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出禅房时,天已黑透。道旁树荫重重,夜风清劲,吹得禅院前几排棕榈树摇摆不定,青石板小径的尽头,便是观潮长廊。白鹭江是条很美的江,位于寒香寺下,每年的春天,江畔会聚集很多白鹭,夜夜江潮,花月相映,引得不少显贵香客留寺观潮,故因此得名白鹭江。尤其每年春季。只是今夜,月黑风高,来观江潮之人,寥寥无几。
楚缘双目眺望着前方,夜空幽黑,一片虚空,唯江潮不息,从脚下滚滚而过。白鹭江两面环山,长约七十余里,途径数十个小村庄,而到达寒香镇只需十里的路程。
李玄奕不禁随着她,望向那片目力无法企及的大江之彼,望了片刻,胡乱挑起话题,询问在她看什么。
她的思绪瞬间被拉了回来,莞尔一笑,“黑漆漆的一片,没甚可看的,回去罢。”
两人信步走过一条青石板小径,越过一处竹林,未走多远,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
好在春雨如烟,并不甚急,若久立雨中也沾得衣衫湿,此刻原路返回,怕是晚矣。在楚缘迟疑的瞬间,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头顶,挡住了绵绵细雨,“前方不远处有一座凉亭,且去避一避吧。”
楚缘抬起明眸,望了眼头顶的遮物,余光扫过那张微微带着别扭的俊脸,心蓦然跳了下,轻轻嗯了一声。在李玄奕的护送下走了两步,她倏然顿下脚步,撂下一句“我还没这么娇气”的话语,一个箭步就飞奔了出去。
李玄奕一怔,望着那抹远去的倩影,放下衣袖,也跟着加快步伐,随在其后。
乌黑的夜色中,有几点灯光闪烁之处,果真是凉亭。
亭下一位老僧和一名青年正围着石桌而坐,背对着楚缘,目视亭外几丈远的一块板壁,不知在看什么。
“抱歉,扰了二位的雅兴,山雨忽来,前后皆无遮头避雨之物,不得已暂避,还请见谅,”楚缘擦了擦脸上细薄的雨水。
墙前的二人循声回过首来,心里皆是一声赞叹。
女子容颜如玉,正望着他们二人在微笑,眸光盈盈,瞳仁若有宝珠流转。
老僧两道长长的白眉动了动,不以为然地笑道,“姑娘说的哪里话,此亭非贫道所有,无需客气,进来躲雨便是。”
他身畔的青年一身粗布墨衣,面如冠玉,眼眸清越,轻轻转动着指上的那枚光泽莹润的脂玉扳指,打量着楚缘,蓦然不语。
得到应允,楚缘走进亭来,这才看清楚,那块板壁上刻画着一个大棋盘,老僧从棋里拈起一颗黑子,向竖立的棋盘投去,一颗棋子瞬间稳稳地嵌在棋道上。青年男子见势,也不甘示弱,拈起一颗白子跟着投了出去。楚缘见多识广,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有人如此下棋。老僧发子之时,挟风带劲,精准无误,深陷板壁,可见是经过长期的锤炼而成。而青年男子的投向准头稍偏,没嵌准棋道的交叉线上,可见是手法生疏。
楚缘曾听祖父讲过,当今世上亦有一人是如此下棋的,是以,若无料错,这位老僧便是玄德大师无疑了。至于这位青年男子,她一时辨不出他的身份,但从他优雅自若的举止和手上的玉扳指来看,必非寻常人物。不过,只是偶然路遇,对方的身份如何,她并不关心。
夜雨渐渐急了起来,珠链般从亭檐边上垂落下来,幸亏走得快些,才免成了落汤鸡,“当真是巧,原来玄德大师和二皇子也在。”
楚缘下意识的看了眼朝着自己走近的李玄奕,原来那位青年男子便是二皇子李恒。楚家虽世代久居江南,但也并非耳目闭塞,对京城之事多少也是有所耳闻的。
五年前,二皇子李恒,醉酒后纵火烧宫闱,险些致使皇宫倾覆,皇帝大怒,百官骇然,监察院上奏,御史台弹劾,言语铿锵,口诛笔伐,言二皇子身为皇子,酒后失德,言行有失,令列祖列宗蒙羞,若不言惩,恐宗室子息争相效仿,请求严惩二皇子。但也有高丞相为首的大臣替二皇子求情,言其有罪,但昔日也曾救驾有功,此前不曾做过出格之事。朝廷之上,一时争执不下,加之有二皇子生母蓝贵妃的以死相逼,皇帝最终大怒之下,罚二皇子移居寒香寺吃斋念佛,以赎罪愆,无皇帝诏令,永世不可踏出寒香寺一步。
不知他这般隐忍多年,心中可否还存有一丝不平之气,会不会悔恨当年之举?
亭中突然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玄德大师用恍如遇故人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眼,跟着心情甚是愉悦地打了个哈哈,“多年不见,奕小王爷越发有容亲王当年的风采了。”
“玄德大师亦是道风仙骨,”李玄奕侧着脸,唇角笑意如勾。
二皇子这才看到李玄奕,微微一怔。
他的这位堂弟,比自己只小两岁,有他在,太后的眼中,便不会有他这个孙子,就连自己的父皇,也是对他的称赞多于自己。
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是一个夜雨阑珊之夜,他若前往父皇的寝宫,无意听到了他的父皇曾醉后流露出,百年以后若膝下无能子,便从宗室择选出继承人的梦呓之语。
那时,他极为震惊,但兹事体大,并不敢对外多言。他觉得自己是没有机会的,只要勤勉上进,且有上高丞相的助力,必能得到父皇的倚重。但是,五年前那一事,他便心灰意冷了。他敬重的父皇不顾百官纷纷替自己请求自清之谏,言其罪责难辞,惘顾宗法,便将自己逐出京城,禁于此地。
五年弹指一挥间,他已不是当年的他。
李恒一顿,脸上很快露出笑容:“堂弟何时来了这里?”
李玄奕含笑,看了一眼身畔的女子:“今日闲来赏花,一时忘了时辰,只好露宿一晚。”
楚缘立在亭边,望着滴答而下的雨水,一时兴起伸手去接一接,白皙的小手沾上水珠,如玉般好看。时下初春,乍暖还寒,鬼使神差的做出了令自己都觉匪夷所思的举动,竟伸手扯下她接水的动作,“夜深露重,免得感染风寒。”
“不劳你忧心。”半夜被雨耽搁在外,她唯一能打发消遣无聊的时光也就只有这个了,玩的起兴,却倏然被阻止,显然是不乐意了。他越是制止不让,她就偏要。她刚伸出手,他又伸手扯下,一伸一扯,谁都不服谁。
刚投完一子的云恒侧目,巧好瞧见了这一幕,男子眉目含笑,女子似嗔似怒,虽因二人是低语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举止间,任旁人看来,有着几分亲昵暧昧之味。他不由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听闻你向皇祖母要了一道赐婚懿旨,莫非这位就是......”
他停了停,看着二人。
较劲之间,忽闻得青年男子发问,两人同时错愕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又不约而同地应道,“正是(不是)。”
即使不用多问,云恒已能猜测出两人的关系,倒是这同时不同声的应道,令他颇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