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端午,报国寺都要准备一万只粽子施舍给游人。豆沙、桂花、果仁等馅,个亦甚大,颇为可口。因此士绅及寻常百姓蜂拥而至,往年常有挤压踩踏,致有伤亡。四周乞丐皆闻风而至,初夏的天气,身上散出的污秽气味令人躲避不及。僧人愤愤,便手执棍棒驱赶他们。因此,民间谣言四起,言报国寺僧人假和尚,真市侩。今年,主持智正亲自与诸施事僧人商议,施舍之时,当有所别,士绅羞于百姓为伍,百姓羞于乞丐为伍。但又不能写明或验明某人身份。田元照恰在寺中,给出一策,施舍士绅出,旦叫禁军把守,百姓畏惧,自然远避。亦可为百姓专设施舍处,自然排斥乞丐。若欲舍乞丐,但令老乞丐来主持,人见队列皆衣衫褴褛,自然躲避。如此,众皆喜欢。智正便叫执事僧依此而行。将士绅施舍处设山门前。将另两处却设于山脚。因此上山之人少了许多。
却说这日马进商行掌柜打扮,上唇沾着短须,下颌山羊须。穿着青色袍子。挺着肚皮,与杨府的两个护卫上山,到山门须走一段山路,他与田元照暗中约定,密事可来报国寺商议。但找修德和尚便可。马进亦乔装来过几回,与修德见面,彼此试探。修德常以言挑之:王策时如此跋扈,凌驾于你主之上,事事作梗,若杨中尉一再忍让,只怕无立锥之地了。
马进:田中使深得官家信任,王中尉甚忌,亦须早做计较。
修德:若杨中尉能与我主联手,制服王中尉不难
马进回来跟杨玄机禀明之后,杨玄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马进不知他心里如何盘算,便道:主公若以为不妥,日后我自不去见他。
杨玄机道:你若不去,岂不令其起疑,必去投王策时。
因此,趁端午节之机,马进立功心切,欲从修德口中探些口风。
走了一程,气喘吁吁。迎面三个女郎并肩而下,彼此说笑不止。相逢之际,中间女子忽挥动衣袖,一股香气扑鼻。擦着三人过去,一个护卫扭头看了看,笑道:浪荡妇人。用手摸了摸额头,忽觉头晕目眩,回身见令两人亦跌跌撞撞,便指了指路边一株松树:不如倚树歇息一时。
三人相搀扶来到树底下,靠着大树坐下。树丛后,方才三个女子跃出,两个执短剑,将两个护卫杀死。另一个举手一掌猛击马进脖项,顿时昏死。将两具死尸和马进都拖入林中。
马进睁开眼睛,发现置身一间屋舍,躺在坚硬的地面上,高高窄窄的窗户透进亮光来,外面转来吱吱喳喳的鸟叫声。马进摸了摸,浑身上下完好,并未被捆绑,便爬起来。忽听嘎嘎一阵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看时,门口交椅上坐着一个胖大丑陋的妇人,上系着一件红肚兜,下着犊鼻裈。脸上涂脂抹粉,手里提着一条皮鞭,笑吟吟望着马进。
马进如踩毒蛇,激灵往后一缩。妇人笑道:小可人,如今你是老娘手中猎物,便将你剁碎吞掉也不难。你若能伺候老娘舒坦了,自放你活命。
马进听了,以为她寻面首,踌躇半晌道:我力弱身亏,恐难如你之意。
妇人大笑:你细皮润肉,正合我意,近前来,与我且做得好事
马进稳了稳心神:恐你不知我身份,我非寻常商贾。
妇人听了,跳起来,抬手照他脸上一鞭,一阵痛热,伸手一摸,一道血痕。
妇人骂道:死贼囚,凭你是谁,落到老娘手里只有乖乖听命之份,敢说半个不字,将你剁成肉泥。
马进不敢吱声,慌忙点头
妇人又换作笑脸:小可人,你前来。将手中皮鞭往地上一击,啪地山响,
马进硬着头皮走到近前,闻到一股狐臭,令他作呕,强忍不敢显露,拱了拱手:大娘,有何吩咐。
妇人抬手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睁开你的狗眼,老娘貌美如花,你竟我做大娘。
马进慌忙拱手:小人瞎了眼,是小姐。
妇人方喜,柔声道:你扶我腿且跪下。
马进略一踌躇
妇人抬手又一嘴巴,打得他横动几步,半张脸便肿起来。
妇人冷笑道: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教你这身白肉成紫青
马进扑通跪下,颤巍巍将上唇下巴髭须扯下:小姐,你看,我是去势之人,有心无力。
妇人怪笑道:老娘岂能不知,与你相戏尔,可惜你一身白肉,教人眼馋。
马进哭丧着脸:既小姐寻错人了,何不将我放了,我必有厚报。
妇人嘿嘿一下:听闻净身之太监,下身如妇人,你可脱衣,我教众姐妹来齐观之。
这对太监来说是奇耻大辱。马进抬起头来,双目闪着怒火:如此羞辱,何不杀我,须知我亦非寻常太监,他日落到我辈之手,诏狱亦有许多花样。
妇人:看你还嘴硬,指了指墙上:你且看看再说。马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一股冷气从脚底泛到头顶。墙上竟然沾着一溜人皮,狰狞可怖。
妇人:你仔细了,若在嘴硬,一个时辰我便将你剥下来贴在墙上。老娘便是江湖上有名的谷剥皮。夜间小儿啼哭一提我名,立刻止住。
马进:我与你无冤无仇,因何暗算我。
妇人冷笑:老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马进:钱财我有的是,你若放我,随你所欲
妇人:老娘不是阉狗,见利忘义。我来问你,乔装往报国寺作甚?
马进:我主人乃杨中尉,差我去报国寺见一僧人。
妇人抬手欲打,马进慌忙举手护住脑袋。
妇人:别人惧怕杨太监,老娘不怕他,若叫老娘撞见,剥他老皮。你见一僧人何用乔装?密谋何事。
马进:因他是田元照心腹。田中使欲与我主联手对付王策时。
妇人尖声喝道:痴心妄想。伸手打了马进一下。
妇人又问:杨玄机窝藏巫医欲何为,今在何处
马进:此机密,我不知。
妇人冷笑:你是他心腹,如何不知,若不据实相告,我便动刑
马进:听闻我主亦迷恋丹药。去秋遣人护送巫医去岭南,途中逃逸,不知所踪
妇人:杨玄机夜宿何处,防卫如何
马进:我主亦如王中尉居无定所,虽贴身之人亦不知。府内护卫皆禁军精锐,防卫部署我等亦不得知。
妇人还欲问时,忽听门外有人扣门,她一脚将马进踢开,开门出去。许久未曾回来,马进乍其胆子爬到门口,将门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丛丛草木。并无动静,便开门蹑足潜踪而出。原来是在林中,挨着有另一间屋舍,门虚掩,几个人嘀嘀咕咕说话,听得不甚真切,他听得妇人说了:王中尉三个字。便溜至林中,发足狂奔,天已昏黄,
杨玄机不动声色听完马进讲述,看着他狼狈不堪,摆了摆手:下去歇息吧。
马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主公,小人无能
杨玄机:我不怪你,杨保一身本事,犹遭人暗算,何况你辈。马进不敢再啰嗦,只得退出去。
杨玄机靠在塌上细细思量,马进逃回便向他禀报,料无谎言,妇人杀他易如反掌,纵回不过令他带话。妇人欲他知晓王中尉便是幕后之人,分明弄巧成拙。
要不要除掉王策时,杨玄机反复权衡,犹豫不决。两个素来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不止,然心里都明白,若以死相拼,两败俱伤。因此不得不相互容忍。这些年合力主持中尉府倒是相得益彰。王策时凶悍跋扈,颐指气使,令人畏惧,庙堂文武及诸道不敢随意欺哄,杨玄机有谋略,然多居幕后,亦忌惮与文武、诸道纠缠。王策时在时,千夫所指,他倒毫不在意。王策时若不在,他势必抛头露面,自忖难以应付如此程序。且中尉府老太监及左军将士必不服,稍有不慎便成众矢之的。
他曾想令田元照与王策时相斗,若田元照出其不意除掉王策时,可将他扶起做傀儡。然田元照力弱,若自己不出手,难有胜算。况扶田元照,风险颇大,田元照与皇帝朝夕相伴,名器在手,防不胜防。故此,他一直以静制动,若王策时未曾流露杀机,他便隐忍不发。
未等马进说完,他便料定非王策时指使。然而究竟何人所为,是田元照还是他人?他尚不能断定。
杨保进来禀报,杨复恭求见。杨保虽失利,杨玄机并未责罚他,既还要用他,便不能令其自疑。杨复仁行事缜密,若不是有要事必不会夤夜求见。
杨玄机坐起来:速请见来。他对两个假子始终保持礼遇,他深知世人皆以改换门庭为耻辱,况有拜入太监门下。因此崇礼二人令其安心。
杨复恭进门叉手施礼:复仁见过父亲大人。
杨玄机脸带笑容:我儿且坐下说话,孩儿接手京师防务,秩序井然,多有辛劳。今日匆忙赶来却有何事?
杨复恭依言坐下:孩儿不放心父亲,特来省视。
杨玄机诧异:他这位假子内心有一股孤傲之气,素不屑于谄媚溜须。杨玄机生日,身边之人挖空心思进献礼物,独他无所献。人问他:何不略心意。他说:大人岂乏寻常一物,我辈尽心尽责,令他能安睡,便是好礼。
杨玄机听了赞叹久之。
杨复恭看出来了,便解释道:我在萧府遭刺客暗算,已将其击退。担忧刺客对父亲不利,因此匆忙赶来。
杨玄机:刺客?
杨复恭在萧候书房秉烛夜读,困意袭来,正欲放下书卷歇息。忽听前院有人尖叫,他几步跃到天井中,尚未站稳,弩箭飞至,闪身躲过。听得屋顶动静。大将不擅飞腾之术,便拔刀沿墙堵截,月光将屋脊上的影子投下,他跟着影子急追,穿垂花门,忽一股黄色浓烟滚滚而知,地上躺下七八个士兵。杨复恭暗道不好,屏住气息。墙边摆着一溜高大的盆景,两人腾身而起,出其不意,挥动铁链套住杨复恭脖项。杨复恭躲避不及吃他们套住,两个用力死命拉住两端,欲将其绞杀。杨复恭所持乃雷霆宝刀,猛挥刀将铁索砍断。两刺客拔剑左右猛刺,杨复恭挥刀一削,欲将他们兵刃削断。然两个滑如泥鳅,即刻变招。
屋顶刺客一纵而下,猛击其顶。
杨复恭吸入几口毒气,颇觉气闷,出手凝滞,教屋顶刺客一脚中,趁势地上一滚。往外便走,刺客暗器乱射,教他用刀打掉。跳到前院,躲开毒气,他猛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三个刺客围上来。四人厮杀在一起,杨复恭颇为诧异,刺客招式与己如出一辙。若不是仗着手中宝刀,以一敌三,已经落败。自他得到雷家刀之后,专揣摩雷霆十六骑如何使刀。在萧府居住,常阅书房所留图书、所存笔记。萧候留书竟有一篇论及雷家刀法,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他便日夜演练,未尝试之于敌。
于是他招式一变,豁地一击,势若奔雷。一刺客躲闪不及,刺中咽喉。霍然转身,刀随身转,一刀将一个刺客拦腰抹过去,身作两截。另一个刺客见状,将手一扬,寒光一闪,他用刀背打掉。刺客纵身上房,逃之夭夭。
杨复恭隐去细节:只说刺客设计周密,十分难缠:若无萧候宝刀在手,恐我被其杀死。
杨玄机沉吟半晌:竞是何人所差。马进亦遭人绑架殴打,若是同一人主使,欲我何为?
杨复恭起身叉手道:父亲既无恙,孩儿即回,萧府将士纷乱,尚须孩儿回去处置。
杨玄机点头。
杨复恭起身离开。
乐监司
张景略从四维琴行出来时,杨保候在门口,乔装城商贾模样,上唇贴着八字须,随意看着挂着架上的乐器。见张景略出来,略拱了拱手:阁下张景略?。
张景略不认识他,不觉一愣:有何贵干?
杨保笑道:借一步说话。
门帘一掀,从里面跳出两个健壮的男子
杨保:我主欲请张公子一叙。
张景略朝壮汉挥了挥手:必有备而来。你两个且退下。冲杨保拱了拱手:既如此,何不带路。
杨保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前面个引路。
正是午时,天气闷热,街市行人稀少,各行之人皆在阴凉处歇息。两个顶着热日,并肩而行,瞬时汗流浃背。
张景略看着杨保道:杨中尉找我何事?
杨保吃了一惊:你如何知我是杨府之人。
张景略微微一笑:若王中尉来,必将将琴行团团围住,闯入杀人矣。
杨保:你早有准备
张景略:中尉耳目遍及京城,迟早事发。
进了杨府,杨保径带他去见杨玄机。
见面,张景略朝螯杨玄机一揖:晚生张景略见过杨叔父。
杨玄机一愣,上下打量张景略:我未有侄孙辈。
张景略:我叔张承恩,与杨中尉曾同在宫中当差
杨玄机沉吟;未曾听闻他有家人在京
张景略笑道:叫王中尉知晓,我岂能活到今日
杨玄机吩咐杨保:看坐,摆酒,
酒食摆上,杨玄机看他举止自若,喝酒吃肉,谈笑风生,暗暗称奇。
又问:你冒充钧王之舅入其府欲何为?
张景略:钧王母在宫中拜我叔为义父,我为钧王舅亦不虚也。入钧王府豪赌也。
我叔父为王中尉与你所杀,我欲报仇。
杨玄机叹了口气:我与你叔父亲如手足,其后虽有嫌隙,情分尚在。岂忍杀之。你叔父求死,触怒王中尉,被王建功所杀,我救之不及。如今你身单力孤,欲找王中尉寻仇,蚍蜉撼树。故欲借我手除之。
张景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有此意,然未得其便。
杨玄机:昨日绑架马进之妇人,刺杀杨夏恭非你主使?
张景略摇摇头:我尚无此势力也。
杨玄机:你从何处打探我府内机密消息。
张景略大笑:文武皆以为中尉府耳目便天下,殊不知天下耳目最灵便者却是区区在下。
杨玄机:我正是从教坊司司业查到四维琴行。
张景略:不错,各州府教坊司借为我之耳目,凡文武入教坊司或叫官妓入府歌舞,言谈无所顾忌,不想皆被一一记下,密报琴行。琴行院内有四个书吏,每日分类整理,我剖析其真伪。因此天下文武皆在掌握。
杨玄机:昔日太宗遣散梨园弟子,原为监视天下文武,令你叔父主管,设乐监司,甚隐秘,虽我亦不得知。
张景略:太宗沉湎丹药,其事便懈怠,我叔父性直,不欲皇帝以左道驭下,因此并不十分在意。见我游手好闲,又不读书,便令我主之,不过领一份薪奉。谁想能窥探百官隐私,我大奇之,日夜用工剖析,百官心肠历历在目。
我叔怜悯被抄百官家属没入乐籍,因此早早盖下数百张脱籍空函令我收之,每年纵官妓脱籍,放其新生。我以此挟持官妓、司业为我效力,谁敢不从?
杨玄机点头:官妓断文识字者颇多,又颇通朝廷事务,甚易探得机密。
顿了顿:我府内之机密亦你泄露出去
张景略笑道:从司业来,亦从司业去,谁人识我?看了看杨保:这位兄台甚喜琵琶,旦得暇便去教坊司。
杨保大惊,惙惙道:我虽饮乐,然岂敢泄露机密。
杨玄机摆摆手:太祖梨园弟子想必皆通摄心之术,因此教你泄露而不觉。日后留意便是。
杨保感激涕零:深谢主公宽洪。
杨玄机对张景略道:日后你若为我效力,不愁富贵。
张景略笑道:杨中尉所言谬矣,非效力也,联手也。
杨玄机把脸一沉:我既知你机密,可将你杀死,令寻人接管
张景略笑道:信函皆密文,非我不能解。况且,杨中尉近来颇不顺心,欲晓知天下形势,我或可助之。
杨玄机点头,突然问:钧王何许人也
张景略:官家欲杀之,以为痴遂纵之
杨玄机:我欲知妇人及刺客谋主
张景略:钧王府甚穷,常不得肉食,愿馈之。
杨玄机点头。
中尉府会议,王策时不再高声亮气。每说一句话必问:诸位你以为若何。
诸太监皆知他心中有愧,骑虎难下。他力主宋威为帅,并遣送假子督军,大言李仙芝、黄棠春暖之际便可荡平,不想贼势越来越大,飘忽东西,冲州荡府,锐不可挡。宋威倒是不时有捷报传来,不过将贼众从一处驱赶到另一处,无所作为。朝中文武议论纷纷,皆言宋威玩寇,皆如已故宰相李光庭所言。王策时坐不住,遣人去责崔弼,崔弼言:中尉爱子在军中,料不能任宋威所为。一句话戳中王策时心病。差心腹左右去军中申斥王建功。王建功回报:诸道皆不欲贼平,因此暗中助之,若不能止,贼众非朝夕可平。竟替宋威不断催要粮饷,王策时心中大怒,然一时竟无如之何。
此事令他颇为尴尬。然尚不及幽州事。下诏撤换雷砺几半年,诏书不能抵达,中使竞不敢至军中传召。高达、高建遣人禀报,说幽州军民皆不欲雷砺去职,皆怨恨朝廷。虽白日亦常有人大呼谋乱,挥师京都,杀尽阉党。雷家军训练有素,锐不可挡,若雷砺谋反,谁能阻挡。王策时差心腹人至并州欲教杨嗣源部众讨伐雷砺,令其两虎相争。杨嗣源推辞说部众立足未稳,并州百姓不附,不能冒然起兵。然慨然应允道:若幽州敢有异动,必率众征伐。王策时听了回禀,将手中茶杯摔得粉碎,大骂:呼延小儿竟敢玩我,甚是可恨。然亦无可奈何。中尉府老太监们每会议必论及幽州之事,有人说,若不及时将雷砺稳住,待其起兵之后,势不得止。王策时进退维谷,若服软,雷砺趁势要挟,逼迫朝廷责罚自己,为之奈何。他颇悔当时鲁莽,不听杨玄机之言。
恰在此时,他侄儿,新任的洛州刺史王襄差人来报,他打听得洛州有一雷家军旧将,为替他叔叔出气,将老军投入监牢拷打,不想狱卒下手狠了一些,竟将他打死。一个老军,王策时并不放在心上。然深知这个侄儿没甚本事,不过欲亲信据津要之地。不想,老太监得知,议论纷纷,私下皆以为将激怒雷砺。王策时一时有些慌乱,深惧众判亲离。
春来,杨玄机会议皆静默,一如田元照。散会亦不与其他人寒暄,竟拂袖而去。王策时或对其讥讽,亦不应。此时,只见王策时横肉丛生的脸涨得通红,站起来,走到杨玄机座前,深深一揖:杨兄,咱老王思虑不周,做事鲁莽,酿成今日之局面,无力维持,还望老兄不计前嫌,出来主持大局。我,一猛犬尔,可为前驱,不能使人也。
杨玄机一直隐忍,便是欲他当众服软,亦要老太监们知晓离他不得。他颇为宽宏地还了一揖,温言道:王中尉,诸位,咱俱是一体,荣辱与共,谋大局亦是谋私也。如何能袖手旁观。
诸位老太监纷纷点头。王策时连连拱手:还望杨兄教我辈。
杨玄机:王兄请坐。等王策时归了座,他环顾殿内,朗声道:李、黄之乱,我料非朝夕可平,诸道怀两端,欲观形势而为进退之计。宋威玩寇,此无须疑也,当遣一干练之人另率禁军去监军。亦教冯羽遣军去助之。则宋威必有所顾忌。贼众多饥民,不过欲图一饱食,可抚则速抚之,李、黄等辈亦可处置州郡之位。大军合围,其必喜免死,如何不应。
幽州雷砺,我料尚无反志,若欲反岂待此时,可令下一旨,念起世代功劳,不计前罪,为国经略北方。
今朝臣皆平庸无能之辈,政令不顺,中枢虽有恩泽于百姓,竟不能施行。我被当力助官家沙汏昏聩之辈,捡拔有为之士,若不能革新朝臣风貌,痼疾不除,民心不附,李、黄之辈虽平,张王等被亦起。夏若倾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辈亦亡。此贤愚皆之,咱须放眼长远,休较眼前小利得失。咱亦须约束轻信,勿使滋扰百姓,此时勿授人口实。不知王中尉及诸位以为若何?
王策时:杨兄深谋远虑,咱心悦诚服,明日便教官家下旨将王襄革职,在家反省。
众皆应偌:全凭杨中尉主张。
天气炎热,杨炼喜欢在后花园穿着亵衣饮酒作乐,令左右宫娥也皆着亵衣,时或与她们在太液池戏水嬉闹。宫内太监对此习以为常,乐得偷懒,自寻凉爽之处闲扯。田元照时常伺候左右。杨炼便打发宫娥到一边,与田元照议论朝中局势。入宫七八月,杨炼渐怀危惧,渐明形势,亦明了自己不过是老太监手中傀儡,立废皆由他们。每念及此,寝室难安,身边皆太监宫娥,有多王、杨耳目,不敢随意表露。与田元照商议,不过索性纵酒荒淫,令老太监不起疑心,以待其时。不过,隔上十天半月,他便沉不住气,将左右支开,令田元照搭话。每逢此际,田元照便战战兢兢,生恐泄露。
杨炼立在池边,面池向塘,往水中丢鱼食,看鱼群密匝匝抢食。田元照立在他身后。若非离得近,看不出两个在谈话。
杨炼洒了一手鱼食,轻声道:朕甚忧闷,不知须隐忍到何时。你教朕耐性,等王、杨两个相图。今竟如何?杨玄机既怨王策时,朕何必密下一旨令其图王策时。
田元照:陛下不可,王、杨急则并力,缓则相图,今战事不顺,诸道将帅皆怀两端,幽州将变,是以他两个并力对外,事关诸老太监利害。因此官家切莫流露不满之意。
杨炼:朕如今成了笼中之鸟。夜来每想起,皆惊醒
田元照:官家且耐心,奴才在外谋划,亦颇得成效
杨炼:你虽忠心,然孤身一人,不得掌兵,如何与之抗衡
田元照:官家安稳,奴才则手持太阿,虽王、杨两个中尉,亦不敢等相视。
杨炼:朕下旨甚易,文武太监不肯奉诏。
田元照:官家诏书岂能轻下,下必有雷霆之威。
智正老和尚每日于天色微明之际,爬到半山腰的凉亭。旭日将出,东山顶上一片红霞。于山间俯视,将整个京城收于眼,一大片层层叠叠起起伏伏的屋舍,将禁宫包裹在中间。天明气朗之时,红色的宫墙及高耸宫殿的屋脊清晰可见。亲信徒弟轮流相陪,亦等他发号施令。山风将老和尚胸前银须吹的飘飘洒洒,悟心、悟机隔了几步侍立在身后。老和尚看罢良久,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悟心悟机知道师父规矩,他不发话,别人不得随意打听。因此皆默不作声,不过脸色做出关切之状。
老和尚轻声说道:想四十年前,为师常出入彼处,今观之,宫殿依旧,为师垂垂老矣。
悟心:恩师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
悟机:待到大业成时,恩师亦将时常出入。
老和尚颇知弟子当面不敢直言,便也不把他们的话当回事。自己又看了回,想了一回心事。忽而问道:你两个说萧家小姐在教坊司已破瓜,昨有人禀我,司业说,他母女皆未被人宠幸。
两个听罢,脸色大变,悟心道‘:如此,则云峰诈我,欺骗门主。
老和尚:萧家女颇桀骜狡黠,想你两个为将其驯服也。
两个对视一眼,当即跪下:恩师容禀,我两个岂敢欺骗师父。我两个曾与王策时管家吃酒,教云峰拿住要挟,因此草草督查便回。
老和尚摆摆手:叹了口气:我身边之人尚且犹豫,何况他人。
悟心、悟机忙道:徒儿誓死跟随师父,水火不避
老和尚:起来吧。两个爬起来,脸色一阵红一阵青
山坳传来一声咳嗽之声,老和尚一听便知高复来也。
入春以来,高复常来报国寺,左右谋士心腹劝谏,以为太监眼皮底下,恐泄露身份,不听。来寺便拿出晋王之架势,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老和尚诸弟子及心腹多半齐亡之后生人,与往事不甚了然,皆心怀怨恨,又见其对老和尚全无敬意,不好面上发作,皆敬而远之。老和尚每日需应酬中贵达官富人,常至深夜乃罢,难以伴在高复左右,因此高复心愈不平。
高复与随身谋士赵无病上来,幽幽说道:相父,好生悠闲。
昔日高氏兄弟相残,高复亦据一隅称帝,彼时老和尚尽力辅佐,其母令他事之如事父。
老和尚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大王今日早起,昨夜睡得安稳?
高复:相父安稳便可,孤一生飘零,何来安慰一说
老和尚指了指下面的禁宫:臣每晨起必登临,无使忘却复国之志也。
高复望着下面,叹道:故国文武皆老矣,有心无力;今后辈虽壮,有力无心,
孤甚忧虑。
老和尚:大王,今天下形势,不出一二年杨夏必土崩瓦解,亦是大王龙飞之时。
高复冷笑道:相父往日常言,十万兵易得,今安在哉?报国寺老幼和尚及数十刺客如何与群雄逐鹿天下,不过仍旧作他国之臣。
老和尚徐徐道:我今养兵马,须许多钱粮,何处而来。老臣已教诸道替大王养兵,时机若到,其将自率率兵马为大王效命。
高复:相父智心独运,孤不得预之。今相父年过八旬,万一有长短,孤何以号令诸将。其只知相父,不知有孤也。
老和尚被他问的一愣,他明白,高复对他独自运筹帷幄耿耿于怀,但若不如此,万一泄露,前功尽失。
悟心见高复咄咄逼人,早已忍不住,便道:高王早已上下其手,欲架空恩师。
高复怒道:大胆,你竟敢对孤无礼,你师在此,轮不上你说话。
老和尚冲悟心一瞪眼:悟心,还不给大王赔罪。
悟心无奈:只得朝高复做了一个揖。
高复冷笑道:相父今见之,身边弟子犹待孤如此,况埋伏在各道率兵之将。
老和尚:老臣早虑及此,故训练刺客令王掌之,不听号令者皆可刺之。
高复嘿然而笑:孤欲一女刺客而不得,岂敢奢望其他。
老和尚:日后老臣自徐徐将人马交与你。
忽山下一和尚急急跑来,禀道:田元照有急事求见。
老和尚听了一愣:田元照来得如此急促,必有大事。当即向高复道:大王且耐心等待,老臣必不令大王失望。匆忙下山来到方丈室,田元照早已等得心焦。见面便说:恩师,昨夜王中尉教人刺死,割走头颅。
老和尚大吃一惊,即刻想到京师局势必有巨变。