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2月1日,火车渐渐远离。何禾眼前的城市渐渐模糊,在铁轨单调的咔咔声里,他望着窗外的眼睛也渐渐迷离。或许有什么东西,留在了这里不曾带走?他不知道,看着那些在秦岭深处的人家,积雪堆满的屋顶,荒苍的寒意在天地间弥漫不尽,该走的都走了吧,包括我可悲的爱情。何禾这样想着,便沉睡在了异乡渐行渐远的梦里:
梦里有一片开得繁盛的凤凰花,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孩骑着车在那片凤凰花下缓缓而过。花瓣总是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后是一条欢快着奔跑的白狗。但,飞舞的花瓣总是凋零在记忆的深处,埋葬快要湮灭的如尘往事;转而,花瓣飘落成白色的雪花,落在寒风里,漫天的雪花,大地一片白,白得耀眼而刺目……
何禾猛然醒来,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想着刚才的梦,想着梦里的故乡与记忆,竟觉得孤单了。他看看车窗外,天已经黑透了,暗暗的月光下还可以看到大雪依旧下着,火车在咔咔的声响中穿越着万水千山。
叶子君坐在父亲的身边看着飞机舷窗外的朵朵白云,心中的确充满了激动,而他的父亲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子君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还沉浸在她计划得逞的兴奋里。他父亲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那庞大的大铁鸟穿云破雾,现在开始下降了,广播里柔美的声音缓缓传来:谢谢乘坐本次航班……叶子君知道新加坡已经到了,她现在忽而感到有一丝紧张,她一直在想,等一会见到夏宇,她该说些什么呢?先前在心里念叨过很多次的话语,现在要全部崩溃吗?她想难道自己要冲上去打他两耳光然后走掉,但那样,自己的目的不就达不到了吗?
在新加坡的樟宜国际机场,叶子君和她的父亲缓缓地从舷梯上走下来,花园岛国的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城市干净得令人赏心悦目,可是叶子君却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些,她只是想着该怎样去把夏家弄回L城,如果夏家待在新加坡,那么她的计划实现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之前,叶子君的父亲已经把事情通知了夏宇的家人,要两家人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论子君和夏宇的事,在这件事上,叶子君的父亲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老人那天在打了子君后,看着哭着离家而去的子君,他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他一个人走到子君母亲的墓前,天下着蒙蒙的细雨,老人坐在子君母亲的墓前,对那块早已经斑驳了岁月风影的墓碑说开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记恨着你,几乎没有来看过你,我一直无法原谅你,所以当我知道子君和夏宇在交往后,我非常气愤,尤其是我在子君的学校得知子君曾怀过夏宇的孩子后我气得打了她。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打她,但我那时真的无法接受子君和夏宇的事。后来出来一个叫何禾的小伙子,他说自己是子君的男友,我当时就知道了他不是,但我也自欺欺人的认为他如果真的和子君好了,那是这件事最好的结局了吧。
所以我默认了他,我装着不知道,我请他到家里来吃饭,但和他交谈后我发现何禾是一个朴实而厚道的孩子,他问我,听子君说以前和夏宇家的关系很好,为什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呢?还有子君好像有点孤僻而敏感。我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也听得懂他话外的意思,所以我告诉他十年前夏叶两家发生了矛盾,夏强石当年做了对不起叶家的事,所以我是绝对不允许夏家的儿子再来伤害子君的。
但后来子君在知道夏宇一家去了新家坡后不顾一切的四处借钱也要去新加坡找夏宇。在我打了她后我觉得我应该放下了,我记恨了你那么多年,现在我只有子君一个亲人了,那天我看到她被打后哭着跑出去的时候,我决定放下这些年来的介怀了,如果夏宇真的能给子君幸福,我也不会反对了,毕竟,上一代的恩怨和下一代不应该有关系。
当叶子君看到在机场外候着的夏宇和她的父母时,她觉得有些事情自己还是很幼稚了。
叶子君的父亲和夏宇的爸爸心照不宣的看了对方一眼,并没有打招呼,而谁能想到之前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呢?
夏宇的母亲对子君和她的父亲的态度却很好,招呼他们上车,子君看到站在一旁显得很无助的夏宇,他的眼里看不出悲欢,只有一片漠然。子君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但他依然没有看子君。
在夏宇的家里,子君拘谨的坐在沙发上,她看着眼前和夏宇家人在交谈的父亲,她想如果当初自己的父亲不和自己一起来,那自己该怎样实现呢?
子君的父亲和夏宇的母亲在谈,而夏宇的爸爸则已经借故出去了。子君的父亲对这种情况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现在可以和颜悦色的同夏宇的母亲谈论子君和夏宇的事,他说,子君的事我不想再牵扯进上一代的恩怨,但是,我必须问清楚他们之间的事情,夏宇对子君是不是真心的,我已经想通了,如果夏宇真的能给子君幸福,那我就不反对什么了。
夏宇的母亲微笑着说,子君是个好孩子,从小我就很喜欢她,只是当年强石做了对不起你们叶家的事,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自责,当我们知道夏宇又再一次伤害了子君后,我们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再心安理得的在L城待下去了。只是,到了新加坡后,夏宇把自己整日关在屋子里不出来,我知道,他还是爱着子君的。看着日渐消瘦下去的夏宇,我也曾想来找你谈谈,只是当年我们夏家已经伤叶家伤得那么深,现在夏家的儿子又再一次伤害了叶家的女儿,夏家一直愧对叶家,我实在是张不开口了。
叶父默默的把夏宇母亲的话听完,他抬起头来,我已经决定放下了,我希望你们也放下,夏家当年伤子君的母亲伤得那么深,现在,我希望你们不要再伤害子君了。
在送子君和爸爸回去的车上,子君和夏宇坐在一起,两人都心照不宣的看着对方,事已经说好了:子君回去把大学念完,而夏强石坚持要夏宇在新加坡念书。只有等叶子君毕业了夏宇一家人才搬回L城去。叶子君知道这是夏强石在防着她,想用这两年来观察她,她感到自己遇上的角色很厉害。
叶子君在飞机上的时候温和的看着她爸爸,但她的父亲还是有些忧虑的看着她问,那何禾怎么办呢,何禾是个很不错的人呢。
子君听到父亲说到何禾,心就忽的惊了一下,像有千万把剑插入她的心间,她想起他默默地给自己倒水,想起他把6000块钱给自己的时候,说的那句,子君,我还要买票回家。想起他在那个冬夜把自己抱进屋里而不理众人的异样眼光,还有……她的泪早已经润湿了眼睛。
是啊,何禾怎么办呢?
子君的父亲看着含泪的女儿,轻轻的给她擦干了眼泪,说,好孩子,何禾也是个好孩子,你别哭了,他或许会找到他的幸福的。
子君忽然有些凄凄的说,对啊,有一个我的室友很喜欢他的,他们还是老乡呢。
子君的父亲微笑着问他的女儿,那你为什么不替他高兴呢?
子君沉默了,她望望舷窗外的流云,问自己,我为什么会不高兴呢?
大西南那个开满凤凰花的小城。
夜色已经降临,火车从北边开来,这座城市是它的终点站。
何禾站在高大的广告牌前,街上行人稀少,三三两两的旅客都穿着长长的风衣低头走着。路边的街灯泛着孤独的光晕。何禾仰头看星空,有星白的雪花落下。
何禾坐的公交在离车站不远的那幢白色房子前停下来,他提着重重的行李,只好用脚轻轻地踢门,爸妈,我回来了。
门很快被打开了,何禾看到了自己的父母,何禾的母亲高兴的对他说,回来了啊,快进来啊,外面那么冷。
很快,新年来了,何禾走在这座川南的小城时,能感到身边的年味渐渐变浓,爆竹声声里,何禾穿着的黑色羽绒服上的雪花被不时的震落下来,他看到了熟悉的街景,熟悉的人,但和他们相与而过的时候何禾也只是与他们淡淡的打声招呼而已,经过了那么多事,何禾此刻的心里充满了别样的感觉,或许是叶子君的事让他感到难受吧,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在小城的图书馆那高大的石阶上,何禾竟看到了白玲,她拉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站在图书馆的门口,正高兴的说着什么。
何禾站在石梯的底端,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和白玲说话,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白玲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白玲明显愣了一下,她定定地看了何禾一眼,何禾对她微微一笑,但白玲却转过头要进去了,何禾终于忍不住叫了声:白玲!我有话要对你说。
白玲停了下来,但并没有回头。她背着何禾问,有什么事吗?
何禾赶紧走上去一把拉住了白玲的手,叫了声,白玲。
但白玲一下甩开他的手,说,不要那样,你会吓到我的。
何禾觉得一下尴尬起来,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白玲没有再说什么,她看了一下手表说,我要走了,我还有事。
何禾说我送送你吧,但白玲一直坚持说不用。何禾只好说,那我先走了,再见。
何禾回到家时显得有些忧郁,他的母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何禾不知道该怎样说,只是说了句,没有什么事,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用手撑着头想必须把事情给白玲说清楚,他拿出了电话给白玲打电话,但是白玲没有接他的电话,他想想又打了一遍,这次白玲接了,但是白玲接了电话却没有说话,何禾对着电话喊,白玲说话啊,白玲你听到了吗,说话啊。
而在电话那头,白玲接着电话却在捂着嘴哭泣,她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电话无声的哭泣,电话里何禾一直说着,白玲是我错了,你说话啊,你说话吧,白玲,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白玲听着何禾在电话里的声线逐渐变得细小而单一,就在那声音快要消失的时候,何禾充满哀求的说,白玲,见我一面吧。
何禾听到白玲好像在那边低声的哭泣,他就赶忙说,白玲,你不要哭了,我马上挂了,我不打扰你了,还不行吗?
白玲立刻慌忙说,你不要挂啊,我答应你,在哪儿见面,你说吧。
何禾马上说那就在滨江路吧,好吗,我马上就走。
白玲也说,我收拾一下就来,你等我吧。
何禾立刻从柜子里拿出那件白色的风衣穿上,出门的时候才把围巾给围上,他回过头来对问自己要去做什么的母亲说,我去见一个同学,很快就回来。
何禾走到滨江路的时候,江边寒冷的气息拂到他的脸上,他紧了紧衣领,在江边走来走去,但是他还是没有看到白玲,白玲还没有来。
在这时他接到了白玲的电话,她问他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人。何禾就问,那你现在在哪儿?
白玲说她在滨江路广场的旁边,何禾就说,那你就在哪儿待着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
几分钟后,何禾在滨江路广场边找到了在那儿等着自己的白玲,他走过去对白玲说,走吧。白玲就跟在他的身后陪着他走,那天何禾带着白玲在滨江路走了很长一段路,这期间何禾不断的找话题来说,白玲都是被动的听或者回答何禾的问题。何禾说着说着声音就淡了下去,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走在江边,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静静地雪花飘在两人的身上……
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在江水泛起的时候,何禾看着白玲问。
我们以前就没开始过,怎么说是重新开始呢?
何禾转过来看着白玲,那我们——
我们开始吧——
江风卷起的浪花轻轻的拍打着堤岸,两个年轻人静静的走在滨江路的大道上,他们相互依偎着,在寒冷的江风中渐行渐远,黑色的风衣旋起的角在风中翻卷着。
以后的日子里,何禾和白玲一起去爬了冬天里的山,何禾总是在清晨的时候被白玲的电话叫醒,然后何禾下楼的时候就会在楼下等他,何禾看到她站在寒风中,头发上还凝结着寒气,虽然戴着围巾,但还是在风中瑟瑟发抖,何禾会心疼的看着她,然后对她说,你不必在这么冷的风中等我嘛。
然后他们就一起走,沿着公路一起走,走到市立公园就一起坐在长椅上看那些眼前过往匆匆的人,等白玲冷得不行了,何禾会站起来说,走,去咖啡店里喝咖啡。
于是两个冻僵了的人便手拉手的去附近的咖啡店里喝咖啡,何禾看着白玲在自己面前蹦蹦跳跳,觉得自己还是能够忘记那些人和事的,不是吗?
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何禾和白玲都以这种方式约会,虽然很冷,但是很有情调。
岁月和时间总是匆匆,很快,要开学了。
公园里的长椅上,何禾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白玲,缓缓的说,你什么时候去上学呢?
白玲看着何禾说,我和你一起去啊。
何禾说,那样的话,你要提前结束你的假期了,因为我今天刚接到杂志社的电话,要我赶回去谈谈我一篇小说的事情,所以我要提前走了。
我陪你去吧。
嗯。
2003年3月1日,火车渐渐远离,何禾望着窗外的那些熟悉的城市渐渐远离,他望望靠着自己肩膀的白玲,她很快酣睡如婴,不时在自己的肩上吐着泡泡,何禾笑笑,帮她擦擦嘴,然后看着窗外的景色就这样远离,那些在铁路旁青色草地里时隐时现的白色房子,低矮的山旁有缓缓的溪水,阳光已经开始明媚了,这一切都会让他想起这是凤凰花开的城市,三月初始,已有点点春意,而这咔咔的火车要把他带去遥远的北方,那儿的冬意还残留着吧,西北的狂沙啊,西北的寒风啊,这万水千山的火车带走的乡情是那么重呵。
重新踏上大西北的土地上的时候,何禾还是被那种刺骨的寒意给吓到了,何禾虽然已经在下火车前就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可是自己还是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而身旁的白玲,何禾看到后就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她戴上,白玲说什么也不要,何禾没有办法,只好赶快找了一辆出租车让白玲钻了进去。
车在寂寥的大街上开着,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白玲看着何禾说,L城竟然在三月还下雪呢。
何禾看着窗外的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着,他的记忆里汹涌着的事情竟又是那么多了,他不知道这种生活里他得到的东西是他所期望的。但是,时光已经不等人了,它不会因为你的迟疑和犹豫而停下步伐。
雪花飞尽的时刻,时光燃烧成灰烬,在青春的原野上,哗啦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