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刑期还有半年,胡二愣实在忍受不了那鬼地方天寒地冻饥肠辘辘干重活的劳役日子。这天黑夜,趁着看管守兵打盹的机会,他偷偷逃了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胡二楞把在心里谋划多时的仇杀方案再仔细捉摸了一遍:傍晚悄悄地溜回家后,第二天不露面悄悄地呆在家里,深夜悄悄地翻墙入屋去把胡大贵一家人统统干掉,第三天凌晨再悄悄地外出去岳阳寻活干。整个行动不留丝豪痕迹,这真是名副其实的绝杀!神仙也不知道这桩凶杀案是他二楞干的。
捱到天黑伸手不见五指了,胡二楞才躲躲闪闪来到家。正要轻轻敲门,手指刚靠近,门竟“吱呀”一声开了。胡二楞不提防门没栓,突然发出的响声把他吓了一大跳。“谁呀?”昏暗的屋内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晃动,接着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两年多啦,胡二楞心头不由一热,压低嗓音喊了声:“娘,是我!”他娘颤巍巍过来,见是儿子站在眼前,泪水忍不住扑簌簌就掉了下来。她抹着泪说:“我的二楞儿,你总算回来了!”胡二楞也眼圈一红,强忍着总算没落泪。他返身关上屋门,埋怨道:“娘,你也真是的,天已黑了,怎么不关上门?”娘深深叹了口气:“你被抓走后,我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可以回来。这些日子里,我夜里就一直没拴门,是怕你回家敲门我睡着了人老耳背听不见。”原来是这样,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胡二楞听娘这么说,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晚饭后,胡二贵犹豫一会后还是硬着头皮说:“娘,我们山里穷,我回来后不准备在家久呆,打算后天赶早去岳阳挣钱。挣了钱再回家,买田买地,娶婆娘,好好孝敬您老人家。”娘尽管舍不得儿子又要远走他乡,但瞅见村里一片穷山恶水的,就不再阻拦。
临睡时,胡二楞没忘交待娘,说他回家的事不要张扬出去,免得又遭人说闲话。娘点点头,说:“你又不是升了官发了财回来,娘怎么这样糊涂。”
回到家的感觉就是不一样,胡二楞心里觉得安稳踏实多了,一个晚上都睡得特别沉。到第二天太阳有一竿子高,他才睡醒。
一天的时光眨眼就过去了。到了晚上,娘手捧一个红布包交给二楞,嘱咐他:“你明天就要出远门了,家里也没积攒下钱,你把娘陪嫁的这两样物件拿到城里的金店去兑换些铜钱作路上的盘缠吧。”胡二楞小心地打开红布一看,是一副黄灿灿的金手镯和一对金耳环,顿时,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间奔涌。他本不该要娘的陪嫁品,但想到自己衣兜里只有几枚铜钱,只好无奈地收下了。
儿出远门,娘总是放心不下,过来解开二楞的包袱看看忘了带啥。在里面一顿摸索,突然在衣服下面翻到一把锋利无比的短刀。娘脸上蓦然变色,厉声问:“你……你去挣钱为啥还带着刀呢?”胡二楞心中一惊,愣了片刻忙搪塞道:“这么远的路,外头挺乱的,我怕撞上坏人,节骨眼上可以防身用。”娘长叹一声,苦口叮嘱:“儿啊,出门在外,你可不要再犯事呀!再犯,娘可担待不起!”说着,又开始掉泪。这时,胡二楞对娘可不敢说硬话,只是低着头脸窘得通红。半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随口问道:“娘,胡大贵家还在老地方吧?”娘点点头:“老地方,他能搬到哪去!”说到这儿,又不解地问:“你问这干啥?”“嘿嘿,随便问问,人家是胡家庄的族长嘛!”胡二楞不自然地笑笑,要掩饰过去。
想不到提起胡大贵,娘却激动起来,絮叨开了:“二楞你看我,一整天只顾着高兴,差点忘了大事。我跟你说,大贵真是好人哩!你走后不久,家里的几丘田大贵就派人帮我家种上了。遇上逢年过节他家杀猪,还不忘剁几斤肉送过来。还有,你被抓几天后,大贵还上门送来了二百枚铜钱,说是官府里发的救济金……”“娘,你说什么?”胡二楞以为娘在信口胡诌,打断娘的话,诧异地问,“官府发了救济金?”他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荒唐事—自己抢了钱庄,官府还会发救济金?他低下头,说:“我犯了法,官府不可能发救济金,一定是大贵搞错了。”
“没有搞错,大贵分明说是官府发给我们家的”。娘尽管嘴里是这么说,其实她心里也挺纳闷,摸索着到里屋从夹墙内取来一个布包包,打开一看,确实是二百枚铜钱。娘又说:“当时我也挺奇怪的,因此这铜钱一直没敢动,想等你回来再问个明白。”面对两大叠不明不白的铜钱,胡二楞也不知如何向娘解释。
胡二楞躺在床上,回想起娘刚才说的一番话,心里已翻腾开了,与大贵的恩怨情仇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大贵对我家可以说既有深仇大恨又是恩重如山,深夜的仇杀行动进不进行?自己回了家又外出挣钱,难道还要大贵照料娘?还有这二百枚铜钱该如何处理……一夜就这么胡思乱想的,一迷糊,人就睡过去了。
天刚放亮,娘正要叫醒二楞上路,这时门外有人在喊:“二楞娘,你开门呐,我放了塘,送了条鱼过来!”
睡梦中,胡二楞惊醒了。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激灵,一骨碌爬起来,不由自主快步就去开门。门开后胡大贵见是胡二楞,神色有些惊慌,但很快又镇定下来,热情地招呼:“二楞回啦,回来就好!”把鱼放下后,尴尬地笑笑,问:“如今不再记恨我吧?”
胡二楞陡然面对昨日是仇家今天是恩人的胡大贵,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胡大贵解释道:“当年你犯了事逃回村,我是担心你不服气重新去干坏事。你那两个同伙当时逃脱后,不思悔改,半年后又去抢钱庄,结果被官府抓住后判了死刑,还株连了一家人,真是惨啊!再说,你成天那么东躲西藏过地老鼠的日子,总不是个事儿啊,不如尽早认罪服法重新做人。二楞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胡大贵说到这里,深有感触地又喟叹道:“如今太平盛世,官府减轻税赋休养生息,世间出现了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的景象,我们老百姓可不能做对不起朝廷的事啊!”
“就是!就是!”二楞娘不住地点头。这时,二楞娘想起了那二百枚铜钱的事,忙问胡大贵:“大前年你送上门的官府发的二百枚铜钱的救济金,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那些铜钱!”胡大贵狡黠地“嘿嘿”笑起来,“那不是官府发的救济金,是当时我揭抓二楞悬赏布告官府发的赏钱。二百枚铜钱啊,我寻思与其让村庄里其他人领走,不如我领来给你老人家安度晚年。为了不让大姐你记恨,我就说是官府发的救济金。再说,二楞被抓是迟早的事,可不要怨我啰!”
原来是这么回事!咳,面对眼前这个可恨又可亲的族长,二楞母子俩不知是仇恨他还是感激他。
胡大贵望着激动万分的胡二楞,沉默片刻后,狠狠心又问:“二楞你是判了三年刑吧,好像还有半年,怎么就回来了?”
胡二楞低着头一脸的死灰色,牙关紧咬,心里又开始咒骂这胡大贵多管闲事了。
二楞娘见儿子不吭声,忙现编着谎话搪塞:“二楞是……是患病提前回家治病来的。”
胡大贵心里清楚胡二楞是刑期未满偷偷逃回来的。他也不点明,摇摇头,只是告诫二楞:“像你这样,要是官府发觉了,可是要罪加一等啊!”叹口气后又说:“我看呐,还是主动归案自首吧,求得官府的宽大,第二次服刑看能否再服满半年就回来。你看如何?”
遇上这样认死理的族长,不同意又如何?难道又让胡大贵报到官府领着衙役第二次抓他?胡二楞无话可说,只得沮丧地同意了。
第二天早饭后,胡大贵押着五花大绑的胡二楞来到了县衙。击鼓后,知县升堂办案。胡大贵和胡二楞跪在堂前。胡大贵将事情原委细细禀告后,胡二楞正等着县令发话将自己关押起来重新服刑时,却见胡大贵又苦苦替自己求情,说是他娘年已八十好几了,体弱多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身边需要人照顾;况且胡二楞这次是自己投案自首,不像第一次,应当减轻罪责。说着,又双手递上一份保释文书,代表整个胡家庄一百一十六户人家,恳求知县大人宽宏大度高抬贵手,开释胡二楞。
知县接过保释文书一边看一边颔首点头,尤其是望着文书落款处一个个不同字迹的签名和一团团血红的手印,威严的脸上不由得蓦然动容,当即发话胡大贵和胡二楞站起,下令衙役替胡二楞松绑,准许提前释放。
胡二楞想不到胡大贵会代表一族的乡亲来保释自己,也想不到知县如此通情大度,心头一热,“扑通”一声再次跪下,感激涕零道:“感谢知县大人开恩,我胡二楞再也不会干傻事啦!”
胡大贵也信誓旦旦地表示:“知县大人请放心,我们胡家庄的人决不会做有罪于朝廷,有辱于家族的事!”
闻听此言,知县心中大喜,情不自禁一拍公案,感叹道:“朝廷有如此晓大义明事理的子民,大唐必定长治久安,永远昌盛。”
(原载北京《民间文学》杂志,后由河南《故事世界》杂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