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的情景,她总是充满了信心,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是的,她坚信那只是黎明前的黑暗,但是直到现在我却早已不那么认为,这座城市究竟怎么了?我们又究竟怎么了?
那个女孩发出惊恐的尖叫,她还很年轻,我相信她一定是被吓坏了,那一拳的确很有力道,几乎让我眼前一黑,一阵酸麻感从鼻尖开始一直向四周扩散,那是一种让你忍不住会流出眼泪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受伤部位太过接近而触动了泪腺,我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鼻梁骨断了。三对一,这并不是什么公平的战斗,何况他们是那么的年轻,强壮,所幸的是缺乏训练和经验。
右边的那个人是个身材匀称的年轻人,大约20岁左右,中等身高,平头,长着一张典型的南方人的脸,颧骨比起一般人更为突出,他是叫得最响的,但在吃了我几拳以后就缩了。左边则是个瘦小的男人,侧戴着一顶绿色的鸭舌帽,帽檐因为长期的磨损已经翘起了毛边,上面沾着一些污渍,手上拿着根略微弯曲的金属棒子,他从不正面进攻,往往会趁着朋友上来的机会从侧面给我来上几下,他很麻烦却不足为惧。
至于正中间的那个男的戴着一顶灰色毛线套头帽,身上是黑色的圆领T恤,胸口印着巨大的白色骷髅图案,一条发旧的牛仔裤上挂着各式的金属挂件,你可以在上面看到蝙蝠,指骨,耶稣十字架等各种不搭调的形状,都被毫无章法的靠几条链子给堆到了一起,一双有些发黄的耐克运动鞋,他很高大,几乎高出我一个头,身形偏胖,我可以相信在平时他应该一直充当着领头,他力气很大,几拳就让我有些站不稳,再加上体型的优势,几乎成为了最难缠的对手,但是这也将成为他的弱点,因为他会轻视我,面对一个比自己瘦小很多的对手,他会变得轻敌和自大。所以只要打败他,另外两位就会不攻自破,我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当他再次向我发动攻击的时候我率先向他的膝盖骨踹去,正如我说的,他们强壮却缺乏训练,仅仅是凭着本能胡乱地挥舞拳头,即使打算用脚踢也是毫无章法,所以他们忽略了下盘。在他扑上来的瞬间,他自身的体重和惯性增大了我这一脚的力量,伴随着一声脆响,我看见他尖叫着摔倒在了地上,用手捂住自己的膝盖,我相信那一脚已经将他的腿骨给踢断了,这对他来说是不小的打击,足以让他失去战意,但是同时对我也是一样,胸口开始阵阵绞痛,以至于我不得不用手依靠着墙角来维持住站姿,女孩在我身后无助地哭泣着,将最后的希望托付在了我身上,我看见他们开始畏惧地向后退去,他们害怕了,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老头不那么好惹,而我在这时候绝对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不能倒下,不能倒……
“喂,赵鹏!赵鹏!”我似乎听见耳边有人在呼唤我,“喂,赵鹏,赶快醒过来呀!”声音逐渐响亮起来。随后我看见了“她”,正摇晃着我,脸上透露着焦急的表情,时隔这么久,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和迷人,仿佛时间的法则在这里完全不再生效。
“啊,是你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这是我自己在说话吗?我自己也不清楚了。
“是啊,好久不见了。”她静静地坐在那里,露出恬静的微笑,那熟悉的笑容,我已经许久没看见了。
“终于见到你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此时我们正处在葱绿的草地上,前方是用白色大理石构筑的喷水池,从顶端美人鱼雕像手中的花瓶里,清澈的流水顺势洒落下来。我坐直了身子,先前的疼痛似乎消失了。
“哎,难得听见赵鹏会说这样的话,在我印象中你可是巴不得甩掉我啊。”她斜着眼坏笑着。
“啊哈哈,是啊,是啊。任性,脾气大,做事毫不留情,真是麻烦得不得了啊!”我大笑了起来。
“喂,我性格真有这么差吗?”
“可比我说的要差得多哦!”
“嗯~~~~”她生气似的撅起了嘴。
“不过,这才是林梦夜,林大小姐的作风不是吗?”我回过了头。
“赵鹏果然还是原来的赵鹏,连一句好话都说不了。”她轻轻地笑了下。
“喂,我真的很想你。”我一边说着一边拉住了她的手,“和我回去吧,这个城市需要你。”
“赵鹏。”我看见她的表情里闪现过了一丝迟疑,“不过,你最明白了不是,我,已经回不去了,所以,这个城市就拜托你了。”
“等等!”我看见她脱开了我的手,那身影在我面前越来越淡,我拼命想去拉她却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无形的屏障,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够到。现在我感觉到不舒服了,胸口开始剧烈地疼痛,一阵阵晕眩感使我不得不横躺在草地上,这些草开始飞快地变换着。
“大伯,大伯!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快不行了。”
“他能撑下去!”
“大伯,如果听见我说话就动一下手指。”
这是谁的声音,很陌生,我无法睁开眼睛,眼皮厚重得和灌了铅无异。
“很好,大伯,听着……”
说话声紧接着变成了无数的噪音,开始含糊不清,我知道他们在说话,但是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药水的味道是那么浓重,还夹杂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我听见了某种机器发出一种规律性的“滴滴”声。然后逐渐看见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又快速地消失。
“你来了,最终你还是来了,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冰冷忧伤。
“你知道吗,想象力是人类有别于一般动物的最不可思议的能力,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干嘛?”男人的声音,略带点尖利的那种。
“我等你很久了,当然也包括她。”现在这个声音异常的低沉粗壮。
这些声音都很熟悉,但是我却无法回忆起他们分别是谁,最后我感到一阵淡淡的幽香,让一切都充满了平静,一个悠扬而中性的声音在四周回荡起来,温文尔雅,也同样是我熟悉的声音,那是一个让人无法分辨出究竟是男还是女的声音,那个声音说道:
“欢迎回家,赵鹏,我们等你很久了。”
……
“他挺过来了。”
“是的,手术很成功,但仍然没渡过危险期。”
“通知他家人了吗?”
“他没有家人,他只是一个,流浪汉而已……”
当我醒来时(至少是我认为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身体还是疼痛得让人难以忍受,喉头干渴得要命,我想起身喝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半分。我试图想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最后,除去记得自己最后给那个男人来了一脚,剩下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您醒了,大伯。”耳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后一个身着白大褂的人走到了我的床前,俯下身子微笑着看着我,男人约莫三十多岁,架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显得非常斯文。
“我这是……”我想开口说话,却总觉得喉管里堵着东西。
“您在街上心脏病突发,是一个好心的女孩把你送到了医院。”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生怕我听不清楚,“除此以外您的右臂也骨折了,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是吗?”
“大伯,您就安心养病吧,您的医药费将由本地社区的援救机构支付,不过,在出院前必须填写一些相关的文件,大伯,您会写字吧?”
“啊,会一点。”我木讷地回答着,完全没有在意他在说些什么。但是我知道他所说的是关于十年前开始实行的全民医疗辅助计划,也就是说即使是像我这样的乞丐、流浪汉,也可以安心在医院里养病,这要是在40年前是完全不敢想象的,恐怕他们只会把我扔在街上听天由命。
“那应该就没问题了。”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等您出院后会有社区志愿者带您去指定地点登记,现在您就好好养病吧,大伯,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然后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继续说道:“需要我把电视机打开吗?”
“能给我倒杯水吗?”我问道。
“没问题。”
“电视也拜托了。”
应该说直到我喝下水的瞬间才真正感觉到获救了,在嘴唇碰到杯子的一刹那,我就像是小孩拿到了自己最喜爱吃的食物,开始迫不及待地将水送进嘴里,以至于那医生害怕我呛着,不断轻拍着我的背,随后他将我的床调到了合适的高度,并为我打开了电视机,在一切妥当之后,他才放心地走了出去,出去时还不忘提醒我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按手边的铃。我想此时大概是7点,因为正好是新闻联播时间,电视机里传出主播那机械不带感情的声音:
“第二十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顺利召开,会上,姬文轩总书记就当前经济总体状况发表了重要演说,演说中指出……”
“他们永远都在那里老生常谈,会议没有不顺利的。”声音来自与我相邻的另一张病床,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半靠在那里,正用颤抖的手端起杯子伴着药丸喝了一大口。
“四十年前的风格还真是一点都没变。”我朝他友善地笑了笑。
“可不是,他们总是在谈福祉、救助,似乎社会改善了,但是事实上本质还是没变,就像他们把你这样一个重伤病人扔进这间破病房,却把优质的病房给那些只是得了点咳嗽的有钱人预备着一样。”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有的时候我倒还真希望全民医疗辅助计划不存在,这样他们也好让我在我自己的老房子里快点死掉,而不是在这破地方度日如年。而我那忘恩负义的儿子除去每天送来一盆又一盆我永远都吃不完的水果外,也从来没问过我真正需要些什么。”
“无论如何,他们都只是希望你能够健康而已。”
“健康?我现在连拿杯水都感到吃力,他们却还希望我苟延残喘。”他显得有些激动,“对了,也许你可以帮我解决掉一些水果,这对你的痊愈也有好处。”
“即使我想吃,我现在也动不了啊。”我对他露出了一个我自认为算得上是顽皮的笑容。
“也是,这种时候我们只能叫看护小姐来帮忙,但是事实上她们永远都不会出现,可一到打针吃药的时候她们却像饿狼一样在后面逼着你。”他继续说着,“知道吗,现在的年轻人根本就没有半点进取心,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怎么吃怎么玩,怎么穿得漂亮,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哪里会像我们那时候一样,我们那个年代,才真正是神奇的年代,一个让人心动不已的年代。”他一边说着一边抬眼望向天花板,似乎开始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我当初就是被那些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神奇深深吸引才来到这个城市的。”
“神奇?”
“没错,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关于40年前流传在这个城市中的吸血鬼传说,那个,叫什么来着?”他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回想着。
“血姬莉丽丝。”我补充道。
“没错,血姬莉丽丝!就是这个名字!黑夜中飞舞在空中的女吸血鬼,美丽而致命。”他兴奋得一拍手,“我当初可是对这个传说痴迷极了,即使在血姬莉丽丝销声匿迹后很久我还在这个城市中寻找着线索,试图找到能证明她曾存在的东西,为此我老伴还吃过醋,只可惜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而现在的年轻人只把她当做一个茶余饭后的怪谈,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真正存在过。”他的脸上露出了遗憾的表情,“知道吗,在莉丽丝最后出现的那个晚上之后,我一直相信她还会再次出现,可惜无论等了多长时间都再也没有她的音讯,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就仿佛她只是一场梦而已。”
“只是一场梦而已。”我细细地咀嚼着他的这句话,一点一滴的回忆再次浮现在了我的脑海中,虽然过去了那么久,但它们仍然那么的清晰,虽然过去了那么久,但却不知为什么,我仍然忍不住让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滴落在手上。
“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曾存在过对吧,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城市里。”他继续说道。
“是的,我们都知道她曾存在,并且是真正切切地存在在这里过。就在这里。”我重复道,却不知为何感到心口一阵抽搐。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感而发而已。”我笑了笑,“可能,我是这座城市里最接近她的人了。”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随后表情又恢复了镇定。
“你要是能够向我描述一下你所了解的关于她的故事,我可以把我的所有水果篮子都送给你!”
故事吗?我该如何来描述这整件事情以及和她的相遇呢?即使到现在我仍旧难以忘怀这件事,虽然过去了四十多年,但一切仍然历历在目,宛如在昨天发生一般,她那玩世不恭的态度,以及在睡梦中呢喃的哭泣声,每每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听见。从她那娇小的身影划过夜空的第一刻,我早已决心要追随她,哪怕是天涯海角。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第一次见面,我都还记得,一切都始于45年前,2013年夏初的那个晚上,她站立在我的面前,眼中充满了坚毅和骄傲。
“赵鹏,汝是否愿为吾之血仆,加入这黑夜一族,与吾共享荣光?”
是的,我愿意,无论经历多少次,无论在何时,我的答案永远都是一致的,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