,找到她就告诉她,他有多爱她,再也不会离开她了……

就这样疯狂地寻寻觅觅不知多久后,这天,姜涉又在街上逢人就问,却是一辆辇车穿街而过,身旁百姓夹道欢迎,他无意回头一瞥,整个人却陡然一颤,震惊难言——

车上坐着的人正是那一袭黑袍的樊将军,他身边还依偎了个女子,细长的眉,嫣红的唇,秀丽的发,赫然正是姜涉苦寻已久的梅岳绾!

不,确切地说,是没有那么“白”的梅岳绾,五官脸孔一模一样,只是头发黑了,瞳孔黑了,身上也有正常人的颜色了,不再是惨白一片,而是肤若凝脂,只比寻常人白一些而已。

辇车一晃而过,姜涉心头狂跳,疯了似地拔开人群,却未追上辇车,反而听到身边百姓议论纷纷,说着城中最近要有一桩大喜事了,那樊将军要在庆功宴上娶亲了,新娘就是和他同乘一车的那位娇娘子。

如遭五雷,姜涉握剑的手一紧,霍然转身,表情无比的吓人:“你们说的是真的吗,那樊将军真要娶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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