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毫不知情的模样并不像在装傻,凌沐宸的脸色稍霁,将那日自己与李玄奕的交手,简扼地叙说一遍。
当她从凌沐宸的口中得知,那一夜自己醉酒后,李玄奕竟用一株千年人参替她给凌沐宸做了补偿,她的心仿佛被塞了一把沙子,刺刺砾砾的。她来京城的唯一目的便是拿到天星竺黄,尽快救治好师父,让师父师娘早日团聚。她只想和他尽快彻底脱离干系,今生再不复见。
只是,随着情势不断变化,她意识到他总是以霸道的方式侵扰着她,甚至用一道可笑至极的赐婚懿旨就试图束缚住她。他能如此大方替自己摆平麻烦,何曾不是为了保全他自己的颜面,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他自己。这么一想,她很快就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楚缘抱过酒坛,几个纵身跃上花树,仰头灌了两口酒,打了个酒嗝后,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打了个哈哈,道,“既然喝过同一坛佳酿,往后你便是我的兄弟了,今后若来江南,我定叫上我阿兄陪你不醉不休。”
这话撂下,她恍然想起她的堂兄楚枫,论样貌品性才情皆无可挑剔,唯独酒量,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四岁那年,她不想闷在府中读书习字,便拉着阿兄溜出府玩,路过一家农庄,一时嘴馋便唆使起他给自己摘果子,岂料倒霉得很,偷摘果子不成,反遭犬追。
那一身黑毛的烈犬龇着獠牙,甩着长舌紧追不舍,两人一时心虚慌不择路,钻进了一户酒家的库房,挪动酿酒的大缸顶住木门,方勉强躲过一劫。
谁知那烈犬甚是执着,硬生生守在门外,一守便是大半日,兄妹二人又饥又渴,忍不住舀了一瓢酒酿,你一口我一口地猛喝起来。
那是她生平头一回吃酒酿,一连喝了小半坛竟不醉。
而她阿兄便不一样了,那一瓢酒酿下肚,他一言不发便推门而出,单枪匹马地与猎犬搏斗。她至今扔记得,当年他七岁,屁股上因此留下了两道牙痕。
她笑了笑,往事不堪回首,将酒坛一掷,坛子隔空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凌沐宸的手中。
从女子的言笑晏晏中,凌沐宸很快就明白这主仆二人为何并无容亲王府的人跟随便出现在这荒山野岭之地,若越过寒香峰,大可天高任鸟飞。他挑眉看着她,“你竟想抽身离去?”
楚缘朝他一笑,毫不忌讳地回应道,“容亲王府虽好,并非我栖身之处,再好,亦非我良人,那道荒唐的赐婚懿旨,更是非我所愿。”话落,又微微抬起下巴,轻哼一声,“我无牵无挂,来去自由,如何就不能走?”
男子愣了下,又道,“天下女子都仰慕的荣光,在你眼里却一文不值。”
楚缘“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并非天下女子都想着穷极一生困于方寸之地,只为侍奉一个妻妾成群的男人,总有不想那么无望地终了一生的,哪怕不能像男子一样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倘若只求活得自由洒脱些,还是能够的。”
金色夕阳的余晖透过花隙映着她青春秀美的脸庞,他见识过这个女子是如何破了九大赌术高手,砸了他的永昊赌坊招牌,他更不会忘记她是如何无声息地潜入酒窖喝了他十坛无忧。
她能这般大言不惭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似乎也无那么意外了。
他望着女子的眼光幽深了些,欲开口接过话茬,便见齐尘前来通禀,说李玄奕正往此处赶来。楚缘把玩在手中的花枝倏然“咔嚓”一声就断了,果真喝酒误事,她只是在山上多逗留了小半个时辰,山高林密的,竟还是被寻来了。事已至此,她只好按捺住心神,另寻机会脱身了。
见凌沐宸将酒坛抛回给她,便一言不发而去,只他也不愿见到李玄奕,忙唤住他道,“世间无不爱惜自己子女的父母,你若处处苦着自己,冷着心性,不愿与人深交,亦不是你娘希望看到的。”
“人之一生何其短,不做自己何其憾,抬头朗朗青天,俯首浩瀚苍茫,何必将自己困于一寸三尺之地画地为牢,而失去活着的洒脱和自由,我亦信,纵有曳于泥途时,也总会在这纷繁斑斓的尘世里找出一丝希冀。凌沐宸,愿你也能活得没心没肺些。”
男子倏然顿下脚步,回首望了她一眼,深邃的眸底仿佛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随即被长睫遮去,无息又无痕,终渐行渐远,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楚缘抱着酒坛,顺势躺在花树上,缓缓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李玄奕来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听了多少关于她和凌沐宸说的那些话,全都听到了又有什么关系,非但没关系,反而,让他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目的,更好。
她深信,这样身份地位的男子,哪怕对一个女子感兴趣了,亦不可能给予太多的耐心。况且,她和他的相遇,本就是一种阴差阳错,而他之所以要给她冠个未来小王妃的头衔,无非就是出于报复。
待哪天他对她的那点兴趣或报复,彻底失去了耐心,便会弃如敝履。只是她,没有那个耐心和他这般磨下去,所以,她只能主动出击,让他知难而退。
凌沐宸已带随从离去,杏涟以为自家姑娘许是喝酒的缘故,唯恐她身有不适,欲上前询问状况,却瞧见一棵花树后走出了一道天青色身影,整个人登时定住了。
李玄奕乍然一扫地上积着一堆刚燃尽的灰烬和依稀可见的骨头残渣,伴着一股醇厚的酒味,视线最终定格在花树上的那道倩影上。一片乌黑如缎的青丝垂于枝下,随风飘飘,面颊薄薄地浮出了两朵红晕,斜阳映照,艳若桃花,灿如春华,皎如秋月,如此动人美景,世上哪一男子见了都难以视而不见。
落在他的眼中,却是刺目至极。
今日她故意将李琰和燕苒灌醉,以此相激太后,好解除婚约,这些伎俩都瞒不住他的,甚至也有着他对她的纵容和许可,毕竟以他的能力,这点任性之举,还是有能力摆平的。只是知她敲晕了府中的护卫,乘机逃出容亲王府伊始,他真的恼了,不惜遣人四处追寻她的踪迹,可派出去的人搜遍了城内皆无果,又命人扩大搜索范围,由城内扩延到城外五十里。他不信活生生的两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凭着一种本能的驱使和不甘,他决定亲自出马,一路追寻出城,终得以从丞相府小姐的口中得知她的去向,便又折来此地。
就是如此一股心气,驱使着他,翻过一座座山,在这一刻,寻到了这里,想到她在别的男子面前,饮着佳酿,言笑晏晏地开导着他。
他只觉胸腔之中,一阵闷意,暗暗翻涌,目光温凉地盯着她,“这般大费周章地折腾到此,酒也喝了,情也叙了,如今可痛快了?”
他的语气是冷笑的,还带着一丝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