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冷平谷可犯了难，人间沧桑，七十年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光村西头的一片房屋，拆了建，建了拆，哪还有土墙杉皮屋？他搓着双手，面有难色，说：“难，难啊！时间实在是太久了。”
“是啊，七十年，半个多世纪哩。父亲大人已于去年腊月初四去世，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嘱托我今年清明节一定要去红土沟祭奠这位农妇，替他来了却心愿。”常石动情地说着，眼睛有些湿润了。
常小石也深情地说：“祖父临终一再嘱咐父亲要努力实现他的遗愿，直到父亲点头，他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吕青远疑惑不解，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非亲非故的，你父亲为什么一定要你来红土沟祭奠这位农妇呢？”
“是的，既不是亲属，也不是故交，只是因为……”常石悲伤地解释道，“红军时期，我父亲曾杀害了这位农妇，而农妇当时正在救助我父亲……今年清明节，我和小石是代表他老人家来红土沟谢罪的啊……”身旁的常小石早已热泪盈眶，不时掏出纸巾擦拭眼睛。
此时，吕青远更是急切地希望弄清这历史迷团。
于是，常石将七十年前的惨景讲述了一遍。
老甘、吕青远和冷平谷三人听完，很是惊讶，都为常阳光的过失感到痛心，又为农妇的崇高精神深深感动。吕青远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严肃地说：“平谷啊，为了不枉两位台胞此行，再难你也要想法子找到农妇的后人，找到农妇的坟墓，村里要把这事当作一件政治任务来完成！”老甘也强调：“对，对，为台胞排忧解难，这也是对台工作的重要内容。”
冷平谷再次认真地将村西头几家住户的变迁在脑子里细细地过了几遍筛，还是难以搜寻出常石要找的人家。
见此情景，常石父女俩脸上已流露出失望和沮丧的神色。
老甘建议道：“我看，不妨冷村长回去走访一下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请这些‘活资料’回忆回忆当时发生的事情，或许有用。”吕青远点头称赞：“这主意好！平谷你再辛苦一趟，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怎么样？”“行！行！没问题！”冷平谷转身骑着摩托，一遛烟就回了红土沟。常石很是感动，连声说：“大陆的干部为人真热情，真热情！”
中饭后不久，冷平谷气喘吁吁返回了。见他一脸的喜悦，大家知道事情有了眉目。
原来，常石要找的农妇叫严四妹。她儿子叫冷报春，新婚才三个月就去当了红军，后在长征路上壮烈牺牲。儿媳生下一个男孩，因产后大出血去世。男孩由村里一个叫冷迎春的抱去抚养，取各冷世贤。冷世贤因病已于前年去世，他的儿子叫冷石锁，是严四妹的曾孙。冷石锁二十来岁了。这几年农村人都外出打工挣钱，他以杀猪营生，三年前，就带着老婆到县城帮人家杀猪卖肉。
冷平谷介绍完严四妹一家的情况后，说：“请你们放心，我已安排人去了县城找石锁子，叫他明天早上赶回红土沟，早饭后领你们一同去祭扫他曾祖母的坟。”
见终于找到自家恩人的后代，常石激动不已，握住冷平谷的手不住地感谢：“谢谢！谢谢！”
老甘回了县里，吕青远安排常石父女俩在乡政府的招待所住宿一晚。想不到，这晚上竟发生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恶性事故。
四、夜袭仇人
晚餐时，吕青远在乡政府食堂盛情款待客人，席间好客地频频举杯，恳请常石回台湾后多介绍台商来西岭投资。如果不是小石说明父亲有高血压，吕青远真是会让常石一醉方休。常石很兴奋，破例多喝了几杯酒，表示一定要利用自己的各种关系，多邀请一些有实力的台商来西岭，也算自己间接为西岭作贡献，回报老区人民和告慰严四妹的亡灵。
回到客房，常石想起父亲的遗嘱，不由重又从提包中取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刺刀，满怀愧疚的抚摸着，想想明天就要如愿以偿，也就释然了。
躺在床上，不知是陌生地方的缘故，还是心绪难平，他辗转反侧，总是难以成眠。到凌晨时分，他困倦极了，慢慢迷迷糊糊起来。
正在此时，在朦胧中，他仿佛听见房门有撬动的声音，很快，一团黑影闪进房内。
不好，有坏人来偷窃！常石心中一惊，瞬间睡意全无，立即恐惧地呼喊起来：“有贼！有贼！快来抓贼！”
黑影听见呼叫，慌了神，稍一愣怔，但很快就一个箭步扑向床前，举起手中的短刀，凶狠的刺来！常石正要起身，赶紧用手一挡，顿时，感到胳膊一阵刺痛，随即，有滴血的感觉。他惊恐万状，意识到来者似乎不是谋财，而是害命，太可怕了，今晚就要命丧黄泉了。危急关头，他躲过了黑影的又一刀，猛然想到了那把刺刀，于是迅速地在床头柜上摸到了刺刀，顺手抄起来一阵乱刺。这时只听“唉哟”一声，黑影双手捂着腹部，踉踉跄跄夺门而逃，没走几步，就瘫倒在地上……
接到报案，当天夜晚，县公安局就来人把凶犯和常石押送到了县里。由人看守，两人先是到医院救治。常石手臂被刺伤，包扎后也无碍大事。凶犯则被刺伤腹部，出了很多血，要住院抢救。医生说，幸亏刺刀很钝，不锋利，否则，就没命了。常石听这么说，后怕极了。原本千里迢迢来大陆扫墓，一夜之间，怎么稀里糊涂倒成了犯罪分子啦！他后悔不迭，自己不该用刺刀刺向人家，转而又想，你不刺人家，人家可要你的命呀！唉，唉，想不明白！
案件的侦破很快就有了结论：凶犯不是别人，而是常石要找的严四妹的曾孙冷石锁。从来通知他回村的人嘴中得知，自己的曾祖母当年就是被常石的父亲刺死的，而曾祖母正在救常石父亲的命。真是恩将仇报的恶人！现在仇人的儿子来了，这是报仇的机会。冷石锁恨得两眼喷火，犹豫了一阵，硬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当夜，挑了把剔骨短刀，骑着摩托，就有了晚上的报复行动，只是未曾料到，常石竟有刺刀防备。
公安局认为常石是属正当防卫行为，不予追究法律责任，关了一天后，就释放了。冷石锁杀人是故意伤害行为，则要追究刑事责任。
当常石得知杀自己的凶犯竟是严四妹的曾孙时，震惊了。怎么会是这样？他思维混乱极了，不知如何是好，思前想后，他作出一个常人难以做到的决定。
五、仇将恩报
这一夜，常石又是毫无睡意。他心里痛苦万分，矛盾重重。他处在复杂的感情旋涡之中，恩与仇的天平，时而偏向这边，时而又倒向那方。假如凶犯不是冷石锁，而是别人，那多简单。可是，凶犯偏偏是自己家恩人的后代，他的报复行为又是为了替枉死的曾祖母复仇，而自己反而刺伤了他。冥冥的苍天啊，怎么这样作弄人哪！
天已放亮，他终于作出宽大为怀的决定。
常石找到公安局长，诚恳地为冷石锁说情，为他解脱罪责，作为受害的当事人，他请求不追究肇事者的法律责任。
公安局长一听，傻了眼，真是天下奇闻，哪有这样的受害者！半晌，才不解地问：“常先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常石动情地讲述七十年前的往事和自己此行的目的。
公安局长认真听完，沉吟片刻，解释道：“你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感情毕竟不能代替法律，既然冷石锁故意杀人触犯了刑法，那必然要依法从事！”
听说要依法从事，常石急了：“那，我，我……出10万元，保释他，总行吧！”
见公安局长满脸严峻，不动声色，常石又急忙补充说：“给20万，总可以吧！”
“常先生，你这不是以钱代罚吗？”公安局长忍不住笑起来，宽慰他：“既然是以法治国，就应当执法必严，违法必究，当然啦，在量刑时，也会全面考虑他的犯罪动机和杀人未遂这些因素的。”
听公安局长强硬的口气，常石已无话可说，他耷拉着脑袋，神情沮丧。正要起身离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忙对公安局长说：“差点忘了，刺伤冷石锁的刺刀满是铁锈，刺伤的人最容易得破伤风，一定要提醒医院注射破伤风抗毒素啊！”
公安局长很是感动，说：“常先生，您真是有一颗仁慈的心啊！仇将恩报，实属罕见！”
常石不好意思地讪笑，说：“惭愧！惭愧！”
回到西岭乡后，父女俩两天不见，宛如隔了半个世纪，忍不住抱头痛哭。哭过不久，两人又为一笔款子如何处理争执得脸红脖子粗。
按常阳光的遗愿，是将20万元接济严四妹的后代。可如今，却冒出个冷石锁犯罪的事来，一件最简单的事这下倒成了件棘手的事。
常石遵循父亲的遗愿办事，说：“我看嘛，还是以冷石锁的名字将这笔钱存着，等他刑满出狱后再给他。”
常小石坚决不同意父亲的决定，说：“冷石锁这坏蛋胸怀狭窄，为人凶残，他杀你，你还送钱给他，岂不惹人笑话。”
常石固执已见，脖子一拧，说：“我家的钱，想给谁给谁，笑话什么！”
常小石粉白的脸胀得绯红，一时冲动，连珠炮般讥讽道：“笑话什么？笑话你是东郭先生！笑话杀你的人有功！笑话杀了你你还赏钱！”
“你这鬼丫头，一派胡言！”常石脸色发青，气得直哆嗦。
“就是嘛！”常小石见父亲生了气，声音软和下来，嘀咕着，“宁可把这20万扔给乞丐，也不给杀人犯！”
常石思量小石的话也有道理，原来的想法开始动摇，说：“别说傻话，小石，你的意思是把这20万带回台湾？”
“这倒不必，老爷子的遗愿不可违啊！”
“那你说怎么办？”常石不明白女儿的意思，以为她考虑成熟。
常小石嫣然一笑，娇嗔道：“我也不知道，父亲拍板啊，反正，就是不能给那个坏蛋！”
既不能有悖父亲遗愿，又不想拗过宝贝女儿，常石一时无法决断。
见父亲一脸愁容，常小石安慰道：“父亲不用心焦，有钱不怕没用场，等扫完墓再决定不迟。”
常石想想，也只好缓一步再说。
一路辛苦，几番周折。明天就要去红土沟祭奠了，常石感到一阵欣慰。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红土沟的坟山上，死亡之神竟向他招手。
六、溢血坟山
按照中华民族的传统风俗，清明节前后三天都可以扫墓。由于突发事件的耽误，到清明节后的第二天，常石父女俩终于踏上了令他全家人梦萦魂绕的红土沟的土地。
在车上时，常石忧心忡忡，担心冷石锁被抓后，严四妹的坟地难以寻到。吕青远呵呵一笑，说：“常先生，放心，我已交待冷平谷找到了知情人。”
果然，小车刚在红土沟村部前的晒谷坪上停住，冷平谷热情地迎过来，身后蹒跚走来一位九十多岁，满头白发的老人。冷平谷介绍，在严四妹死时，这位白发老人曾有份参与安葬。常石心中疑虑顿消，倍感吕乡长的热心相助。
常石父女从小车后取来祭奠物品，一行人来到了村后的坟山上。经过白发老人仔细回忆和辨认，在碑石如林的坟山西山岗上总算找到了严四妹的坟墓。坟地上一片荆棘丛生，荒草萋萋。
常石脱下西服，从冷平谷手中接过工具开始砍去柴草。尽管动作生疏、拙笨，但干得虔诚、细心，连一根柴草都要砍尽，不一会已是满头大汗。常小石则用锄头给坟头培土。吕青远、冷平谷两人也一齐帮着。整个过程，无人言语，只有沉默。面对长眠地下的魂灵，尽管各有所思，但人们的心里都有如铅块般沉重。砍完柴草，培上新土，常石又取出那把锈迹斑斑的刺刀。望着手中的刺刀，常石心潮起伏，感慨万千。同是这把刺刀，常家两代人用它分别刺向严四妹的两代人，一次刺死恩人，一次刺伤仇人，天哪，历史有时竟会如此巧合，但愿悲剧不再重演。常石把刺刀重新用红绸包裹好，然后深深地埋在严四妹的坟头前。进行完这些程序，开始祭奠。常石父女俩把一对白蜡烛和一把线香点着插在坟头前，然后，把一迭迭打上铜钱的草纸和冥钞点燃，在“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烧钱纸的白烟袅袅升起，弥漫在一处处坟茔之上……常石神态怆然站在坟地前，先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缓缓跪下，往地上磕了三个头，像念经般喃喃低语：“严老奶奶，七十年了，我替老父亲来谢罪啦！请您老人家原谅父亲年青时的鲁莽和冲动！您挽救了父亲的性命，您是我家的大恩人……”说着说着，竟伤感地匍匐在坟地上抽泣起来……常石伏倒在坟头前，好半天，也不见起身。常小石弯下腰正要扶父亲一把，常石紧锁眉头，脸色苍白，痛苦地说：“我，我……觉得头很痛，恶心，想吐……”说着，突然，一阵眩晕，不省人事。常小石见状，“哇”地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冷平谷也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吕青远比较冷静，忙劝住常小石，问：“先不要哭，你父亲原先有什么病没有？”常小石哽咽着摇头，说：“其他毛病没有，父亲只是血压比较高。”吕青远原先作过乡村医生，他从常石血压高，几天来疲劳过度，现在又情绪激动以及眼前发生的症状来判断，可能是脑溢血，必须立即抢救。吕青远背起常石，半刻也不容耽搁，迅速地下山，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常石躺放在小车的后座上，以最快的速度，送进了乡医院。
经过医生的抢救，常石慢慢苏醒过来，见自己躺卧在病床上，身旁站着吕青远、冷平谷，还有一大帮人，床头柜上摆放着大袋小盒的营养品及水果，惊奇地向坐在床头两眼红肿的女儿：“小石，这，这……怎么回事呢？”常小石靠近父亲耳旁，说：“父亲，你在坟山上突发脑溢血，要不是抢救及时，可能……这回，全亏了吕乡长、冷村长他们。你看，乡里的书记、乡长都来看望你呢！”常石十分感动，不迭声地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你们啦！”
由乡政府出面联系，县医院派来了最好的医生，医生诊断，是轻度脑溢血。常石治疗一个月后痊愈，医生说，幸亏抢救及时，否则，后果将十分严重，轻者，半身偏瘫；重者，危及生命。
常石出院后，百感交集，感情之情难以言表，同女儿商量后，找到吕青远，热诚地说：“吕乡长，我想以我父亲的名义，捐资20万元，在红土沟建所养老院，专门收养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另外，我也捐资20万元，资助贫困失学的老区孩子。你看如何？”
捐资办慈善事业，求之不得的事。吕青远也不推辞，满口答应：“行啊，功德无量的事！”
半年后，常石牵线介绍两位台商来到西岭乡投资办厂，利用当地山区的资源，一位是办野猕猴桃酒厂，一位是办果脯蜜饯加工厂。
一年后，红土沟村建起了全县农村第一所养老院，取名“阳光幸福院”。
（原载福建《故事林》杂志，获该刊笫三届“海峡两岸采风”新故事大奖赛三等奖）
五百年前一家人
一、黑夜遭劫
仲夏的一天，时近傍晚时分，一辆黑色广州本田轿车飞快地行驶在西南交界处的一条乡村公路上。突然，小车发生故障，速度慢了下来，吭哧几下后，停在了一个村口处。
司机小鲁忙下车检查，捣鼓了半天，一直没有发现熄火的原因。他放眼望去，路旁不远处是一个掩映在一片竹林的小村庄。三四十户人家，象鸡屙屎似的东一泡西一泡地分布在山脚下、田坝上。这时，浓浓的夜色正慢慢弥漫开来，公路上空荡荡的，不见有车辆驶来。小鲁心里有些害怕了。他沮丧地对靠在车后排一位戴着墨镜、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说：“老板，不知怎么搞的，车抛锚了，怎么办？”
“怎么办，你问我怎么办，赶紧给我修呀！”被称作老板的人阴沉着脸，也是一副焦急的神情。见小鲁急得满头是汗，束手无策的样子，他又斥道：“只会开车，不会修车，熊包，快到附近看看有没有修车的铺子。”
小鲁抬头向四周观望，除村口不远处有一爿小商店，前面凉棚下一伙人正在吆三喝五地打扑克外，沿途是一片空旷和寂静。小鲁连走带跑来到小商店打听，得知这里叫冯家村。这一带没有搞汽车修理的，要修车必须到离这里有八公里的集镇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