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墨和同学们被稀里糊涂带到医院E区住院部,像搓面团一样做了一次全面检查,然后分派到各个病房,每个病房十名同学。
宁浅在教室被带走后就没有回来,听说她就是那个“疑似病例”。
作为好友,沉墨有着对宁浅与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担忧,早晨肖婶还在说起这个事情,新闻她不大爱看,肖婶喜欢没事就守着电视机,看到什么重大新闻总爱唠叨几句。
这次有这么严重的病情,她应该最先跟风的一批人,几天来一直让沉墨拿板蓝根当白开水喝。
不知道从叔叔怎么样了。
晚上,护士拿来电话,让学生们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得知不能回家,有些依赖父母的女生嘤嘤哭了。她们在电话里吵嚷着要回家,那边父母似是在极力劝阻。
“还要在这里待两个星期啊?”
“这里有消毒水味道我不喜欢,菜也不好吃,我想回家……”
“我害怕打针……”
轮到沉墨打电话,她拨出熟悉的号码,听到那边传来低沉的男性嗓音顿时安心起来。
“从叔叔,我在医院。”
那边从风听到是她,连忙问道:“怎么样,身体没什么事吧?医生都说什么了?”
沉墨将医生的话转达给他:“接下来两个星期我们都不能离开医院,不过你放心,我没事。”
从风沉吟一声:“害怕吗?”
沉墨微笑:“不怕。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挂掉电话,从风盯着黑暗的手机屏幕呆呆看了一会儿,他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什么意外。
这个预感在两周后果然应验。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从总,沉墨被确诊患有非典型性肺炎,将由国家卫生部‘非典’专家组独立治疗。”谭文生说,“她暂时只能待在医院了。”
新闻里连日来报导这里病例死亡,那里感染几百人,整个深市好像在一夜之间就人心惶惶,街头巷尾无不打出“抗击‘非典’”的标语。
从风夜不能寐,赶到医院。
“护士,菁华实验中学初三149班的学生在哪间病房?”
扎马尾的白衣天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询问:“对不起,那七名学生中有两名已经确诊感染非典型性肺炎,必须隔离治疗,痊愈后才能与外界接触,其他五名尚在观察,也不能探视。”
“我可以隔着病房看看他们吧?”从风心中万分焦急。
身后有人匆匆赶来:“护士,我来了解一下菁华实验中学初三149班宁浅同学的病情。”
从风回头,是周轻歌的姐姐。
“啊,是浅歌姐。”
周浅歌看他一眼,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从风无奈地答:“我侄女是你女儿的同桌,被隔离了。”
“宁浅已经在这里治疗两周了,还不见好,不知道里面情况怎样,我哥说我们不能来捣乱,可是我女儿在里面生命垂危,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周浅歌抽泣起来。
“周校长,宁浅同学的情况现在已经稳定了,您放心。”护士递给她一份资料,“这是今天的治疗报告。”
“那沉墨……”从风望向护士。
“沉墨同学一周前开始低烧,现在伴有全身乏力、咳嗽与腹泻症状,已转入重症病房。”护士拿起自己的值班记录,“我要去查房了,二位失陪。”
两人在前台良久伫立,迟迟不肯离开。
这个病房里全部是离宁浅较近的同学,如果班级不是自由选择座位的话大概沉墨也不能和宁浅同桌这么久。
也不用待在这里了吧。
戴消毒口罩的沉墨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幕想。
她从书包里拿纸笔,写一张纸条,让定时来给她们检查的护士带出去。
宁浅在四楼,她在二楼。
因为宁浅病情明显,她已经被重点隔离,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
刚进来时沉墨请求护士带她去看宁浅遭拒,只好用纸条来传达信息。
“你感冒怎么样了?一个人无不无聊呢?”
“医生说我情况比较严重,这里除了医生就只有我,我妈说,现在舅舅已经去参加卫生部紧急会议了,好像闹得挺厉害的。”
“没关系,我们一定不会有事的。科技这么发达,不来点疑难杂症怎么对得起白衣天使啊!”
“哈哈,那倒也是。”
病房里静的出奇,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散发出刺眼的光线。
几个同学已经睡着了,沉墨还想再看看书。
有护士进来,悄悄对她说:“小妹妹,别看了,好好休息。”
沉墨点头微笑:“知道了。”
每隔几个小时就会有护士来巡查,给他们送开水和药片,并一一测量体温,几天来她已经习惯半夜身体被摆弄也还能沉睡不醒。病房的灯一直不曾关过,发出“嗡嗡”的电流声,里头的人就像溺水一般渐渐适应那种声音。
他们没有了来时的抱怨与挣扎,认命地被浓缩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每日面对着几个由陌生变得熟悉的面孔,那面孔还被白色口罩遮去大半。
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这几天以来给房间和个人消毒的护工沉墨都能搭几句讪了。
窗外大楼通亮,听说是住院部D区,隔着两行笔直的细叶树木,在初春里还能抽出几支嫩绿的翠芽,鸟儿似乎知道这里有如狼似虎的疫情,远远在天空盘旋不肯在枝头停留,树木更显得和这栋大楼一样寂寞。这是他们唯一能见到的外界的事物。
今天宁浅传来的纸条上字迹潦草了许多。护士说她发高烧,人都不怎么清醒了。
沉墨再传纸条去,很久没见她回复,护士对她的状况避而不谈,让沉墨有些紧张。
“非典”的危害她和同学们几天来几乎能倒背如流,医生要求他们自我防护。宁浅若真是“非典”患者,那她这个同桌不就是应该第一个被传染的么?
沉墨打了个冷战,缩进高高的白色病床里。
被隔离第六天。
沉墨又打了个电话回家。
她听到从叔叔的声音略带嘶哑,不停地在电话那头安慰她,沉墨很满足。至少这样,她知道从叔叔是关心自己的。
肖婶在电话里追问需不需要给她送醋来,被疯炒的食醋现在在她心里接近“神迹”,从风劝阻说医院不准探视她才作罢。
中午吃饭,沉墨握着一次性筷子食欲不振。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头晕晕的,脖子很痛。
大概是昨晚看书太晚没休息好。
她勉强扒了几口饭,躺回床上继续睡觉。
两个小时后护士又来给他们送药量体温。
“沉墨同学,起来一下。”女护士叫她。
沉墨摇摇头,昏昏沉沉的,示意自己起不来。
“你怎么了?”护士用手在她额头探了探,把体温计塞进她的腋窝里,在床边焦急地等待。
她看上去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病房,手上接触到的温度告诉她,这里已经有人反应不正常了。
“38.9℃……小张,马上去通知刘医生,208号病房4床体温升高!”女护士尖叫。她飞快地离开病房,到消毒区给自己进行全身消毒。
接着,几个穿隔离衣戴防毒面具的医护人员推门而入,有女同学惊叫起来:“你们干什么?!”
“你们需要分散隔离,以免交叉感染!”一名男医生把沉墨移动到推车上,对其他同学说,“你们跟他们走。”
他朝其他医护人员递了个眼神,马上推沉墨离去。
发现自己待在一个窗户被封得严严实实,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房间时沉墨顿感恐慌。
她撑起身子走到禁闭的门后,门上开一个四方形小洞,看起来是传送实物和药品用的。
“有人吗?”沉墨朝门外喊,“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住院部E区观察室。”有女人的声音回答她,“你醒了?”
一只深藏在防护隔离服内的手端着托盘伸进来,托盘里有药品和体温计:“四小时吃一次药,两小时量一次体温,然后写在体温表上。”又一只手交给她一张纸条,“有什么不舒服就按床头的红色按钮,明白了吗?”
“哦。”沉墨接过东西。
她的喉咙发痒,忍不住想要咳嗽,应该是鼻塞了,呼吸需要很用力。
默默吃下几颗药片,她躺回床上。
夜里,咳嗽让她睡不着觉,像是在一个蒸腾的物品里,她浑身发热,却没有一丝力气。
这是怎么了?沉墨迷迷糊糊地寻找冰冷的物体让自己好受一点,门“嘭”地打开,嘈杂的声音如同在另一个空间,而她被真空包裹着,无法呼吸,无法出声。
“你——叫——什——么——名——字——”有人忽远忽近地问她。
“沉……墨……”她声若蚊蝇。
身体被移动,一块冰凉贴上额头,使沉墨骤感轻松。
“化验结果表明,此病人同10号情况相差无几,确诊‘非典’,送她去重症病房!”
彻夜无眠,从风坐在电视前,期盼从电视里得到一些关于沉墨的消息。
现在全城戒严,市卫生系统已启动“非典”防治橙色预警状态,许多学校停课,工厂停工,连他刚准备施工的“素叶城”也被政府下令暂缓。
而沉墨在隔离打来几次电话后就再无消息。
“患者干咳、少痰,伴血丝痰淋巴细胞减少,CD4+CD8+T均明显下降,细胞免疫可能受损,肺部的病理改变明显,双肺明显膨胀,镜下肺泡弥漫性损伤病变,有肺水肿及透明膜形成。肺部大片状阴影,为多叶改变,阴影吸收消散较慢,检查结果为阳性。”
疾病控制部门对沉墨病情给出结论:“可诊断为重症‘非典型肺炎’!”
他每天下午到医院领沉墨的治疗报告,上面一系列的医学用语他看得一片混乱,只知她的病情愈来愈严重,从风的心情也愈来愈差。
周轻歌忙着安慰姐姐,从武唐那里听到从风的小侄女也感染,很快打电话找到他:“你怎么样?没感冒不咳嗽吧?”
“我没事。”从风顾不上自己了。
周轻歌担心地说:“记得每天测量自己的体温,你要是生病了,帕缇夫可怎么办?”
从风回答:“我知道。”
他掐了电话在小客厅来回踱步。
突发异况让他措手不及,公司项目停工,一连串的手续繁琐冗长,沉墨此时出事使他如遭雷劈。
她是多么坚强的女孩,刚进医院时还带着笑声告诉自己她很好。
不到十天,她就躺进了重症病房。
而在医院隔离区外的自己根本无法见到她现在的样子,无法预知接下来会发生的情况,他感到非常无助。
自己把沉墨带来这个城市,却让她身陷险境,他如何向沉伯沉婶交待?!
也许她现在苍白得只剩薄薄一片,几乎能被风刮起,也许她现在在无尽的病魔折磨下痛苦不堪,也许她现在需要独自面对生命危机关头而没有任何依靠。
从风头剧痛,他一想起那个初潮时惊慌的孩子,就忍不住想要攀墙潜伏进医院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